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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吹過禿頂

海風吹過禿頂

風從靈堂的窗戶吹進來的時候,劉老師失聰了片刻。他分明看見照片中弟弟稀疏的頭髮被風吹起,露出了光禿禿的頭頂,有點滑稽。劉老師熟練地豎起四根手指,像把粗糙的梳子,將自己那幾捋被風吹起的頭髮推回原位。照片中的弟弟又恢復了敦厚老實的模樣,甚至有點無辜,委屈,微微張開的嘴唇帶著疑惑,劉老師嘆了口氣,他沒法回答弟弟的問題,他甚至沒法控制耳朵的閥門被重新打開,弟媳婦的嚎啕大哭很快灌進他的腦袋,淹沒他的大腦,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被浸泡在高濃度的鹽水裡,正在迅速萎縮。

「你傻站著幹嗎?還不快去幫忙?」楊老師推了劉老師一把,差點把他推倒在地上。

劉老師踉蹌了幾步,聽見自己的腦袋發出咣當咣當的水聲,他不願向任何人透露剛才看到的那一幕,特別是楊老師,一個滿腦子公式,定理,推論,證明,函數,方程和數列的人,即使楊老師還沒有向他展示那副譏諷的表情,他已經開始在腦袋裡慌忙解釋:自己不過是由於悲痛過度而產生了幻覺罷了。

整個追悼儀式包括之後的宴席,楊老師都是忙裡忙外,彷彿一家之主,她的後脖頸筆直,粗大的馬尾在空中掃來掃去,像是在寫什麼風格硬朗的毛筆字。而整個劉氏家族垂頭喪氣,特別是劉老師,作為老劉家目前最年長的人,卻失魂落魄,總是恰巧站在擋道的位置,還認錯了好幾個前來打招呼的人,吃飯的時候舉著筷子一直猶猶豫豫,最後也沒有夾起任何食物。

宴席結束,只有幾個喝醉的人道出了真相,他們排著隊輪番抱住劉老師,將散發著酒氣的眼淚蹭到了劉老師的衣領上。「老劉,一路走好!」「兄弟你先去那邊打前站!」「想當年槍林彈雨也沒有放倒你啊老劉!」劉老師不斷向後退著,可是仍然沒有擺脫掉他弟弟的這幾位悲傷的戰友,只有在醉眼朦朧中,劉老師才現了原形,仿若是他弟弟的遊魂,徘徊在自己的葬禮中。

再也沒有人能比劉老師更理解「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敲響。」這首詩的含義了。這並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已經退了休的語文老師,就他所知,目前他們劉氏家族還沒有誰能活到 65 歲,他爸爸那邊兄弟姐妹一共五人,排著隊一個個死掉了,就連他媽媽,一個壓根不姓劉的人,也只活了 62 年,而他這一輩,四個親兄弟,老大和老二前些年排著隊死掉了,眼看著就要排到老劉了,結果老四,他的弟弟插了個隊,先死了。

「這癌症就是寫進你們家基因里了!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楊老師一邊開車一邊鏗鏘有力地說著,「你們老劉家的人,交了一輩子養老保險,真是一點都不划算!」

坐在後排的兒子滿臉愁容,來回咬著嘴唇,那副樣子就像在盤算自己還剩多少年。

劉老師心情十分複雜,他的手心滑膩,在大腿上蹭來蹭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和老四長得太像了導致死神認錯了人,還是這位新上任的死神寬宏大量,不按常理出牌,放了他,一個人民教師一馬。劉老師急需討好這位死神,或者其他什麼神,他對楊老師說:「一會到城隍廟停一下車。」

「你要幹嗎?」楊老師開車的時候有個好習慣,就算說話也目視前方。

「你不知道參加完葬禮要去寺廟去去晦氣嗎?」劉老師也目視前方,只有不看著楊老師的臉,才讓他有勇氣說出這句不科學的話。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你們家的晦氣是寫在基因里的,去不掉的。」楊老師總是有本事讓自己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一個客觀的人,理智的人,科學的人,一個知識分子,這副姿態總是讓劉老師自慚形穢。甚至在楊老師心裡,語文老師根本稱不上什麼老師,只有數理化才是真本事。

「那我呢?」他們的兒子在嘴唇被咬破了之後終於開口了。

「如果你爸爸也很快死於癌症,你就有一定的幾率。」楊老師想起這個繼承了他倆所有缺點的兒子,不但數理化一塌糊塗,連語文也學不好,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沒車沒房,沒老婆沒孩子,連份穩定的工作也沒有,她一想到這兒就來氣,決定嚇唬嚇唬他:「可能有一半的幾率吧。」

