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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角落都有騷亂,誰有高標準,誰就等著發瘋 | 紙城CHAPTER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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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寧》選自黃國峻短篇小說集《度外》。他的寫作中,脆弱的、瀕臨分裂的「自我」成為寫作的真正主體,世界和語言重新成為問題,「內向世代,向內崩塌」。他的寫作,既是一種世代寫照,又是張大春所誇讚的「不與時人彈同調」,黃國峻的豐富,大概只能用他自己書里的一句話來概括:「他是靜物,他是風景,充滿詩意,無所不是」。

一個個候車的旅客自座位上起立,這輛車是他們的。身上的圍巾和大衣飄擺,他們不相信陽光能在冬天眷顧得了他們。各種身形都有合身的衣服可穿,各種款式和色調都有人在穿。站立起來,他們是由他們對現實抱持的態度所支撐起來的一座座帳篷,依照情況,隨時準備遷徙。

沒幾隻手空著,行李使他們看起來既笨重又固執,大家都一樣。出發。候車亭內的人們,再次被連根拔起,它又空蕩蕩的了。車子是卑微的,這筆直的公路是它唯一曾有的體驗。他們像是要協力創造什麼壯舉,他們擠在車內的空間,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是安妮。

即使毫無睡意,她還是學著其他人閉上眼。那些冷漠的神情,一張張地沉入了陌生的臉孔下。安妮處處都置身在一群叫「他們」的人當中,她也同樣圍上圍巾,一樣有地方要去。水面在手中的杯子里靜不下來。車子乖乖地循著公路的曲折而彎駛。

安妮有兩個月的產假,她想回父母家看看,待多久不一定,想走隨時都可以走。

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不容易,因為路途長,而她行動又不方便。她在車上暈吐了。不過當她走在快到家的市街上時,反而覺得這次返家並無特殊,她的情緒平靜得像是下課的學生。路過市場附近,安妮想買一些水果。市場的菜販還是那幾個婦人,還是那幾句話在說。光陰對這些人而言,只是一座太陽和月亮共乘的蹺蹺板。現在她是這群買菜的婦人們之一,她們也有人懷孕了,有的則是老得無法再懷孕了。她們都買了水果。如果安妮此刻突然在市場中消失,那並無損於這群人,可是如果消失的是她丈夫,那也許海外設廠的投資計畫就要中斷、員工要失業、金融要動蕩了。她們一定都有那樣身居要職的丈夫,她們要做的事遠比把水果提回家重大多了。

安妮想著自己在出門前聽丈夫所談的投資案,同時想著一斤橙子多少錢算太貴。她彷彿心裡拖著一件及地的長裙,嗅著腥、看著血,處處留意但又沒有印象。有些人特別多看了安妮一眼,她不知道該向陌生人還以何種神情。她不記得一斤橙子該多少錢。

「要不要和媽媽一起去市場?」


「不要,市場好臭、好臟。」


「你小時候最愛跟著去市場了。」


「現在我又不是小時候。」


「我們可以買榨橙子汁喝。」


「不要,我討厭看到鰻魚和蟾蜍。」

只要手還拿得動,她們一定會再買點東西,填滿菜籃。看見菜葉的翠綠,她們的眼神興奮了起來,那鮮紅的魚鰓似乎實現了某種夢想。要急著回家的不只是安妮。她不自覺地猶豫了片刻,好像有人要替她回家,一種貧血般的暈眩,將她從紛亂與嘈雜中抽出來。


她已經好久沒機會單獨一個人了,連晚上睡覺也不例外,上班上課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議論著證券交易的行情,他們在行情的議論中交易證券。魚身上的冰塊溶化,蘋果噴上一層水霧。安妮不曾單獨去進行自己的時間。她買了這個和那個,手臂有力地綳著,她不喜歡人群,因為他們活像鰻魚和蟾蜍。接下來更不會有機會獨處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經快要出生,她時時刻刻將得盯著孩子。這些婦人缺乏一種相異的原創性,她們怎麼老是在哺乳、老是在挑選棗子和橙子?如果安妮是個經濟學教授,她會有一個可供獨處的辦公室,這個中午她可以看著窗外提著菜籃候車的人嘆息,可是那要換誰去買她家的菜呢?那個說「我們的產業結構」如何的人,他愛上了安妮,他像持著一個紅色氫氣球般地捉住她,那向上升去的力量使安妮感謝起了捉住她的人,她不可以獨處,否則一定會脫離現實的。他送安妮去市場。

