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狂李健
李健出名並不偶然, 以他的學識修養, 這片天地是應得的獎賞,李健出名又是一場偶然, 他自謙、透徹, 與這個圈子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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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典型的冬日,前夜大風剛過,晴朗,乾冷。我們的拍攝地在箭廠衚衕,國子監西牆外,是乾隆年間監生射箭習武的場所。枯枝灰瓦,又讓人仿若回到了北平。
從清華畢業後,李健在府右街附近衚衕里的親戚家住了五年。五年間,他辭掉廣電總局的鐵飯碗,與校友盧庚戌組成水木年華樂隊,眼看樂隊勢頭正好,李健卻因為音樂理念不合,選擇「凈身出戶」,放棄「水木年華」一名的使用權,悶起頭做自己的音樂。第五年,他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張個人專輯《似水流年》,市場反響如石沉大海,前途茫然無期。
七年之後,王菲在春晚唱了一首《傳奇》。「天后」已經很久沒有公開演出,一舉一動都被解讀或誤讀,順藤摸瓜,人們才發現這是一首老歌,唱作人叫李健,在《似水流年》專輯中位列倒數第二首—— 一個無論是作者還是聽眾都不會過分關注的位置。李健突然被置於聚光燈下,形容自己有如出土文物。
這是一部帶有大反轉情節的絕佳劇本:起於微末,最終逆襲,藝術家的天賦埋藏多年後為世人所知。在一個爭奪注意力的時代,好故事就像印刻在人生經歷上的榮譽勳章,可以被輕易地一次次重複,印象加深,最終成為這個人身上的標籤,甚至取代這個人,成為大眾投射夢想的一個符號。問李健,冬天回到衚衕,會不會想起當年的日子。「沒有。」李健乾脆地回了兩個字。
生活不應被過分浪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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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住在衚衕的經歷仍給李健帶來痛苦的回憶,最難熬的就是冷,為此李健專門寫了首叫《溫暖》的歌,歌詞里寫「漫山遍野的春天,何時到來」。
比天氣更令人心寒的是他當時的處境。他最怕過星期一,一大早,院子里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站在街頭涌動的車流中,反覆地想自己到底有沒有職業,歌手算不算工作,為什麼會成為沒有固定收入又無保障,被社會定性為「三無」的「社會閑散人員」?
多年後,李健真誠地告訴大家,在北京毫無善意的冬季,他能做的,就是用在學校學習的工科知識,在院子里搭了個小鍋爐,通過研究鍋爐運作原理消遣時光。
在這個過程中,熱氣在窗上結成了霜,房間逐漸緩和起來,才覺出一點美好。
另外一些美好的時刻總是在不經意間到來,比如在最心灰意冷的時候,電台中又放自己的歌了、得到某個重要的人的肯定,或者生活出現了一點轉機。這種煎熬前後持續了八年,李健的同學逐漸在各個工作崗位上嶄露頭角,開始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開始是焦慮,後來放棄焦慮了,因為焦慮毫無用處,不但沒有用處,還會困擾你,在生活上擊敗你,毫無意義。」
日後,李健的歌詞和作曲被評價為「借境寫境」,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但他本人最反對將一些生活情境過分苦難化或浪漫化,「音樂作為藝術,不是不能反映現實,但當反映現實的時候,一定是基於一種美感,這種美感並非是美化的美感。」
上大學的時候,老狼來演出,李健在底下特別羨慕,心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上台啊。他1993年上大學,正逢內地校園民謠的黃金時代,1994年老狼在《校園民謠》里錄了《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第二年緊接著推出個人專輯《戀戀風塵》;李健的師兄高曉松1996年做出了《青春無悔》,同一年,葉蓓簽約「麥田音樂」。校園民謠曾是缺乏社會經驗的校園歌手最觸手可及的題材,作為內地校園民謠的見證人,李健自己卻很少寫校園、戀愛、青春。
「有沒有寫青春的歌?這個還真把我問住了……沒有刻意寫青春的,青春不太好寫,容易變成一種泛泛的懷舊情緒。」
李健覺得自己的青春過於普通,並沒有什麼值得一寫的。在學霸如林的清華,他的同班同學裡有省狀元也有奧賽冠軍,和他們一起競爭,能畢業已經十分艱難,離開學校時顧不上留戀,而是如釋重負。即便多年後,艱難已經淡去,記憶濃縮成禮堂、草坪、自行車等模糊的意象,他又怕去書寫會陷於一種集體記憶,而非植根於個體經驗。對於不盲從,一向謙虛的李健表現得十分自信:「當大家都干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基本會撤退。包括排隊也是,大家都排隊,我一定不會去排隊。」
