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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啟發:從宮廷后妃倫理到民間家庭倫理及昏禮的意義

中國古代社會之倫理道德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從人類的男女兩性的家庭社會角色的不同而引出,以至推及到夫婦、父子、君臣的多個層面。如《周易·序卦傳》中所言:「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

然而,當男女、夫婦的關係體現在帝王、君主、皇帝的生活範圍之內的時候,就成為一種具有政治意義的存在了。於是,關乎於此的王室或宮廷也就成為王朝政治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時又與其他政治關係有著身份界限和空間界限之不同的「內治」問題。所謂「內治」,也就是王室、宮廷之內的管理問題。自不待言,其中也是有著相應的管理原則和具體規矩的。

我們知道,在《周禮》一書當中,有關王室、宮廷內治的職官是設置了很多的。中國古代帝王有天子之稱,所以與其生活有直接關係的官職一方面即如「象天所立之官」那樣在《周禮》中屬於「天官」系統,同時又有著「本乎天者親上」的意義。諸如大宰以下的屬官多以王室宮廷之事為職掌,如小宰、宮正、宮伯、內宰、內小臣、閽人、寺人、內豎、九嬪、世婦、女御、女祝、女史……乃至內司服、追師、屨人等等。而這些屬官的職掌範圍和職守就體現出整個王室、宮廷的管理原則和具體規矩。

關於《周禮》職官的內治、外治之分,南宋陳傅良(1137年—1203年,字君舉,號止齋)有所概括說明,如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二十四所引述的那樣:「按永嘉陳氏君舉有《周禮說》曰:『周制,三公位冢宰,則冢宰與王坐而論道者也。今考其屬,小宰掌外治,凡與王左右親習之官隸焉;內宰掌內治,凡與後左右親習之官隸焉。』」

那麼,李覯所撰《內治》七篇,就是集中對《周禮》有關宮室職官及其職掌而展開議論,從而引發出他對有關廟堂之上、宮牆之內的帝王生活、宮廷政治、后妃倫理,乃至民間百姓的家庭倫理等方面的見解,即如《周禮致太平論》序中李覯有云:「天下之理,由家道正,女色階禍,莫斯之甚,述《內治》七篇。」這裡的「家道」就是王室宮廷的政治倫理之道和民間百姓的家庭倫理之道。

一 歷史的記憶與后妃之德

首先,李覯從一個視角解釋了他對一般女性的認識,包括歷史上的后妃。所以才有他對「堯以二女試舜」,以及夏末的末喜、商末的妲己等歷史故事的追述和評論。他先說道:

男女之際,人道所重,前哲固備言矣。然而賢妃相成之道不世出,亂國家者往往而是。蓋婦人之性,鮮克正也。陰則昧,柔則弱。昧不足自見,弱不足自立。與物而遷,直(真)情忘反,其體一也。

說到婦人之性,《周易·蠱》「九二:干母之蠱,不可貞」句,魏王弼注有云:「居於內中,宜干母事,故曰『干母之蠱』也。婦人之性,難可全正,宜屈已剛。」李覯在《易論》十三篇中的第四篇「或曰:修身及家白天子達庶人,一也,請問家道」的這一設問下,也曾引述了王弼的說法,所謂:「(《蠱》)九二曰:『干母之蠱,不可貞。』《象》曰:『干母之蠱,得中道也。』謂婦人之性,難可全正,宜屈已剛。」根據魏峙《李直講年譜》記載李覯於景祐三年丙子二十八歲時就寫成了《易論》十三篇。那麼,這裡《內治》第一篇中李覯提到「婦人之性,鮮克正也」,顯然也是借鑒了王弼《周易注》的話來表達自己的認識的。李覯進而強調了婦女天性柔弱和依賴等性情方面的特點,並看做是「賢妃相成之道不世出,亂國家者往往而是」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涉及到男女倫理乃至家庭倫理的觀念與思想,有不少都是從《易經》和《易傳》中引出。這裡有關婦女之性的認識,比如宋代胡瑗(993年—1059年)在《周易口義》卷六《家人》「家人利女貞」句後也有相關的解說:

夫家人之道以女正為始,何則?夫女子之性,柔弱無常而好惡隨人,故凡君子欲治其家,必正其身,以正其女,以正其閨閫之內,父子之列,尊卑長幼之序,各得其正。家既正,然後施之為治天下,皆可得而正也。故《大學》曰:欲治其國,先齊其家。然則治家之道,在女正為始也。

而上述胡瑗的解說,又當是直接本自於《易傳》對《家人》的解說:

《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對此,王弼《周易注》有云:「家人之義,以內為本,故先說女也。」那麼,李覯有關婦人之性的認識與胡瑗對女子之性的說法可謂見解相同,表述一致。在年齡上胡瑗長於李覯16歲,此說是否後者受前者的影響雖不確定,但也有可能的。然而,無論是王弼所說的「故先說女也」,還是胡瑗所說的「在女正為始也」,還有《大學》所謂「欲治其國,先齊其家」,都正切合李覯當下的思路。也由此而引出他用歷史上的例證來加以說明的一段話語:

堯試舜,觀厥刑於二女。厘降二女於媯汭,嬪於虞。以堯之女,其淵源非不善,尚曰舜能以義理下其心。是無聖人為之耦,則不克使其行婦道也。彼凡人子而不漸以教,摩以禮,其可乎哉?