這個健全的人,終於還是健全著。家就在市場附近,她還是得感到心滿意足吧?在陰冷的巷弄里,幾戶人家傳出了菜香,安妮餓對了時候,餐桌上早就準備好了飯菜。母親喜歡在做菜時接電話,那樣她就可以得意地告訴對方:我現在沒空,我在做菜給小孩吃。她堅持習慣說「小孩」,誰吃了她做的菜,就是她的小孩。當時姑媽也在家中等安妮回來,因為母親早上發現菜煮得太多了,所以臨時撥電話請姑媽來分享。

「下一回應該讓安妮下廚,看她結婚三年了,手藝有沒有進步。」姑媽說,「像我那個媳婦,經過我一番調教,才三個月就生巧了。」母親口頭上也是常說:「希望她的廚藝能儘早瞞過婆家,我真希望這小孩拿得穩鍋鏟。」「爸爸還在診所里嗎?」沒人回答安妮。「做菜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姑媽說,「做得好是應該的,可是一旦稍有缺點,馬上就壞了氣氛。」

「我也是這麼希望,吃得好吃,心理上就踏實多了。我一直相信安妮會煮。」至於母親心裡是否真的如此希望、相信,安妮懷疑。母親不願接受女兒可以不再需要她的事實。這個曾撒著嬌說「媽媽,求你今天做烤甜餅」的女孩,她可以變得會做菜,但是不能比媽媽會做才行。

「哦,對了,你爸爸本來今天沒排到班,不過剛才聽診所通知,有十幾個孩子來掛了急診,上吐下瀉,那裡人手不夠,所以……。」「嚴不嚴重?是不是吃了什麼東西?」「上吐下瀉?也許是孩子們不喜歡他們的數學老師。」母親有點後悔把姑媽約來,因為她話講得太多,而菜又吃得太少。

才一下子,洗個臉,坐在沙發上午歇,安妮就感到深深地回到家中,回到家的深處。這屋子裡的寧靜不同於別處的寧靜,說不上喜不喜歡,它太熟悉了,它鮮明得使自己的新家和來此的路途變得膚淺,在這屋中,有著某種很容易陷入的深,這種深,慢慢將安妮的重量加重,將性子變懶。

說過了好幾次,她不要去菜市場、不要去祖父家。有好幾個鐘頭連在一起,一個比一個沉重,她一個人在家,整個下午,第四個鐘頭遠比第三個鐘頭過得慢。不管誰敲門,不準開門,電話也不要接。安妮一個人在家,愛做什麼就做,做什麼都覺得糟蹋了時間。不可以玩火,趕快寫作業。

賣水果的販子在巷口叫賣,都已經遠離了,幾個玩球的男孩子還在模仿叫賣聲。喊膩了之後,他們開始發明了新詞,賣課本、賣我的襪子、賣全世界。他們的父母也不在家,沒有人約束這些小孩,他們愛怎麼長大就怎麼長大。安妮醒過來的時候,媽媽回來了,而她也長大了。不管屋內的擺飾如何變換,牆上的照片是絕對的例外。一匙匙布丁送進嘴裡,安妮覺得眼前這幾幅照片玩弄了時間,混淆了她對回憶與想像的辨別。結婚的那天,父母親穿著禮服,看著照相機的鏡頭,那黑洞中,快門嚴守著漆黑,再強的光也不準進入,那個小洞漏開的瞬間,它代表著未來,整個未來都在那瞬間里。安妮記得有好多人曾經駐足於這些照片前,當時母親在廚房燒茶水,每個客人都有不同的表示。「不好意思,久等了。」「這是那個年代流行的罩紗。」「你們當時成年了嗎?」「這是安妮對不對?」「她剛好在問:『為什麼要說:起司』。」許許多多的談話圍繞著它們,那些記憶在照片中反覆播放。照片里的人表情僵硬,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將在看誰。安妮的父母各自擁有一部分和她神似的面相特徵,說不清楚是哪個局部,一種難以界分的調和,使得安妮覺得這是她分裂成兩半的個人照。這時候,安妮意識到,現在自己是獨自一個人了。不論他們是誰,這裡沒有他們。