誇他通透清醒,他很坦誠地回答:「我只是談論的時候比較清醒,生活中也不清醒。你問我的時候我就會清醒,不問我的時候我也意識不到這些問題。當你採訪的時候,或者我寫文章的時候,才會有所發現,能夠有一些自己的觀點。」
人抵禦不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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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李健舉手投足總給人一種緊張感,唱歌時他也喜歡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唱完兩個小時,做巡迴演出,新聞稿里特意寫道:「李健首度挑戰四面舞台,他要習慣和安然地在背後有人觀看時仍全情投入,這無疑對李健來說是一次新的挑戰。」
這樣的李健,去年成了《中國好聲音》的四位導師之一,另外三位謝霆鋒、周杰倫、庾澄慶,都是真人秀節目的「老油條」。三位都稱他「李老師」,每當李健一本正經在點評,旁邊的哈林總覺得他在開玩笑,試拍的時候,李健說參加節目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哈林說:「不會的,你是段子手。」
「段子手」是李健成名後身上的標籤之一,無疑他帶著東北人天生的幽默感,但有時可能只是用了太多的成語,話語體系和身處環境形成錯位,或者緊張帶來的輕微語無倫次,最後都掛在「段子手」這個標籤下被消費掉。「名聲是誤解的總和,名聲越大,誤解越深。」李健已經在很多場合,解構過出名這件事。「都是誤解,虛像。」
就像他參加《中國好聲音》這件事本身一樣,他解構卻不拒絕這個時代。「人抵禦不了時代。」李健說,「人的一生黃金時代很短暫,經不起歷史車輪的碾壓。」
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就講述了一個追尋「黃金年代」而不可得的故事,到頭來,「黃金年代」只是後人對前人的一種幻想,一種矯情的文人病,內核是對現世的不滿。李健認為人無法改變身處的時代,這個時代就是最理想的時代,況且音樂乃至所有的藝術作品,從來不是推動時代前進的因素,只是時代的產物,「說心裡話,在人類浩瀚的文化瑰寶中,根本不缺幾件你的藝術作品。」
他從來不承認自己刻意保持小眾,因為小眾證明你不夠好。對名利他也顯示出驚人的坦誠:「錢,還有所謂的名利,會幫助好的藝術家。」他覺得商業沒什麼不好,「商業價值基本上可以反映歌手的音樂價值。」
從某個方面講,李健幾乎接受了整個時代,唯獨對於曾學習多年的科學技術,警惕又保守,「人類的智慧和能力不足以去預測這些進步帶來的副作用。我們會沾沾自喜於某種新發明的誕生,不太會想到這些新發明帶來後果。」他沒有QQ,沒用過MSN,手機上不裝微信——可能也裝不上微信,因為那是一部硬核諾基亞按鍵機,上面所有的字母數字都磨掉了,操作純靠自然反應。
略顯荒誕的是,自從這部手機出現在《中國好聲音》的花絮中,「李健手機」屢次成為微博熱搜辭彙,一些公眾號也借題發揮,試圖把「不用智能手機」所以「李健學識豐富」聯繫成因果關係,擊中這個時代的困境和焦慮,又憑空為他貼上了另一個標籤。
「人無法選擇時代,但是你可以變化視角,營造出一個屬於你自己的時代。」使用非智能手機是這種營造的一部分,堅持自己的音樂風格、堅持向大眾傳播他的品位是另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李健選擇為這個社會和自己卸下一些偽裝,「我不太希望把一個人、一個明星塑造得多完美。與其做一個勞模,還不如做一個引起爭議的批判者,這是這個社會需要的。」
我的夢想都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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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幼年時的理想僅僅是長高一點,最好很快能長到父親自行車把手那麼高。後來長大了點,理想就變成了有錢到可以走進任何一家餐廳吃飯。現在他可以滿意地宣布:我現在的確可以隨意吃任何一家飯店了。何況還可以去世界各地,能坐上頭等艙,已經遠遠超過當年對自我的想像。
有時候,你甚至希望他不要那麼實在——「人們都高估了我,我也沒有多麼高尚,真的,中國人喜歡造神。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在生活中也會說一些粗話,也會有一些不文明的行為。」提到世界巡演他馬上說:「我通常不愛說世界巡演,因為不就是華人區域嗎,外國人也不認識你。你只有唱英語歌,才有可能成為一個世界明星。準確來講,叫世界華人地區巡迴演唱會。」
