趣味考證：八戒的「膚色難題」與中國「白豬史」考
今天偶爾看到一篇文章《豬八戒是白豬還是黑豬？》，該文的核心論點就是中國古代沒有「白豬」，所以，分析《西遊記》及其時代背景來看，豬八戒只有可能是一隻烏七八黑的黑豬。
我看了一下網路上也有相同的帖子和文章，豬八戒不可能是白白胖胖，說「專家出來闢謠明朝以前中國沒有白豬」：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專家」辟過謠，但這個話題立刻讓我起了「疑情」，因為立刻想到了兩個史料：
- 甲骨文卜辭中白豬是很常見的犧牲。
- 出自《後漢書》的成語「遼東白豕」。
另外，還有我搜集到一些史料，顯示明代以前中國是有白豬的。
第一個史料：殷商白豕
根據禮記的記載「殷人尚白」，祭祀的犧牲也以白色為上：
《禮記·檀弓上》：
夏後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
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
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騂。
甲骨文也恰恰驗證了這個記載，殷人祭祀犧牲中，白色的「羊、豬、馬、牛」非常常見，作為三牲之一的「白豕」在卜辭中多如牛毛。
下圖是燎祭中用白色的豬當犧牲：
《甲骨文合集》——29545
「白豕」犧牲的卜辭是很多的：
卜辭中「白豭」，也就是「白色公豬」：
卜辭中還有「白豚」，也就是白色乳豬或者小豬：
古文字學家裘錫圭、朱楨等都曾經利用甲骨文材料證明殷人崇尚白色、祭祀先王首選白牲，乘坐白色的戰車，使用白色戰旗，穿白衣。。。。等等。【注1、2、3】。
所以，「白豕」在殷人的祭祀中是最常見的犧牲。
第二個史料：遼東白豕
我們知道中國有個成語叫做「遼東白豕」，也叫「遼東之豕」、「遼東豕」，比喻知識淺薄，少見多怪：
這個典故出自《後漢書·朱浮傳》，也就是漢代著名的散文《為幽州牧與彭寵書》，
《後漢書·朱浮傳》 ——
伯通與耿俠游俱起佐命，同被國恩。俠游謙讓，屢有降挹之言，而伯通自伐，以為功高天下。往時遼東有豕，生子白頭，異而獻之。行至河東，見群豕皆白，懷慚而還。若以子之功高論於朝廷，則為遼東豕也。
大意就是： 遼東有頭豬生個白頭小豬，主人以為稀奇之事，想去向朝廷獻祥瑞，走到河東，看見很多豬全身都是白的，便很羞慚地回去了。這是朱浮在諷刺彭寵就如同這個少見多怪的遼東豬的主人一樣。
其他史料：「女真白彘」和「會寧白豬」、「榮昌白豕」
畜牧學家謝成俠先生的論文《中國豬種的起源和進化史》引南宋成書的《契丹國志》：「女真獸多白彘」：【注4】
黑龍江省農業科學院孫志茹發表的文章《東北地區養豬史與民豬的發展演化分析》指出：「女真白彘」也就是遼宋時代的「會寧白豬」：【注5】
「會寧白豬」在當時是非常有名的貢品，《金史·卷24·地理志》記載會寧府（今天的哈爾濱）每年向朝廷獻貢豬二萬頭：
《金史·卷24·地理志》
四川地區的「榮昌白豕」就是我國特有的白豬有五百多年的歷史：【注6】
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純白色的「榮昌白豕」就是如下圖這個樣子，「榮昌豬」的白色豬鬃在民國時代是「出口商品」，國際市場上非常受歡迎。這個問題可參見「民國的豬鬃產業」相關論文【注7】
《中國養豬史》和《養豬學》中的資料
《中國養豬史·第二節：中國古代的養豬技術」對中國古代豬的品種以及和西方豬種的交流做了一個綜述。
《中國養豬史》也引證上文說的《後漢書》記載的「河東白豬讓遼東人慚愧而返」：
引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當時嶺南的豬「白而極肥」：
引明代方以智在《物理小識》記載的廣東的花白豬：