最早從這個屋子走出去、自己發自內心想去的,是一個沒有印象的日子。她為了想能夠像父母一樣回到家中,所以才出門的。父母從傍晚一進家門,一直到完全靜下來之間,有一段無法歸屬的片刻,它不長不短。他們在那片刻中轉變著極細微的神情,他們走來走去,脫衣服,進浴室,打開冰箱,翻找著信件和名片,他們不說話。然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坐下來,看看四處,給安妮一個微笑,他們發現自己回到了家中。她也想回家看看。

在外頭,她上學去了,她結婚去了,這屋子少了個人回家。母親總是獨自一個人,憑著經驗來判斷何時可以把爐火關上。

「媽媽,我聞到了筍子的香味,可以關火了吧。」她記得女兒的口氣,十分肯定地。「再等一下,我有在留意。」到底她的等一下是多久?不曉得,反正她會突然從客廳走進廚房關火,如果兩人同時突然,那母親會再等一下,延遲個一分鐘也好。她就是不讓安妮猜對。

在外頭所學到的本事,在這屋裡不見得行得通。有好一陣子沒這樣說話了,在這裡所用得到的話,總是那幾句在重複——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哪裡有什麼可用,思想逗留在這個層次便綽有餘裕了。不高興的話可以出去。

哪天不都是以回家收場,安妮不了解這個終站的意義。比較起來,外頭的事物是那樣浮華而生動,那教人怎能不當真,可是這個終站卻自甘如此,寧靜得古板,一點也沒有呼應。這個女人在做菜,她也許是安妮。花椰菜熟了,她確信自己的經驗,豬蹄也熟了,她的動作雖然呈現得徹底而細膩,但是,她的行為缺乏一種訊息,使人能夠在描述時確知這是什麼朝代。做好菜,假設她開始陣痛,然後拼了命把嬰孩生下來,幾個月過去後,她細心地養育孩子,可是這還是無法判斷她在哪個時空。她必須要出去屋外,看看外頭是在革命或是太平,這屋

內並沒有可供判斷其年代的行為。幾乎是整天在家中,母親不讓安妮懷著身孕做活,她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下命令。

「我不是管你,我是為孩子著想。」她本來還不讓人家散步,她說街上滿是車子和冒失的人,太危險了,但是為凸顯自己委屈和她的蠻橫,她說:「去吧,去走鋼索好了,免得怨我不近人情。」這下她又不當安妮是小孩了。雖然母親自女兒回來後就從沒清閑下來,她賣力打掃房子,不準女兒勞動,要她像父親一樣坐著。而掃她的座位底下時,母親偏偏掃得特別久。

「沒關係你坐著,腳抬起來就好了。」如果不讓母親哀聲嘆息,那她怎能稱心如意。「我這手臂恐怕是要廢了,沒關係,醫生就是愛嚇唬人。」安妮不知道怎麼安慰母親才對。

洗完澡離開浴室後,熱騰騰的霧氣還沒散去、留在鏡面上,均勻地將母親的臉孔蓋得模糊。擦拭頭髮的時候,安妮感到頭髮由重變輕,由黏貼變干松,她四處找著一條沐浴前所解下的發圈。母親在浴室架上看到了發圈,她以為女兒知道放在這裡,所以沒告訴她。如果拿出去給她,那豈不是在嘲笑她丟三落四?而安妮也不想為了一件小事就開口問母親,好像自己凡事還要麻煩人家。鏡面上的霧氣散去,母親坐在床邊,習慣性地掩著面孔。夜晚奪去了人的視覺,時間正行駛過最深的隧道,究竟生命要將這個婦人領至何處?她在屋裡,閉著眼睛自言自語,說些不給任何對象的話。發圈還遺落在浴帽架上。



和大多數孕婦一樣,安妮覺得自己又胖又罪惡,這不是以往的日子所一向期望的,以她的學養和辦事效率而言,這樣過日子實在奢侈;去美容院洗頭、聽姑媽在電話中扯閑話,她們要把對於現狀的心得灌輸給她,她們交換著購物市場的折扣券、用爽朗的笑聲驅逐鬱悶(還真的有效)。安妮覺得自己好像在牢獄中分享老受刑人傳授經驗,真是荒唐透頂。