我們知道,上古帝王唐堯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虞舜,目的在於考驗虞舜的品德和能力,這個故事最早見於《尚書·堯典》,後來歷代都有把這個故事當做夫婦之道的典範來加以引述。例如東漢桓帝延熹九年荀爽的對策中就說:「夫婦之道,所謂順也。《堯典》曰:『厘降二女於媯汭,嬪於虞。』降者,下也;嬪者,婦也。言雖帝堯之女,下嫁於虞,猶屈體降下,勤修婦道。」

這裡,李覯則是說,即使是「其淵源非不善」的堯之女,如果不是有像舜這樣的聖人作為配偶,「以義理下其心」,「使其行婦道」,恐怕也是難以克服婦人之性的弱點的。若是凡家女子,加之「不漸以教,摩以禮」,則怎麼可能在齊家生活中發揮應有的作用呢?現實所見就是如此,「今夫數口之家,猶以婦傾,或靡敝財用,或離析骨肉,速刑召禍,至無可救者多矣」。在這裡,李覯指出了婦女在家庭生活中因角色不當而導致的不良後果。北朝顏之推《顏氏家訓·治家》中就曾指出家庭生活中常見的負面印象就是:「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寵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所以顏之推主張:「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這樣的一種傳統意識,在李覯的思想意識中應該說也是根深蒂固的,只是他更加關注王室后妃的存在與王朝宮廷「內治」的問題。所以他也從負面的角度列舉現象和提出警示,並且引出夏商兩朝末代帝王的悲劇性典故:

況乎后妃,同體於王,其次嬪御,亦所愛幸,一發言,一舉事,足以旋轉天地,薄蝕日月。其為禍福,可勝言哉?貴則為驕,富則為侈,並寵則妒,不答則怨,憎則有讒言,愛則有私謁,府庫或為之空,刑賞或為之濫,姦邪或為之昌,忠良或為之剝,宗室或為之棄,冢嗣或為之易,帷簿或為之不修,社稷或為之不食。末喜之放桀,妲己之殺紂,此類豈少哉?

以上就是通過歷史上著名的帝王人物與后妃的生活及王朝興衰的命運,李覯揭示了「內治」的意義。

說到歷史的記憶與后妃之德,早在東漢班固的《漢書·外戚傳序》中就對自古夏商周的興衰與帝王后妃之間的聯繫有如下的概括,其中所包含的歷史故事也可謂盡人皆知: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用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及有,而紂之滅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嫄及太任、太姒,而幽王之禽也淫褒姒。故《易》基《乾》、《坤》,《詩》首《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

還有在范曄的《後漢書·皇后紀第十上》的開頭則正是以《周禮》為依據而引出如下的議論的。

夏、殷以上,后妃之制,其文略矣。《周禮》,王者立後,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女御,以備內職焉。後正位宮闈,同體天王。夫人坐論婦禮,九嬪掌教四德,世婦主喪、祭、賓客,女御序於王之燕寢。頒官分務,各有典司。女史彤管,記功書過。居有保阿之訓,動有環佩之響。進賢才以輔佐君子,哀窈窕而不淫其色。所以能述宣陰化,修成內則,閨房肅雍,險謁不行也。

故康王晚朝,《關雎》作諷;宣後晏起,姜氏請愆。及周室東遷,禮序凋缺。諸侯僭縱,軌制無章。齊桓有如夫人者六人,晉獻升戎女為元妃,終於五子作亂,冢嗣遘屯。爰逮戰國,風憲逾薄,適情任欲,顛倒衣裳,以至破國亡身,不可勝數。斯固輕禮弛防,先色後德者也。

此外范曄對西漢宮廷政治的負面史實則以一句話來概括說:「妖幸毀政之符,外姻亂邦之跡,前史載之詳矣。」而晚於范曄的沈約更有「三代、二漢之亡於淫嬖」的說法。實際上,在兩漢以後的正史如《晉書》、《舊唐書》、《新唐書》的《后妃傳》中,也多有對這些朝代宮廷政治的記載和議論。比如《晉書·后妃傳上》有云:

夫乾坤定位,男女流形,伉儷之義同歸,貴賤之名異等。若乃作配皇極,齊體紫宸,象玉床之連後星,喻金波之合羲璧。爰自夐古,是謂元妃;降及中年,乃稱王后。四人並列,光於帝嚳之宮;二妃同降,著彼有虞之典。夏商以上,六宮之制,其詳靡得而聞焉。姬劉以降,五翟之規,其事可略而言矣。《周禮》,天子立一後、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王者內政。故《婚義》曰:「天子之與後,如日之與月,陰之與陽。」由斯而談,其所從來遠矣……

至若儷極虧閑,憑天作孽,倒裳衣於衽席,感朓側於弦望。則龍漦結釁,宗周鞠為黍苗。燕尾挻災,隆漢墜其扮社矣。自曹劉內主,位以色登,甄衛之家,榮非德舉。淫荒挺性,蔑西郊之禮容;婉孌含辭,作南國之奇態。破謁由斯外入,穢德於是內宣。椒掖播晨牝之風,蘭殿絕河雎之響。永言彤史,大練之范逾微;緬視青蒲,脫珥之猷替矣。晉承其末,與世污隆,宣皇創基,功弘而道屈;穆後一善,勣侔於十亂。洎乎世祖,始親選良家,既而帝掩紈扇,躬行請託。後采長白,實彰妒忌之情;賈納短青,竟踐覆亡之轍。得失遺迹,煥在綈緗,興滅所由,義同畫一。

以上兩段,不僅有承繼班固和范曄的說法,也將魏晉後世的宮廷掌故以簡約的話語列舉出來。再有《舊唐書·后妃傳上》有云:

三代宮禁之職,《周官》最詳。……然而三代之政,莫不以賢妃開國,嬖寵傾邦。秦、漢已還,其流浸盛。大至移國,小則臨朝,煥車服以王宗枝,裂土壤而侯肺腑,洎末塗淪敗,赤族夷宗。……歷觀前古邦家喪敗之由,多基於子弟召禍。子弟之亂,必始於宮闈不正。故息隱鬩牆,秦王謀歸東洛;馬嵬塗地,太子不敢西行。若中有聖善之慈,胡能若是?《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不其然歟!