正如美國人霍登等人所著《養豬學》一書所云：今天人類飼養的豬種是亞洲豬種主要是中國豬種和歐洲野豬雜交形成的。
美國八個主要豬種
西方的豬種跟中國一樣，黑豬、花豬種其實占多數，純白豬少數：
- 黑豬——巴克夏豬、杜洛克豬、波中豬（黑）、太姆華斯豬
- 花豬——格洛斯特花豬、漢普夏花豬、海福特豬、繆爾福特豬、花斑波中豬、boar power公花豬
- 白豬——切斯特白豬、約克夏白豬、丹麥長白豬
《中國養豬史》一書指出，從秦漢時代到近代，中國和西方一直都有豬種的交流，跟《養豬學》的結論一樣：中國豬與歐洲野豬雜交形成今天的西方豬種：
- 秦漢的華南白豬和古羅馬本地黑豬雜交而來的羅馬豬
- 英國的巴克夏豬，全身黑色，就是廣東的花白豬和英國本地豬的雜交：
- 英國大白豬是英國花斑豬和廣東花白豬雜交而成：
還有很多，不一一列舉。
總之，西方今天常見的白色豬種：大白豬、長白豬等十七個豬種，都是和中國的白豬、花白豬豬種雜交而成：
如果沒有中國白豬豬種，根本就沒有西方的「白豬」：
【上引文字和圖片材料來自：注8、9】
所以，歷史上西方一直引入了中國的豬種改善他們的豬種，今天比較受歡迎、在中國比較常見的白豬：長白豬、大白豬等等，也不是「西方純種豬」，也是「東西雜交」。
因為野豬豬鬃基本上都是黑色，白色豬肯定是人類漸漸有意從黑白相間的野豬中選育出來的，應該是最晚出現的。
中國養豬的歷史早於西歐，花白豬、白豬在中國出現早是很很自然的事情。特別殷商統治中國600多年，如果有尚白的偏好，選育出白豬並不要很長時間。比如：人類將狗選育得千奇百怪。
不管東方、西方黑色、花色豬種都是占多數。白豬都是少數幾個品種。不但中國的白豬品種少，全世界白豬品種也只有幾個，最常見的是丹麥長白豬和英國約克夏白豬。
結論
綜上所述，我們的「二師兄」是「烏黑豬」還是「白胖豚」，我也不敢確定吳承恩是怎麼想的，但起碼不能信誓旦旦的說中國明代以前沒有白豬。
所以，並不能完全排除豬剛鬣先生是「小白臉」可能性。
本文絕不是想撕B，我也非畜牧業專家，而是覺得這個話題很有趣，提供一家之言，以行兼聽之效，孰是孰非，自行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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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 裘錫圭（1989）：《從殷墟甲骨卜辭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殷墟博物苑苑刊》創刊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 朱楨. (1995). 「殷人尚白」問題試證. 殷都學刊(3).
- 杜道明. (2001). 「殷人尚白」考論. 東方叢刊(4), 164-176.
- 謝成俠. (1992). 中國豬種的起源和進化史. 中國農史(2), 84-95.
- 孫志茹, & 劉娣. (2013). 東北地區養豬史與民豬的發展演化分析. 農業考古(1), 235-238.
- 王成, & 徐旺生. (2012). 20世紀前50年的四川養豬業. 豬業科學, 29(8), 130-131.
- 陳崗. (2007). 清末民國四川豬鬃產業開發與經營. (Doctoral dissertation, 四川大學出版社).
- 徐旺生. (2009). 中國養豬史. 中國農業出版社.第二節，頁143-151
- （美）霍登等（1999）.養豬學（第7版），中國農業出版社，頁4、頁.33——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