午餐前,安妮去了一趟圖書館發泄。走到巷口,她看到幾個老先生正在圍觀拆房子的工程。她想起了姑媽第一天所說的:「你要是再早幾天來,還有火災可以看。」現在這間焦黑的房子被拆了。因為這附近的房子都蓋得很接近,所以失火的那家人不但沒有得到同情,大家反而把他們當殺人未遂的兇手來看。圍觀房子被拆,也算是種泄消心頭之恨的方法。雖然本來安妮也想看看工人們是怎麼拆的,但是想著人家的感受,於是也就離開了。校區圖書館裡有著她要的氣氛,在這裡閑著似乎還比在家中閑著還來得充實。

幾個老先生獨佔著報紙,他們對社會的了解,遠比對自己的妻子來得多。安妮繞過他們伸長的腿,走進書巷中。她想找一些有關生育嬰兒的書或是食譜,可是放眼望去,書架上似乎沒有她要的書,這成千上萬本書都是些什麼?怎麼可能連一本她需要的都沒有。循著分類號碼指示,安妮經過了各門學科類別,來到了圖書館的最角落,就在休閑類的下方,她找到了所要的書。拿了三本書,她坐下來閱讀。

沒讀完一面她就愣住了,安妮納悶,怎麼自己所拿的書——有那麼多更有意思的書——是生育須知、園藝大觀和美食百科呢?怎麼自己竟和一群禿頭的老人坐在同一張桌子前?他們打呵欠、抖動兩腳,難道自己看起來也是這副模樣?大略地翻看食譜,彩色的圖片吸引了注意力。這是吃的東西?做得真美味的樣子,可是她的丈夫說:吃是低等的感官。沒錯,所有的事實都在支持他那無法被攻擊的論調,可是這本書竟企圖把低等的享樂精緻化。

翻到甜點類,安妮看到了更極致的手藝,到底誰在研究這個領域?這些甜點精美得妨礙人家的食慾,它們美得像是在教訓、在嘲諷做和吃的雙方。十顆做成天鵝形狀的泡芙在糖漿上面浮游,這些泡芙有著細長的彎頸子、圓頭,以及巧克力醬畫上的眼睛,和背上如鵝絨般的糖

霜、鮮奶油灌脹的身軀。這怎麼吃?

這時候,外頭一陣房屋倒塌的巨響,如雷鳴般傳過來。是工人們所拆的那間燒黑的危樓。這聲音將安妮從書本中揪出來,好像剛才自己太安逸了,才會受到驚嚇。

闔上食譜,翻著其他幾本,它們同樣又是無比精緻。是盆景、插花,夠了。另一本是編織和縫紉,還有一本是報導如何生育男孩、如何教導幼兒排泄……。

安妮是需要,也喜歡這些內容,但是,她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她不想需要和喜歡這些雕鏤,和房屋塌倒的巨響相比,這些內容顯得太沒有用了。她說不上來,所有的事實都在支持那無法被傷害的論調——她太低等了。





一個人影站在身旁,安妮抬頭一看,是姑媽。她正好要來幫兒子借一本要寫心得報告的偉人傳記,遠遠地就看到了安妮,可是不敢突然拍她肩膀,怕嚇著了人家,所以剛剛站在那兒。接近正午,她們一同離開圖書館,結伴回去。


路上安妮覺得嘴饞,想去市場外買點炒栗子。穿過重重遮陽篷,各方的叫賣聲引導她們在人群中行進。「我的柑橘保證是甜的!」一個販子說。姑媽聽到後便湊近安妮耳邊說:「騙人,我上周買了那個人的橘子,酸得可以釀醋了。如果哪天你騙他說你愛吃酸的,他肯定會改口說,他的橘子保證是酸的。」就在街口中央,有個人大嚷:「五十塊有什麼了不起,我的炒栗子不用錢!」她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個瘋婦,她手上根本只是個空籃子。「買栗子哦!」她又喊,沒有人理她,後來改口喊:「買洋蔥哦!」這下子大家才笑了出來。這個瘋婦衣衫臟破,臉上帶著外傷,她到哪兒都不必擠,大家自動避讓。

