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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首次公開講述參與metoo經歷,稱沉默是遺忘的最大幫凶

2018年7月25日,知名媒體人章文被爆強姦並恐嚇女生,隨後,蔣方舟公開發聲,講述了自己被同一人騷擾的經歷。

2019年1月5日,蔣方舟出席人物與每日人物聯合舉辦的「2018年度面孔·女性力量盛典」,這是她第一次公開講述自己參與「metoo」的經歷。

「metoo」作為一個社會風潮終將過去,但它所賦予女性們的勇氣和力量並不應該也隨之消失,蔣方舟始終鼓勵身邊遭受過性的暴力或者不公平的女性,鼓勵他們向親戚、朋友、自己愛的人,去敘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克服自己的羞恥感。因為,沉默並不會讓一件事情消失,沉默只會成為遺忘最大的幫凶。

整理 | 翟錦

圖片 | 譜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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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公開敘述我所參與的metoo,也應該是最後一次。

去年我被問得第二多的問題,就是「當時你在決定站出來metoo的時候有沒有猶豫」?

我說:「大概猶豫了一秒鐘吧。」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比大多數人的想像更為簡單。

2018年7月份的一個早上,我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是一個女孩子寫的自己遭受的性犯罪,而對她實施暴行的人,在幾年前也性騷擾過我,我就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經歷說出來,我猶豫的一秒鐘,我想的不是我說出來會對我有什麼樣的影響,而是考慮我說出來有沒有用。

我考慮了兩方面。

第一,我發聲可以為另一個受害者增加這個事情的可信度;第二,我作為一個公眾人物,被爭議的成本更低。因為我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出頭,因為槍打出頭鳥,不要引戰,因為會引火上身,但是我從小都是一個被爭議被討論的人。所以我已經學會了怎麼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而且處於輿論之中,對我日常生活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但是,對一個非公眾女性來說,是不一樣的,她將會被討論,被人肉,會把她的日常生活撕得四分五裂,會毀掉她的日常生活,她將被剝奪日常生活。而我的發聲,會或多或少地去保護她。

確定這兩點之後,我就發了朋友圈。

當我說出自己的遭遇之後,得到了有很多意料之中的抨擊和潑髒水。但更多的,是意料之外的支持和鼓勵,更讓我意外的是,包括有更多被同一名男性騷擾和侵犯的女生或匿名或公開地出來指證,而我和其他受害者也都採取了法律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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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個的事件其實在很短的時間就結束了,但是留給我的迴響其實是最大的。我所想的一件事情,其中一個迴響,就是關於沉默。

我剛提到其實在事件中我也被潑了很多髒水,但其實對我的影響並不大,只有一條微博,我看了之後,覺得有一些刺痛,是一個人說:「蔣方舟除了被性騷擾之外還有什麼代表作嗎?」一方面我覺得受到了傷害,另外一方面,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問題,忽然意識到「被性騷擾」這件事會是很長時間裡跟著我的一個標籤,甚至超過了「作家」「媒體人」之類別的標籤,成為別人記住我的方式。而我每提一次,這個關鍵詞標籤在我身上就又放大一倍,而我必須比別人更努力地寫,才能覆蓋這個關鍵詞標籤,很多時候這個努力是無效的。

而我也忽然理解了為什麼有很多的女性在經歷性暴力之後選擇沉默,不是害怕被羞辱,而是她們擔心被這件事所定義,被受害者的身份所定義。

然而我的疑問是——選擇沉默,我們身上就不會被貼著明顯的標籤,但是選擇沉默,我們就能夠真的隱藏這個標籤嗎?