還有《新唐書·后妃傳上》中說道:

禮本夫婦,《詩》始后妃,治亂因之,興亡系焉。盛德之君,帷薄嚴奧,里謁不忓於朝,外言不內諸閫,《關雎》之風行,彤史之化修,故淑範懿行,更為內助。

若夫艷嬖之興,常在中主。第裯既交,則情與愛遷;顏辭媚熟,則事為私奪。乘易昏之明,牽不斷之柔,險言似忠,故受而不詰,醜行已效,反狃而為好。左右附之,憸壬惎之,狡謀鉗其悟先,哀誓楗於寵初,天下之事已去,而恬不自覺,此武、韋所以遂篡弒而喪王室也。至於楊氏未死,玄亂厥謀;張後制中,肅幾斂衽。吁,可嘆哉!

同樣地,兩《唐書》的撰著者們對唐代的宮廷政治也有簡約的概括。應該說,三代以下乃至漢魏晉唐的宮廷史,對後來官任國子學直講的李覯來說當然是不會陌生的。所以他才會有前面所引「末喜之放桀,妲己之殺紂,此類豈少哉」的斷語。歷史上實在是不斷地重現著如此這般的一幕幕的宮廷政治悲劇。

二 宮禁制度復古主義的訴求

有關《周禮》,如史書所言:「三代宮禁之職,《周官》最詳。」(《舊唐書·后妃傳上》)而李覯論及到宮廷內治的時候,主要就是在制度復古主義的觀念之下,結合《周禮》中涉及宮廷內治職官的職掌並以為依據,從而引申他的理解和認識,也構成了李覯對《周禮》的詮釋方式和內容。

首先,李覯提到,在《天官·冢宰》中有內宰,還有相應的女官,如九嬪、世婦、女御、女祝、女史。這些官吏均各有其職掌,比如內宰之職有「以陰禮教六宮」,李覯解釋說:「陰禮,婦人之禮;六宮,謂後也。」內宰之職又有「以陰禮教九嬪」,李覯則認為:「不言教夫人、世婦,舉中以見上下,省文也。」內宰之職還有「以婦職之法教九御,使各有屬,以作二事,正其服,禁其奇邪,展其功緒」。李覯則引述《周禮》中九嬪以下女官的相關職文而解釋說:

九嬪掌婦學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後,尊也,不得不受教。女御,卑也,而教亦及之。在王宮者,不可不知禮也。如使後、夫人、九嬪、世婦、女御皆受教,皆知禮,德皆正,言皆順,無冶容,無廢功,無侈服,無邪道,則閨門之內何有不肅?溥天之下何有不化?

這裡,李覯強調了宮廷之內的后妃之教,對普天之下的道德示範作用。歷史上有一種說法叫做母儀天下。如《晉書》卷三十二《后妃傳下》記載晉明帝立皇后冊中就有云:「夫坤德尚柔,婦道承姑,崇粢盛之禮,敦《螽斯》之義,是以利在永貞,克隆堂基,母儀天下,潛暢陰教。」後來如南宋陳傅良也說:「嘗讀《關雎》,知三代而上,后妃極天下之選矣,后妃母儀天下而嗛嗛然。」

如上所見,無論是歷代史書上,還是學者著述中,《詩經》總是成為後世人們引證男女之道,后妃之德等典範的經典依據。李覯也不例外地將《詩經》中體現著后妃道德倫理意義的篇目而列舉出來,以見其旨。他說道:

《關雎》之不淫,《葛覃》之躬儉,《樛木》之無嫉妒,《螽斯》之多子孫,《卷耳》之輔佐求賢,《兔罝》之莫不好德,於斯見矣!王道安得不成乎?

李覯所列舉的六首詩,《關雎》首當其衝,即如前引班固所謂「《詩》首《關雎》」、《新唐書》所謂「《詩》始后妃……《關雎》之風行」,另外兩首,如前引《晉書·后妃傳上》所謂「詩人立言,先獎《葛覃》之訓」和「敦《螽斯》之義」,《樛木》、《卷耳》和《兔罝》的意義則是李覯要張揚的了。

對於這幾首詩,讓我們看一看傳統的解說吧。第一,《關雎》是《詩經·國風·周南》中的第一詩,也是整個詩三百零五篇的第一首詩。根據西漢毛亨《詩傳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又說:「《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這樣,《關雎》被賦予的意思就很明確了。第二,關於《葛覃》,《毛詩傳》說:「《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於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第三,關於《樛木》,《毛詩傳》說:「《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焉。后妃能和諧眾妾,不嫉妒其容貌,恆以善言逮下而安之。」第四,關於《螽斯》,《毛詩傳》說:「《螽斯》,后妃子孫眾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也。忌,有所諱惡於人。」第五,關於《卷耳》,《毛詩傳》說:「《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第六,關於《兔罝》,《毛詩傳》說:「《兔罝》,后妃之化也。《關雎》之化行,則莫不好德,賢人眾多也。」

由上可知,李覯對上述六首《詩經》中的詩句所體現的后妃之德的判斷,完全是根據《毛詩傳》在每首詩篇名後所寫的序辭。那麼,李覯所強調的就是通過如《周禮》中的各種宮廷職官的設置和治理的有序化,《詩經》這六首詩所體現的后妃之德便「於斯見矣!」進而,「王道安得不成乎?」

此外,李覯也注意到在《周禮》的女官中是沒有「夫人」一職的。所以他根據鄭玄注而說:「唯夫人之於後,猶三公之於王,坐而論婦禮,無官職,故不列。」也就是說,夫人之名和三公一樣,都是沒有官職的,所以沒有列在《周禮》當中。而包括九嬪、世婦、女御等都是一種職官身份了。

因為是從國家政治的角度而論宮廷官職的,所以在內外有別、公私不同的意義上,李覯提出了一個突出的問題:

夫六宮,內也,如家人;家人,私也。六官,外也,乃國事;國事,公也。外內異處,國家異分,公私異宜。然而使嬪婦屬天官,無外內、國家、公私之辨者何哉?