買了栗子,安妮看著瘋婦消失在路口,她和姑媽聊著:「真不知道是什麼事,竟把人搞成這樣子!」姑媽嘆道。「發瘋又不是跌倒,踩了個坑就發生了,原因不可能只是某一件事造成的,最後的引爆點絕不能拿來作為判斷,比如她的茶杯被陌生人不慎打翻,我們就不能說,看,她因此發瘋、因此自殺。」說完,安妮驚覺自己怎麼向姑媽說起看法了。她一星期沒見到丈夫,她必須討論些看法,心裡才不會懸著。

大多數人都沒有發瘋,安妮邊走邊想。她知道有的女人之所以發瘋,是因為遭到嚴重的傷害,可是什麼傷害那麼強烈?路上的車輛在安妮眼前疾駛,互不碰撞,太神奇了。也許,一個女人正在研究如何做天鵝泡芙的頸子,如何將糖霜施撒平均,她的思維變得細如纖絲,這時突然一件傷害生命的事降臨,這樣的對比就可能顯出傷害的強烈程度足以使她發瘋;不過對於不必學做泡芙的人而言,他覺得被推倒在地根本不算強烈,至於算不算傷害,那就得看人的幽默感夠不夠了。

不過安妮又想,沒有發瘋的女人,她們受的傷害是不是比較小,或者事發時她們幸好不是在學做泡芙,而是學打網球。不然就是她們找到了很傑出的心理醫生,那個禿頭的醫生分析著社會結構與集體行為,提供了一個宏觀的視野,然後隔天這個女人回到公司櫃檯上班。那個醫生想必治療過一千個身心受創的女人,一千個算多嗎?一萬個呢?不,都不多,因為她們都不是在同一天,一萬個人同時被傷害。誰叫她們只是每天十來個人受傷害,太分散了,而且太快復元了,如果這一萬人能同一天團結起來遭受侵害,也許那天會變成國定假日,該立碑、該賠償的保證樣樣不缺。

像是乘坐在一輛車上,只要安妮會思想著,她就絕對沒有下車的一天。可是她哪來的才智去超越這一切?她連脾氣都忍不住,寂寞了就想找朋友,安妮捲入這個世界太深了,一點也沒超然過。那些有手臂的人就揮舞手臂,沒有手臂的人則改跳腳;那些想駛上時速一百的人,絕不駛九十,想買栗子吃的人,絕不買成洋蔥。「我們多自在」,安妮心想。只有小心眼和容易被一點小事就影響來影響去的人,才會知道「我們多自在」,她又想。

想歸想,她還是終得坐下來歇息,看著桌上半包留給母親的炒栗子,一個下午都沒動過,她不想從女兒身上得到任何好處,甚至不需要她形式上回來探望。平常的日子難道因此都過得不算數?幾天後還不是又恢復從前,母親不明白自己這幾天究竟愉快個什麼勁?「安妮是個體貼的孩子,話不多,挺懂得包涵人家。」姑媽向母親說。「那是你沒見識過她生氣。」「發脾氣總比憋在心底讓人放心,是吧?」姑媽知道她想討讚美,所以就如了人家的意。兩人邊聊天邊在店裡選購一些嬰兒的衣物和用品。起先她們擔心這樣也許會破壞安妮自己來選購的樂趣,但是想說收到人家代勞買來的賀禮,應該也是種樂趣,於是她們便滿懷信心地自私了起來。



通電話的時候,安妮似乎重溫了與丈夫在交往時的情境,老實說,這樣有點不自在,沉默的片刻顯得太突兀了,好像不得已要趕緊多說幾句話才行。不過提起家務事來,談話馬上流利得很輕鬆,一流利,個性就不藏了。安妮當然記得要去繳保費、要去辦戶籍變更、要領這個,

要申請那個,他好意得瞧不起她的責任感,而她也沒有給他對於過度擔慮致歉的機會。安妮不確定什麼時候要告辭,只是說大概什麼時候,她覺得這件事沒有咬定的必要性,而丈夫認為安妮是想神出鬼沒。差不多是堅持到他失去雅量時,安妮才又說:後天就回去,好像他專斷不明理,而當他沉不住氣說「要住多久隨你便」的時候,安妮這才滿意地掛掉電話。他們交往時,就是這樣。結婚是為了要報仇泄怨。