外貌、氣質、學識、藝術修養,他的綜合條件,本應讓他成為演藝圈裡金字塔尖上的那種人,如果再保持一點點距離感和仰望,足以讓他成為大眾偶像。只是他越接近這個頂點,越洞悉到背後的代價。
這次拍攝前的幾天,他在南京舉辦演唱會,由於身患重感冒,直到登台的前一天,他還在猶豫是否要放棄,整整一周都處於極度的苦悶和焦慮中。他還曾和媒體提到有一次和歌手楊坤喝酒,楊坤說自己得了抑鬱症,每次上台之前都會緊張甚至恐懼。他也一定還記得,當年在水木年華的時候,公司讓他和盧庚戌就照著《一生有你》的感覺寫,一定大賣,他卻坐在設施豪華的錄音棚里,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名氣會給你帶來一些好處,但終究好處和壞處是抵消的。」李健說自己40歲的時候,發現四周的人都知道他,關心他的一舉一動,才知道他已經是名人了,同時發現自己失去了很多人身自由。「名人是在明處的一些人,在中國是一群弱勢群體,『徒有虛名』其實是一句很實在的話,因為你沒有任何額外的權利。」
他一直在學習如何降低名利帶來的負面影響。除了對所有人坦誠以待,他理想中的人生應該和社會一樣,不要有太多跌宕,平靜安然,這樣才能不白白消耗自己,真正有時間和精力去做音樂。
在槍炮與玫瑰樂隊的現場,李健發現主唱艾克索·羅斯(Axl rose)狀態下滑得很厲害,「你說50多歲也不至於消耗那麼大,他完全透支了自己的體能。帕瓦羅蒂50多歲的時候,是依然輝煌的時候。」他對歌手音樂生命的長度也有一個準確的標準,「我覺得歌手在65歲以前,嗓音是不會有太大下降的。」他現在對自己的要求是每年在控制疲勞度上都有一點小小的進步,儘可能地保養好自己。
做過《中國好聲音》的導師後,驗證李健的一個觀點:好的歌手少,比好的歌手更少的是好的作品。「在這個時代,一個年輕人如何保護和保持自己所謂的才能,更難。因為他要抵抗自己的慾望,抵抗一個個誘惑,學會如何拒絕一些看似捷徑的成名之路。」
他也通過節目對自己進行了一次小小的驗證:「導師也好,學員也好,都是有獨特個性的人,這個節目還驗證了,我跟他人相處還是可以的。」
李健 X ELLE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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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做了多年音樂,你希望未來會有一種什麼新的突破嗎?
A:我做的音樂不算多,比起鮑勃·迪倫這樣的音樂家差得很遠,有一個原因是我喜歡在音樂上做到更精細化。不過一個藝術家也沒必要那麼多產。從某種意義上講,再偉大的作家,頂多有三本被人熟悉的作品,馬爾克斯就是例子,其他作品都是某一個最精彩作品的不同版本而已。
Q:在成名之後,你有沒有想過做一些更個人化、不那麼流行、與大眾有點距離的作品?
A:無論你有沒有名,最開始創作時都是個人化創作,理論上來講和本質上來講無須考慮觀眾的接受程度和受眾面。像你說的到一定階段的時候,人們似乎以為可以做些更個人化的東西,但是個人化的東西有一個前提,個人化的東西不是拒絕理解。無論是初學者,還是有些成績的人,真正的創作只有一種,就是個人化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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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互聯網興起後,精英文化的話語權在減少,你看過聽過讀過很多好的作品,不為這種衰落惋惜嗎?
A:不會。泛娛樂化是不可避免的。娛樂化很多時候是科技帶來的結果,而且也有一部分是人類本能的需要。海量信息的確會導致無信息,但再底層的人,都有一種本能的向上流動的願望,人們不是自甘墮落的,他們需要一些渠道去引導。
Q:現在的年輕人經常會感到苦悶和來自社會的壓力,作為經歷過同樣時期的過來人,你有什麼抵禦這種情緒的經驗嗎?
A:任何時代對任何一代人都不是輕而易舉的,現在年輕人的苦悶在上山下鄉的知青里也有,他們甚至更苦。這種困囿終究還會讓極少數人脫穎而出,恰恰它的魅力在於所有的人都想成為這個極少數人的一部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英雄夢,還有那些關於夢想的作品。煩惱也是因人而異的,你唯一的煩惱應該是如何化解煩惱。
攝影 尹超
視覺 董江威
採訪、撰文 Sean
造型 Sherry/編輯 FUFU
化妝 邰凌軼 / 髮型 查理 /
製片 彭浩 / 助理 小塔
場地提供 元古本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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