李覯設問的意思是說,作為嬪婦而屬天官,難道就沒有外與內、國與家、公與私方面的區別嗎?這裡,李覯在感嘆了一句「聖人之意,於是深矣」之後,則進行了一番解釋:

彼婦人女子而當於至尊,幽居九重,人弗得見,則驕蹇自恣,無所不至也。是故使之分職於內,而附屬於外。有職則當奉其法,有屬則必考其功;奉法則不敢不謹,考功則不敢不慎。舉宮中之人而知所勸勉者,官有其長之效也。而況內宰亦用大夫、士,《春官·世婦》「毎宮卿二人」,蓋皆分命賢臣以參檢內事,與夫婢妾賤人自相使令而無畏忌者,不同年而語矣。

天子所御,而服官政,從官長,是天子無私人。天子無私人,則群臣焉得不公?庶事焉得不平?「無偏無黨,王道蕩蕩」,此之謂也。

這裡,一方面李覯指出了《周禮》給身處帝王左右而深居九重宮廷之內的婦人女子以職官的身份,是在於宮廷管理上的便利。這些婦人女子有了職官的身份及所屬,就「當奉其法」和「必考其功」而「不敢不謹」和「不敢不慎」;又其中「官有其長」,所有的宮中之人才會「知所勸勉」。

另一方面,李覯所說的「內宰亦用大夫、士,《春官·世婦》『毎宮卿二人』,蓋皆分命賢臣以參檢內事」,前者是根據《周禮·天官序官》所謂「內宰,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中士八人」;後者《春官·世婦》「每宮卿二人」之說,是根據《周禮·春官序官》。意思是講,以這些具有卿、大夫、士身份的賢臣擔當宮廷內的職官管理,比起像那些婢妾賤人身份者可以隨意指使而無所顧忌的情況來是大為不同的。也就是說,宮廷並非天子之私家,而依然是官家之地。

再一方面,李覯揭示出一個人類社會政治最高統領及其生活的「公」的性質的問題。這個問題在中國古代,實際是說,自古以來天子之為天子,是佔據著一個「公」的位置,天子乃天下的天子,其所為「公」,也就是天下為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講的也是公天下,王位為公,王土不為公嗎?那麼,宮廷內天子所御用之人,也是要「服官政,從官長」的,也就是天子沒有屬於他自己的私家之人。既然如此,則群臣哪裡還有不公的,各種事項哪裡還有不平的呢?

李覯還舉出兩個歷史上的例子,從正反兩方面來說明天子命「賢臣以參檢內事」的意義。

漢高帝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留侯曰:「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人何益!」此大臣不得與內事之敝也。

爰盎引卻慎夫人坐,謂妾主豈可以同坐。文帝怒,說以「人豕」,乃說。如使盎輩得制宮中之事,則尊卑有不序,上下有不和者乎?

前一事出自《史記·留侯世家》,李覯「此大臣不得與內事之敝也」的話,是針對留侯張良「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的回答而言的。李覯認為,張良之所以會這麼說,就是因為大臣不便參與到天子骨肉之間的艱難選擇當中,但是這對於宮廷政治是有弊害的。後一事出自《漢書·爰盎傳》,李覯以正面地肯定爰盎的協調作用而表明「賢臣得制宮中之事」的積極意義所在。

當然,面對歷史上的宮廷政治中發生過的很多事實,李覯也不能不發出感嘆說:「官失其守,一女顓恣,則公卿附離之不暇,其何冢宰之能帥也?悲夫!」李覯還是在肯定《周禮》內治職官設置的合理性和重要性。

李覯在解釋和說明《周禮·天官》中有關天子後宮及女官的數額時,和鄭玄一樣地稱引了《禮記·昏義》中的說法:「《昏義》曰:『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也。」李覯以「內治」名篇,大概就是取義於此的。李覯還根據鄭玄注而發表自己的見解說:「至於《天官序》,則世婦以下不言數,謂『君子不苟於色,有婦德者充之,無則闕』。世婦、女御視大夫、士,尚惟其人,則三夫人、九嬪,官不必備可知矣。」李覯的意思是說,《周禮》中世婦、女御視同於大夫、士的身份,那麼往上的夫人、九嬪,更在於「有婦德者充之」,而不需要官職必備其數的。

三 后妃之教及後宮生活的禁忌

如果說后妃之德是宮廷政治之內治及管理的基礎,而何以養成后妃之德又有所謂「后妃之教」,那麼,從民間到宮廷,又從宮廷到民間,李覯從兩個方面一再地強調了后妃之教的意義。

首先,關於后妃之教,李覯專就一般女性的成長教育,結合《禮記·內則》、《昏義》中的內容而議論說:「自古婦人之賢者,蓋不易得。故其生則寢之地,以教其卑;衣之裼,以教其正;弄之瓦,以教其事。既十年『姆教,婉娩聽從,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觀於祭祀,納酒漿、籩豆、?{醢,禮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於公宮;祖廟既毀,教於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用魚,筆用蘋藻,所以成婦順也。』如此而後備於從人之道,況乎王之北宮,當貫魚之寵者,可以?非其人哉?」應該說,李覯關注的是從一般家庭女性的「從人之道」到帝王后宮的后妃倫理,所以,李覯還引經據典地來說明天子后妃之德的重要,他說:

故「無德以色親」,則天有投蜺之異。《詩》曰「蝃蝀在東,莫之敢指」,謂邪色之乘陽也。《曲禮》「納女於天子曰『備百姓』」,言以廣子姓耳。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母子傳類,亦不可忽。

李覯這裡所謂「『無德以色親』,則天有投蜺之異」的說法,出自《易緯稽覽圖》。《緯書》和漢代災異說家都認為虹霓屬災異之象,虹霓的出現與后妃無德以色親有關。如《後漢書·五行志》有記載說:

靈帝光和元年六月丁丑,有黑氣墮北宮溫明殿東庭中,黑如車蓋,起奮訊,身五色,有頭,體長十餘丈,形貌似龍。上問蔡邕,對曰:

所謂天投蜺者也。不見足尾,不得稱龍。《易傳》曰:「蜺之比,無德以色親也。」《潛潭巴》曰:「虹出,后妃陰脅王者。」……《演孔圖》曰:「天子外苦兵,威內奪,臣無忠,則天投蜺。」變不空生,占不空言。

又如《後漢書·楊震傳》記載楊震的孫子楊賜上書說:「臣聞之經傳,或得神以昌,或得神以亡。國家休明,則鑒其德;邪辟昏亂,則視其禍。今殿前之氣,應為虹蜺,皆妖邪所生,不正之象,詩人所謂『蝃蝀』者也。於《中孚經》曰:『蜺之比,無德以色親。』方今內多嬖倖,外任小臣,上下並怨,喧嘩盈路,是以災異屢見,前後丁寧。今復投蜺,可謂孰矣。」唐代瞿曇悉達撰《開元占經》卷九十八《虹蜺占》引京氏(房)曰:「凡蜺者,陰撓陽,后妃無德以色親也。」

李覯所引詩句出自《詩經·?{風·蝃蝀》,寓意與上面所講的「天有投蜺之異」是一致的。就此詩,《毛詩傳》有云:「《蝃蝀》,止奔也。衛文公能以道化其民,淫奔之恥,國人不齒也。不齒者,不與相長稚。」就此詩句,《毛詩傳》有云:「蝃蝀,虹也。夫婦過禮則虹氣盛?,君子見戒而懼諱之,莫之敢指。」鄭玄箋云:「虹,天氣之戒,尚無敢指者,況淫奔之女,誰敢視之。」

由以上可見,顯然李覯是想借著這樣一種帶有警戒性的古老的災異之說,來說明古人對后妃之德行的重視程度。李覯所引《曲禮下》「納女於天子曰『備百姓』」的話,並說「言以廣子姓耳」,這也是直接以鄭玄注為說,鄭注云:「姓之言生也。天子,皇后以下百二十人,廣子姓也。」唐孔穎達《禮記正義》云:「姓,生也。言致此女備王之后妃以下百二十人,以生廣子孫,故云姓也。」那麼李覯《曲禮》之說在於強調嫁送女子於天子時而稱「備百姓」,也是要有德行方面的資格才行。所以李覯一方面比喻說:「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母子傳類,亦不可忽。」另一方面又舉出歷史例證來說:「晉愍懷太子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兩,輕重不差。蓋其母屠家女也。」此事為《晉書》卷五十三《愍懷太子遹傳》所載。李覯是要說天子后妃出身、德行都會影響到天子之子的愛好品德以及能否繼承天下,當然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所以李覯又說:「先王之制,百二十人,猶以無人而闕之,至難、至慎若此」,然而,像晉武帝那樣,「平吳之後,掖庭殆將萬人,復何義也?」其在宮廷內外必然造成的局面就是:「人多則御幸不可徧,怨恨由是興;費廣則財物不足支,民甿所以困,國家之敗,何莫由斯者邪!」在李覯看來,就與王朝國家政治有關聯的帝王宮廷生活而論,無論是在備充后妃之女性的選擇上,還是在後宮御女人數的限制上,都是要慎重和有節制的。

其次,關於後宮生活,李覯還結合鄭玄《周禮》注而論之。就《周禮》所謂「女御掌御敘於王之燕寢」,李覯引述鄭玄《九嬪》注而有節略云:「凡群妃御見之法,月與后妃其象也。卑者宜先,尊者宜後。十五日而遍,自望後反之。」李覯又約略賈公彥《周禮疏》而議論說:「其不使九嬪世婦掌之而使女御者,防上之專妒也。蓋以女御官卑,不敢嫉妒自專,則九九之法行矣。九九之法行,則內無怨女,而子孫眾多矣。」這裡,李覯無非是想強調天子御女眾多的情況下如何使後宮實際生活可以協調而不至於混亂無序。李覯又從一般女性的立場指出男歡女愛的人之常情與怨女曠婦的不幸境遇說:「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一有失時,則為怨曠。《七月》『女心傷悲』,《東山》『婦嘆於室』,君子撢於人情,周道所以興也。安得聚少艾之色,幽於深宮之中而無進御之路,則其性情之所感動何如哉?四時何以能和?百神何以降福?」實際上,后妃生活也不能違背人情,否則也就難稱和諧,而其影響又是極其深遠和多方面的。

再有,關於子嗣及社稷,李覯還注意到天子後宮生活和后妃人選與生育子嗣及社稷繼承的關係問題,並舉出歷史上的例證來說明這個問題的至關重要。他說:

至於繼嗣,社稷之重事,甚有寵之人,或不宜子,非廣其禮,將無及也。霍光欲上官皇后擅寵有子,雖宮人,使令皆為窮絝,多其帶,後宮莫有進者,而昭帝無嗣。成帝約不負趙昭儀,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輒死,飲葯傷墮者無數,終以國統三絶,王莽篡之,愛有所偏之過也。

薄姬輸織室而生孝文,為漢太宗;晉簡文寵徐貴人,彌年無子;李後在織坊,形長色黑,謂之「崑崙」,帝以大計召之,乃生孝武。天命所在,不以貴賤美惡論也。然則九九而御,使無專妒者,聖人之意遠矣。