因為我自己是寫小說的,我寫作已經很多年了,所以我可能會對語言的局限性比別人有更強的感受。當一個小說的主角開始說自己的經歷,他說的是全部真相嗎?當然不是,他說的只是願意被你相信的那部分,我們要通過他沒有說的經歷,定義小說角色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日常生活也一樣,敘事學裡有個經典的概念,叫做「不可靠的敘述者」,講的就是小說主角未必說的是實話。我們如何去定義小說主角?不是通過他說了什麼,而是猜測他可能沒有說什麼。

而我們定義自己也是一樣,我們定義自己,不是通過我們所揭露的事情,而是通過我們所隱藏的事情,我們不願意直視自己內心的部分,那些傷疤,那些秘密,那些恥辱,那些隱蔽的慾望,其實是這些東西定義了我們,就像博爾赫斯那句名言一樣——「我們避而不談的東西,像極了我們自己」。

我曾經讀過國內唯一一本研究被性侵的女童的社會學著作,裡面有一個細節讓我印象最深,也最難受的一個細節,讓我非常的痛心難過,是說一個受害者可能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自己被性侵的事情,不會告訴父母,不會告訴老師,不會告訴朋友等等,但是大人會發現,這些女童自己會漫不經心地用最骯髒、最難聽的話去形容性,大人只會覺得她們墮落、粗俗,不乖了,但其實,這些受到傷害的女童她們是從侵害自己的人那裡學會的這些詞。

沉默,從來不會讓事情消失。

一個伊朗女作家寫過:「誰都不曾真正地沉默,我們通過自己所成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道出了我們的經歷。」

所以,你不要擔心自己說出什麼話,被說出的東西所定義,還不如做一個簡單的算數:每當你說的部分多一些,你所隱瞞的部分就少一些;去定義你的,就更多的是那些被人理解的情感,而不是不可言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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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離metoo最如火如荼的時候,已經將近半年過去了,我身邊一些男性朋友開始說:「這撥終於過去了。」

他們好像覺得頭頂上「達摩克里斯之劍」的威脅終於解除了,就好像那段時間是戰爭狀態,軍事管制的宵禁,現在終於可以半夜出門了。這些男性並不是潛在的強姦犯,也不是猥瑣男,很多甚至是我身邊的朋友,很好的男人。

也有一些男性,同樣也是我身邊很好的男性朋友,他們說:「你看metoo把男女之間那一點曖昧的半推半就都給搞沒了,以後接吻之前都要先簽保證書。」

現在他們覺得這波終於過去,可以重建男女之間的那點浪漫了。

我說這些,並不是要去抨擊這些男性,去指責這些男性,因為他們就認為metoo就跟我們身邊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樣,是有周期的,有一個遺忘的周期。

說實話,我並不會怪他們,也不會覺得這些男性就是敵人或者批鬥對象。因為我們太會遺忘了,遺忘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公平的事情,覆蓋所有人,好人和壞人,兇手和英雄,遺忘就像雨點一樣均勻地落在每個人身上。而每一時,每一刻,都有人為了遺忘,而不屈不撓地工作。

而對於遺忘來說,最大的幫凶,就是沉默。

擔心受到波及的人希望藉由受害者的沉默,讓事件漸漸淡去,而希望去說話的人,也因為事件漸漸淡去,所以選擇了沉默。

所以說沉默其實是以往最大的幫凶。但我覺得,事件或許會過去,社會風潮或許會退去,公眾同情也許會轉移,但是個體的敘述是永遠沒有時效性的。我始終鼓勵身邊遭受過性的暴力或者不公平的女性,鼓勵他們向親戚、朋友、自己愛的人,去敘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克服自己的羞恥感。你會發現,第一次說總是最難的,而當你一遍遍地去說,你的心靈會變得和你的敘述一樣,越來越勇敢,越來越有力,一樣完整,一樣堅定。

「metoo」作為一個社會風潮終將過去,可能會有它的生命周期,它更大的意義是社會層面,去救贖他人,而向身邊信任的環境,去講「I am」,或者「I was」沒有時效性,是不會過時的,則是一種自我救贖,它永遠沒有時間期限。

去年我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非常頻繁,說你參與metoo有後悔嗎?而在過去的半年裡,我的答案從來沒有變過,在我從小到大的經歷里,我從來都只悔恨於自己的軟弱,而從未悔恨於自己的莽撞。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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