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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鄉愁,在萬水千山之後

君是故鄉人,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詩人王維提筆書寫鄉愁,千言萬語,最終脫口而出的是對故鄉寒梅的問候。我們亦是如此,身處異鄉,在萬里之外憶起的故鄉往往會變得具體。

某些人和事,某種物件,某種聲音或味道,都是我們最具體又最獨特的鄉愁。

周作人:故鄉的烏篷船

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小的為腳划船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後艙有一道明瓦也。

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

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馬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吧?

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

在這種船里彷彿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上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

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寥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睏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

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們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

選自周作人《烏篷船》

季羨林:月是故鄉明

我走到坑邊,抬頭看到晴空一輪明月,清光四溢,與水裡的那個月亮相映成趣。我當時雖然還不懂什麼叫詩興,但也顧而樂之,心中油然有什麼東西在萌動。有時候在坑邊玩很久,才回家睡覺。

在夢中見到兩個月亮疊在一起。清光更加晶瑩澄澈。第二天一早起來,到坑邊葦子叢里去撿鴨子下的蛋,白白地一閃光,手伸向水中,一摸就是一個蛋。此時更是樂不可支了。

在風光旖旎的瑞士萊芒湖上,在平沙無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過月亮。這些月亮應該說都是美妙絕倫的,我都異常喜歡。

但是,看到他們,我立刻就想到我故鄉中那個葦坑上面和水中的那個小月亮。對比之下,無論如何我也感到,這些廣闊世界的大月亮,萬萬比不上我那心愛的小月亮。

不管我離開我的故鄉多少萬里,我的心立刻就飛來了。我的小月亮,我永遠忘不掉你!

選自季羨林《月是故鄉明》

冰心:最美故鄉人

對於我,故鄉的「綠」,最使我傾倒!無論是竹子也好,榕樹也好……其實最偉大的還是榕樹。它是油綠油綠的,在巨大的樹榦之外,它的繁枝,一垂到地上,就入土生根。

走到一棵大榕樹下,就像進入一片涼爽的叢林,怪不得人稱福州為榕城,而我的二堂姐的名字,也叫做「婉榕」。

現在我要寫的是:「天下之最」的福州的健美的農婦!我在從閩江橋上坐轎子進城的途中,向外看時驚喜地發現滿街上來來往往的儘是些健美的農婦!

她們皮膚白皙,烏黑的頭髮上插著上左右三條刀刃般雪亮的銀簪子,穿著青色的衣褲,赤著腳,袖口和褲腿都挽了起來,肩上挑的是菜筐、水桶以及各種各色可以用肩膀挑起來的東西,健步如飛,充分揮灑出解放了的婦女的氣派!

這和我在山東看到的小腳女人跪在田地里做活的光景,心理上的苦樂有天壤之別。我的心底湧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快!

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我也見到了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和蘇聯的農村婦女,覺得天下沒有一個國家的農村婦女,能和我故鄉的「三條簪」相比,在俊俏上,在勇健上,在打扮上,都差得太遠了!

選自冰心《故鄉的風采》

老舍:我真愛北平

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我獨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

語言是不夠表現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之愛北平也近乎這個。

對於物質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

花草是種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麼,可是到底可愛呀。牆上的牽牛,牆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麼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

至於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後,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

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從它裡面說,它沒有像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面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村。

採菊東籬下,在這裡,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

選自老舍《想北平》

莫言:會唱歌的牆

請看,那條莽撞的狗把野兔子咬住了,叼著,獻給它的主人,高壽的門老頭兒。他已經九十九歲。

他的房屋坐落在高密東北鄉最東南的邊緣上,孤零零的。出了他的門,往前走兩步,便是一道奇怪的牆壁,牆裡是我們的家鄉,牆外是別人的土地。

門老頭兒身材高大,年輕時也許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的故事至今還在高密東北鄉流傳。前幾年,聽村子裡的老人說,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問他收了幹什麼,他也不說。

終於發現他在用廢舊的酒瓶子壘一道把高密東北鄉和外界分割開來的牆。但這道牆剛剛砌了二十米,老頭兒就坐在牆根上,無疾而終了。

這道牆是由幾十萬隻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著北。只要是颳起北風,幾十萬隻酒瓶子就會發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亘古未有的音樂。

在北風呼嘯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裡,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裡往往飽含著淚水,心中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謝。

你什麼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牆發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

會唱歌的牆昨天倒了,千萬隻碎的玻璃瓶子,在雨水中閃爍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較之以前的高唱,現在已經是雨中的低吟了。

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那低吟,都滲透到了我們高密東北鄉人的靈魂里,並且會世代流傳著的。

選自莫言《會唱歌的牆》

汪曾祺:炊煙的香味

有時候我們到西堤去玩,坐小船兩蒿子就到了。西堤外就是高郵湖,我們那裡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水,浩浩渺渺,湖上常常沒有一隻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那是停泊在御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只聽見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二丫頭……回家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選自汪曾祺《我的家鄉》

三毛:那一串牛鈴

二十年前出國的時候,一個女友交在我手中三隻紮成一團的牛鈴。在那個時代里,沒有什麼人看重鄉土的東西。

當我接過照片左方的那一串牛鈴時,問女友哪裡弄來的,她說是鄉下拿來的東西,要我帶著它走。搖搖那串鈴,它們響得並不清脆,好似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里似的,一碰它們,就咯咯的響上那麼一會兒。

將這串東西當成了一把故鄉的泥土,它也許不夠芳香也不夠肥沃,可是有,總比沒有好。就把它帶了許多年,擱在箱子里,沒怎麼特別理會它。

等我到了沙漠的時候,丈夫發覺了這串鈴,拿在手中把玩了很久,我看他好似很喜歡這串東西的造形,將這三個鈴,穿在鑰匙圈上,從此一直跟住了他。

之後,把兩隻奈及利亞的銅鈴和這一隻中國鈴,用紅線穿在一起。每當深夜回家的時候,門一開就會輕輕碰到它們。我的家,雖然歸去時沒有燈火迎接,卻有了聲音,而那聲音里,唱的是:「我愛著你。」

至於左邊那一串被女友當成鄉愁給我的三個銅鈴,而今的土產、禮品店,正有大批新新的在賣。而我的鄉愁,經過了萬水千山之後,卻覺得,它們來自四面八方,那份滄桑,能不能只用這片腳踏的泥土就可以彌補,倒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選自三毛《鄉愁》

PhtotoAlex Mazur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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