在歷史上,有很多受到皇帝寵幸的后妃,由於沒有生育,對於皇室繼嗣,社稷繼統都造成很大影響。李覯提到兩次發生在西漢宮廷的事情,一是漢昭帝時霍光為了讓皇帝專寵上官皇后以便有子,讓宮人都穿上改造了的「窮絝」,後宮也不得有進御者,最終導致昭帝無子嗣。此記載出自《漢書·外戚列傳上·孝昭上官皇后》:「光欲皇后擅寵有子,帝時體不安,左右及醫皆阿意,言宜禁內,雖宮人使令皆為窮絝,多其帶,後宮莫有進者。」二是漢成帝元延二年時,後宮有許美人懷子,其十一月乳。皇后趙飛燕之妹昭儀趙合德擔心成帝會因此復立許氏,便以「陛下常自言『約不負女』」來要求成帝守約,成帝則回答說:「約以趙氏,故不立許氏。使天下無出趙氏上者,毋憂也!」於是,昭儀趙合德與人謀殺了許美人所生皇子。其間還有中宮史曹宮為成帝生子,也遭到昭儀趙合德派人逼迫飲葯而死,更多有「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輒死,飲葯傷墮者無數」的悲慘之事不斷發生,最終導致漢成帝無皇子繼嗣、繼統。此記載出自《漢書·外戚列傳下·孝成趙皇后》。正是因為成帝、哀帝、平帝均無子嗣繼統史稱「國統三絕」,也是導致王莽篡漢的原因所在。如《漢書·諸侯王表第二》所說:「本朝短世,國統三絕,是故王莽知漢中外殫微,本末俱弱,亡所忌憚,生其奸心。」李覯認為這就是當年漢成帝「愛有所偏之過」所造成的。

四 后妃的禮儀角色

涉及到后妃在國家禮儀活動中的角色問題,李覯借著《禮記》所記孔子答魯哀公問的話語,而強調了后妃所擔當的帶有國家祭祀性質的禮儀活動的意義。《禮記·哀公問》中記載說:孔子回答魯哀公問時說:「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又說:「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魯哀公說:「冕而親迎,不已重乎?」孔子愀然作色而對曰:「合二姓之好,以繼先聖之後,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李覯在引述了魯哀公和孔子的對話後進一步的引申說:

然則先王之所以重昏禮,為其主祭祀也。祭祀之禮,豈唯致齋於內,會君於廟,服副褘於東房,執璋瓚而亞裸,酌瑤爵,進玉齍,薦徹豆籩,以嘉魂魄而已乎!是禮之末節,一日可為者也,必竭力從事,然後為至焉。故內宰「中春,詔後帥外內命婦,始蠶於北郊,以為祭服」。又「上春,詔王后帥六宮之人而生穜稑之種,獻之於王」。

一方面,李覯沿著孔子的思路強調后妃在主持國家祭祀之禮中的重要意義,即使是「禮之末節,一日可為者」,也必須竭力從事,才能達到主持國家重禮的能力。另一方面,李覯列舉《周禮》內宰之職中有關天子后妃參與國家祭祀「始蠶」和獻「穜稑之種」的意義。

有關「始蠶於北郊」,鄭玄《周禮注》云:「蠶於北郊,婦人以純陰為尊。郊必有公桑蠶室焉。」唐賈公彥《周禮疏》云:「內宰以仲春二月詔告也,告後帥領外命婦、諸臣之妻、內命婦、三夫人已下,始蠶於北郊。」有關「以為祭服」,賈公彥《周禮疏》云:「《禮記·祭義》亦云『蠶事既畢,遂朱綠之,玄黃之,以為祭服』。此亦當染之以為祭服也。」對於「生穜稑之種,而獻之於王」,鄭玄《周禮注》云:「六宮之人,夫人以下分居後之六宮者。古者使後宮藏種,以其有傳類蕃孳之祥。必生而獻之,示能育之,使不傷敗,且以佐王耕事共禘郊也。鄭司農云:『先種後孰謂之穜稑,後種先孰謂之稑,王當以耕種於藉田。』玄謂《詩》雲『黍稷稑』是也。」賈公彥《周禮疏》云:「王親耕,後親蠶,皆為祭事。今後雖不耕,藏種獻之者,亦是佐王耕事。」

對於王后「親蠶」和「佐耕」的意義,李覯則說:「夫普天王土,率土王臣。蠶者非一女也,將以為王服,有不足乎?而後且親蠶其夫,以事先舅先姑,敢不用力焉?不可以為婦道也。耕者非一男也,將以為祭盛,有不足乎?而後且佐耕其夫,以事先舅先姑,敢不用力焉?不可以為婦道也?」顯然這種關乎國計民生的國家祭祀禮儀,帶有表率性和象徵意義,目的在於促進天下百姓家庭男耕女織,儘力孝親,所以李覯接著說:「王后之尊而親蠶,天下之女子有不遵微行求柔桑者乎?王后之尊而佐耕,天下之女子有不饁南畝喜田畯者乎?王后之尊而為婦道,天下之女子有不承先祖共祭祀者乎?明王之以孝治天下,此其一助也。」有了天子后妃做出的表率作用,天下之萬眾女子哪裡還有「不可以為婦道」、「不饁南畝喜田畯」和「不承先祖共祭祀」的呢?這就是所謂從宮廷后妃道德到民間百姓道德的上行下效的影響力和示範性作用的體現。

李覯還對歷史上有不知百姓勞作疾苦,只顧奢靡享受後宮生活的狀況提出批評,他說:「不知耕之勞,則以為田自生榖;不知蠶之苦,則以為桑自生絲。自古愚婦人,糞土貨財,焦爛府庫,農夫病,工女死,而求之不已者,不知民事之難也。」並且稱引東晉干寶的著述而舉出晉朝類似的實例來加以證明說:「干寶之論《晉紀》曰:『其婦女妝櫛織紝皆取成於婢僕,未嘗知女工絲枲之業,中饋酒食之事也。』」李覯認為這也就是「晉之禮法於此大壞」,而當年「周之興也宜矣」的原因之一。

五 皇親國戚之女的倫理規範

就《周禮》中的女性職官而論,除了《周禮·天官》中有宮廷女官之外,在《周禮·春官》中也有女官。如世婦、內宗、外宗即是。所以李覯也注意到了這個方面。他在列舉了「內宗」、「外宗」的皇親國戚身份和職掌之後,而特別指出這些身份的女性,如果「富貴驕人」,對於下嫁的夫家也是借勢而為的話,其家庭生活恐怕是很難和睦的。他說:

《春官》「內宗,凡內女之有爵者」。內女,王同姓之女;有爵,其嫁於大夫及士者;其職「掌宗廟之祭祀,薦加豆籩,及以樂徹,則佐傳豆籩,賓客之饗食,亦如之。王后有事,則從」。「外宗,凡外女之有爵者。」外女,王諸姑姊妹之女,其職「掌宗廟之祭祀,佐王后薦玉豆,眂豆籩,及以樂徹,亦如之。王后以樂羞齍,則贊。凡王后之獻,亦如之。王后不與,則贊宗伯。小祭祀,掌事賓客之事亦如之」。

夫富貴驕人,自然之勢,苟非明哲,其能免乎?矧伊女子,生於王族,雖有葭莩之親者,猶乘勢以輕其家,不順於舅姑,不和於室人,庸奴其夫者多矣。

這裡,李覯同樣約略地引述了鄭玄注對《春官序官》的「內宗」和「外宗」的解釋,原注為:「內女,王同姓之女,謂之內宗。有爵,其嫁於大夫及士者。凡,無常數之言。」又:「外女,王諸姑姊妹之女,謂之外宗。」為了更清楚地理解所謂內宗、外宗,我們不妨參考一下唐賈公彥的解釋。賈疏說:「言『內女』,明是王之族內之女,故云『王同姓之女為內宗』也。雲『有爵,其嫁於大夫及士』者,但婦人無爵,從夫之爵;今言內女有爵,明嫁與卿大夫及士。周之法,爵亦及士,故兼言士也。不言數而言凡,故鄭雲『凡,無常數之言』,以其王之族內之女無定數故也。」又說:「鄭知外宗是『王諸姑姊妹之女』者,以其稱『外』,明非己族,故稱外宗外女也。鄭不解『有爵者』,已於《內宗》注訖,明此亦是嫁與大夫及士可知也。言『凡』,亦是無常數之言也。」

這樣,我們就清楚了李覯於此所關注的是后妃以外的,屬於皇親國戚的同姓和異姓的女性,她們也都屬於皇家內治的範圍。李覯引述兩者的職文則是明確他們的職責所在,而「夫富貴驕人」以下的指摘,又是就歷史和現實經驗的感觸而言。於是,李覯既從一般的夫婦之道的角度而強調由上至下地保障其關係合乎天地自然之道和人倫禮儀道德的原則和合理性,又從邏輯推理上強調將這些皇親國戚身份的女子列於禮官之屬的深刻寓意。所以他議論說:

夫婦之道,天地之象,人之大倫也。乃由宗室亂之,非所以示天下也。聖人有作,安得不大為之坊?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故以「內女」「外女」謂之「內宗」「外宗」,列為禮官之屬,其職禮,則視必在禮,聽必在禮,言必在禮,貌必在禮,思必在禮。視聽言貌思,無不在禮,則其人之智愚賢不肖何如也?

祭祀賓客,非有切身之急,而不敢不以禮,則己之所以為婦者,敢有不恭乎?觀後之事宗廟,則知所以順其舅姑;觀後之饗同姓諸侯,則知所以和其室人;觀後之亞王祼獻,則知所以從其夫。順於舅姑,和於室人,而當於夫,是故婦順備而內和理,內和理而家可長久也。《召南·何彼襛矣》,美王姬之詩,謂「雖則王姬,亦下嫁於諸侯,車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猶執婦道,以成肅雍之德」。彼天子所生而若此,況於同姓姑姊妹之女乎?是其所以為王化之基也。

李覯無非是要指出,作為皇親國戚的內女、外女們,在《周禮》中是被「列為禮官之屬」的,既然職掌禮事,則「視聽言貌思,無不在禮」,當然在能力和品德方面會有相應的表現才行;而且,內女、外女們時常面對祭祀賓客的「不敢不以禮」,以及時常觀看后妃們在「事宗廟」、「饗同姓諸侯」和「亞王裸獻」時候的模範表現,內女、外女們自己「之所以為婦者」,又怎麼「敢有不恭」,也當然應該「知所以順其舅姑」、「知所以和其室人」和「知所以從其夫」的了;這也就合乎《禮記·昏義》所說的「婦順備而後內和理,內和理而後家可長久也」。

於此,李覯還進一步以周天子時代王姬的表現為參照,從而提到《詩經·召南·何彼襛矣》,並引述《毛詩傳》對其內容的概括性解釋。按照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中的解釋:「王姬,武王女。姬,周姓也。杜預云:『王姬以上為尊。』」又說:「作《何彼襛矣》詩者,美王姬也。以其雖則王姬,天子之女,亦下嫁於諸侯。其所乘之車,所衣之服,皆不系其夫為尊卑,下王后一等而已。其尊如是,猶能執持婦道,以成肅敬雍和之德,不以已尊而慢人。……此詩主美肅雍之德,因言顏色之美。以善道相求之事,敘者本其作意,略不言耳。王姬者,王女而姬姓。《春秋》『築王姬之館於外』,杜預雲『不稱字,以王為尊』是也。」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此詩的寓意了。那麼,李覯提及此詩的意思則在於強調,既然當年周天子所生都能如此「執婦道,以成肅雍之德」,更何況是宮室「同姓姑姊妹之女」,又有什麼不能做到的呢?