胎兒一稍有動彈,安妮就注意自己是否哪裡做錯了。像是一艘潛水艇,她覺得自己眼睛所見的是水平面上的景象,而躲在深處的胎兒才是自己的首領,她正瞭望到母親在車縫棉被套,裁縫車運轉著,母親的專註使得那份枯燥變得莊嚴,可是胎兒又動了,也許機械聲聽起來有點像戰車履帶。安妮緩緩站起來,離開了客廳,她航駛著身軀,航向安靜的角落,可惜世上沒那種仙境,每個角落都有騷亂,誰有高標準誰就等著發瘋。是她對悠閑的抗拒在騷亂。那裁縫聲熟悉得彷彿未出生前就聽過,她靜不下來,隨便做點什麼也行,別懶了。



觀察四周,這屋子結實得沒有揮得動巨錘的男人動搖不了,安全就是這麼來的,必須要有令人卻步的龐然大物,她才能有空間培養內涵。談笑聲?是父親帶了兩個朋友回來,他們要玩橋牌。平凡的時刻——它就像軍隊的齊步一樣強悍。安妮航行在重重景象中,一天天地醞釀著隨時準備向某目標發射出看法的奇怪思想。那無休止的航行,在懲罰中變得不在乎羞恥,然後衝動地介入行進的軍隊中。茶杯里從沒有空過。手上有好牌的人的表情和手上是壞牌的人一樣。他們的妻子看了好幾年,還是不清楚橋牌規則,那她們究竟在看什麼?她們在等待又一個夜晚像紙牌一樣地洗入素色的印花中。

談話聲將她們從個人的處境中解放出來。二個變成三個。看到朋友的女兒懷有身孕,她們便被共有的經驗聯合起來,聊得熱絡。看著安妮展著笑靨,母親在一旁把手上的熱茶吹涼。又一回合的輸贏,他們爽朗地大笑,彼此吹捧承讓,不亦樂乎。聽不清楚她們怎麼熬過第一胎的妊娠,只見到安妮無名指上的戒指在交談時,無意間地起落擺動,母親看著手與戒指的美,及搭配它們的那整個婚姻,她不知道女兒是否真的在這份美感中?那互有的隱瞞減少了她們交談次數與描述的多寡,迴避總比撒謊仁慈。

那份善意造成了疏離,而對此的諒解與否也由不得誰做主。母親又去幫他們添茶水了。有一份冷靜在安妮心中,片刻不停地欲將她自此地帶走,正如自己來到此地。她從沒有期望母親能在此地安然自若。又是一局牌,新牌發至各家手上。他們用重現的沉默,給母親一個無


需適應的承諾。

去診所做了個檢查後,安妮這天去了一趟姑媽家話別。基於對行動上的不便,她並沒有太強迫人家把五瓶自己調製的醬汁帶回去,不過晚餐她卻執意挽留,這使安妮為難,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安妮忍不住地扯了謊,最後,勝之不武的那方終於得以告退。眼見自己顯得怠慢,所以在送她下樓時,姑媽還是不甘示弱地與她分享一個消息。早上買菜的時候,她聽說上回見到的那個瘋婦,昨天殺傷了鄰居一個女孩。「現在的治安真糟。」姑媽說完後感到人家來這一趟,起碼有增廣了見聞,心裡才覺得有還以顏色。

和街上其他人不一樣,安妮站在此地不動。低頭檢視手提袋,她回想著裡面裝了哪些東西。穿過馬路,又有兩個人走向安妮,他們站著,三個變五個人。那是陌生人,他們互為陌生人。他們藏在一件件衣服里,從領口探出。在車子進站前,他們沒事可做,安妮正在想著關於那個瘋子殺傷小孩的消息。她想這些人真難伺候;治安不可以變壞、錢不可以少賺、身體不可以病老,最好四季還風調雨順,她想這些人憑什麼享受好的。安妮愈想愈不在乎自己看見了什麼景象。

返家的路途上,安妮一坐上車就呼呼大睡了。



原載《聯合文學》第十四卷第六期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度外》——<歸寧>

《度外》


黃國峻 / 著


後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9年1月




黃國峻(1971—2003),台灣台北人,著名作家黃春明次子,從小學習繪畫,高中時期開始寫作,1997年以短篇小說《留白》獲得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著有短篇小說集《度外》《盲目地注視》《是或一點也不》,長篇小說《水門的洞口》,散文集《麥克風試音:黃國峻的黑色Talk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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