六 昏禮的意義

最後,李覯列舉《周禮·地官·媒氏》的職掌而說明其存在的意義。他說:

媒氏,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書之。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

夫昏姻之禮,要在及時。故國無鰥民,則《桃夭》之詠作;喪其妃耦,則《有狐》之刺興。彼室家之好,而系之王者之風,為人上者,不可不察也。

這裡,李覯引述了《周禮·媒氏》職掌的原文,根據媒氏的司職而指出民間婚姻之禮的意義,主要就在於適齡男女及時而成婚,組成家庭,這對於民眾成家立業,人口的繁衍都是有利的。於此,李覯又以《詩經》為例,一是《國風·周南》中的《桃夭》,《毛詩傳》說:「《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則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鄭箋云:「老而無妻曰鰥。」二是《衛風·有狐》,《毛詩傳》說:「《有狐》,刺時也。衛之男女失時,喪其妃耦焉。古者國有凶荒,則殺禮而多昏,會男女之無夫家者,所以育人民也。」李覯把《周禮》中的職官職掌和《詩經》中所描繪的先秦時代的實際生活聯繫在一起,強調了古來昏禮的經典依據以及「婚姻以時」的合乎經典與合乎自然。普通民眾的「室家之好」,也是「王者之風」所系,當然應該受到為上者的重視。

李覯還引述孟子對齊宣王所講的話,來論證王國乃至天下理想的婚姻生活狀態。

孟子對齊宣王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此語是針對齊宣王所說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話而言的。孟子的意思是,只要能夠像周先王那樣使治下範圍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為王者如好色,也就與百姓一樣,並不是什麼困難事。對此,李覯評論說:「誠哉是言也,人主知漁色而不知下無室家,知逞欲而不知下有怨曠,其可乎哉?天地不合,萬物不生,有夫有婦,然後為家,上得以養父母,下得以育子孫,生民之本,於是乎在。而人主慢之,非計也。」如此的議論,又何嘗不是李覯對於與孟子所言、《詩經》中所讚頌的周先王時代正相反的,一些後世人主如晉武帝只顧自己漁色逞欲而不知或無室家,或有怨曠的民間下情之狀況的一種批判呢?昏姻之禮,乃生民之本所在,為上人主若不予重視,也就決不可能長治久安。

李覯進一步解釋和引申說明《周禮·地官·媒氏》職掌的內容和意義,有些內容或見於《周禮》本文,或見於傳統的經典注釋的文句當中。

是故聖人設官,主判合之禮,子生三月,必書其名。男自二十以及二十九,女自十五以及十九,皆為盛年。其昏自季秋至於孟春,惟其所用。若男三十,女二十,為期盡,雖中春猶可行。所以蕃育人民(11),是皆言其極也。及此月而父母不娶不嫁之者,相奔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則罪罰之(12)。嘗有妃匹而鰥寡者,亦察焉。先王之道如此,其至也。既為之立其家,又使之有其業,國中則典婦功掌婦式之法,野則酇長稽其女功,然而民不庶且富者,未之信也。《越語》「女子十七不嫁,丈夫二十不娶,父母有罪。雖於禮為蚤,而句踐報吳,亦以是也」。晉泰始中,博選良家以充後宮,先下書禁天下嫁娶,噫!大可笑也。

按照李覯的認識,《周禮》中所蘊含的先王之道,在男婚女嫁,百姓繁育方面也是有充分的制度體現的,所謂「既為之立其家,又使之有其業」,那麼,「民不庶且富者,未之信也」。孔子所關注的百姓「庶、富、教」的三個方面,其中的「庶、富」問題,在這裡也就有了制度保障上的開端。李覯提到《國語·越語》所記越王勾踐為增加越國人口採取特殊的男女婚齡提前的婚姻政策,人口的迅速增加也為其後來戰勝吳國提供了人力條件。李覯認為歷史上最為可笑的,就是《晉書》所記載的,泰始九年,晉武帝為了自己「博選良家以充後宮」,卻向地方民間「先下書禁天下嫁娶」。(13)這也就是李覯前面所批判的「人主知漁色而不知下無室家,知逞欲而不知下有怨曠」,且同時李覯發問說:「其可乎哉?」這裡,李覯則對晉武帝的行為發出了「噫!大可笑也」的斥責聲。

七 結語

自從有了經典和經學,思想家的思想就總是徜徉在各種經典與各朝代歷史之間。李覯在討論《周禮》有關宮室內廷之治的制度資源的同時,也總是想起各朝代歷史上的各種相關人物及相關事件。其中有對正面形象的褒揚,也有對負面形象的貶斥。從原則精神層面來說,理想性的歷史復古主義與現實性的歷史批判主義交相呼應,構成了李覯藉助經典來抒發自己的思想主張的一種方式。就以上本文所論而言,李覯從傳統儒家的「齊家」思想出發,對《周禮》中關於王朝宮廷內治的制度與職官的設置等,結合歷史上成敗得失的經驗與教訓而闡明「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和「家不齊則國不治」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是天子內治宮室,外使百姓成家立業的上下一貫的通理。

【注釋】

《後漢書》卷六十二《荀爽傳》。

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二十四引陳傅良《周禮說》。

鄭玄《周禮·天官序官·九嬪》注為:「夫人於此官者,夫人之於後,猶三公之於王,坐而論婦禮,無官職。」

鄭玄《周禮·天官序官·九嬪》注引。

鄭玄《周禮·天官序官·世婦》注。

這裡的「九九之法」,就是鄭玄注所說的「女御八十一人當九夕,世婦二十七人當三夕,九嬪九人當一夕,三夫人當一夕,後當一夕,亦十五日而遍」。

服虔曰:「窮絝,有前後當(襠),不得交通也。」顏師古注云:「窮絝即今之緄襠褲也。」

此話是《漢書外戚傳下·孝成趙皇后》所記掖庭令吾丘遵對掖庭獄丞籍武所說。

鄭玄注引鄭司農曰:「先種後孰謂之穜,後種先孰謂之稑。」

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注》卷四十九《史論》干令升《晉紀總論》。

(11)《詩·召南·摽有梅》「求我庶士,迨其謂之」一句,《毛傳》有云:「不待備禮也。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禮未備則不待禮會而行之者,所以蕃育人民也。」

(12)《周禮·地官·媒氏》:「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

(13)這兩句話見於《晉書·后妃列傳上》。又《晉書·帝紀第三》記載說:「詔聘公卿以下子女以備六宮,採擇未畢,權禁斷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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