「癌症很快就攻克了,等明明到了我這個年紀,癌症就像感冒一樣,不再那麼可怕了。」劉老師覺得楊老師說出這樣的話對於孩子來說過於刻薄,雖然他們的孩子也已經鬍子拉碴,三十多歲了。

「哼,哪有那麼容易,凈是些假新聞。」楊老師放慢了速度,左邊的車道有一起交通事故,楊老師繼續目不斜視地向前開去:「凈是些不遵守交通規則的蠢貨。」

劉老師眼看著城隍廟已經錯過了,他參加了這麼多次的葬禮,就算是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習俗,雖然之前從未在意,可是今天,他真的需要去去晦氣,不能直接回家,畢竟今天本來應該是他的葬禮的。劉老師加快了兩隻手在大腿上來回搓動的速度,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說:「一會商場停一下,咱們去買點東西。」

「這就叫做物競天擇,攜帶這種基因的人就要被淘汰。」楊老師知道劉老師什麼意思,竟然想要求助於迷信,真是一個可憐的膽小鬼。

「我自願停止向下傳遞這種有缺陷的基因。」明明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幾乎還沒有鼓足勇氣,這句話就自己跑出來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媽不是說了嗎,如果我也死於我們家族的癌症,你才有一定幾率嗎,又不是百分百的事,而且癌症很快就會攻克了,做人要樂觀。」劉老師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扭過頭看著明明。

「哼,你沒聽出他什麼意思嗎?同性戀是吧,我早就猜到了。那個什麼李平,去年和你回來過年的那個男孩,是你對象是嗎?」楊老師因為紅燈而停了下來,可是仍然目視前方。

「我們早就分了。」明明幻想了無數次告訴爸媽之後會出現的情形,可是他發現自己之前想太多了,畢竟他爸媽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爸媽。

「哼,你們老劉家基因真可以,又是癌症又是同性戀。」

「你家才同性戀!」

「好好,我同性戀,那你是什麼,你是女的嗎?怪不得整天陰陽怪氣的,還會打毛衣。」

「我……」劉老師憋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什麼有力的回擊,兩隻手握成了拳頭捶打自己的大腿。

「好了好了,你們都不是,我是行了吧!」明明也急了,他雖然沒指望他爸媽一下子接受這件事,但是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楊老師過了紅綠燈,徑直開向商場地下停車庫,一家子眼睛都沒適應過來,汽車一路大下坡衝進一團黑暗裡。

在商場負一樓的超市,楊老師推著車,劉老師和明明跟在後邊,就像是兩個不盡職的保鏢,劉老師的兩隻小眼睛,躲在玻璃瓶底兒一樣厚的鏡片後面四處張望。而明明搖晃著肩膀,走起路來弔兒郎當,一會兒把手插進大米,一會兒又捏碎一包速食麵。只有楊老師帶上老花鏡,專心比對產品的生產日期,價格,克數,很快算出最優方案。劉老師時不時跺跺腳,彷彿晦氣就是粘在他肩膀上的一層浮塵,好將它們抖落。

「老劉,你也來了。」迎面過來一個以前的鄰居,也是劉老師弟弟的小學同學,剛才還在弟弟的葬禮上見過面。

「啊,是啊,買點東西。」劉老師又附加了一句:「正好順路。」

楊老師在一旁哼了一聲。

「那行,老劉你們三口慢慢逛,我先走了。咱們回頭聯繫。」

「好好,今天謝謝你了,抽空來參加我弟弟的葬禮。」

「哪門子的話,應該的應該的。」

劉老師環顧這碩大的商場,在擁擠的人群中,他不禁思考,到底有多少人是參加完葬禮,不敢直接回家,跑來去除晦氣的,畢竟這座城市,每天都要死掉一二百人,那麼這商場里一定充滿了從各個葬禮現場帶來的晦氣,疊加在一起,豈不是比單個兒葬禮的晦氣還要大。想到這兒,劉老師開始催促楊老師:「可以了,咱們回家吧。」

楊老師壓根兒不為所動,認真地對比著幾顆大白菜,挑選最好的一顆,還不忘去掉最外邊的一層菜葉子,全然不顧上邊掛著個牌子,寫著:文明買菜,不許扒皮。

還沒等劉老師回過神來,和明明進行一次促膝而談,一次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明明就買好車票溜回北京了。「也許下次回來就是參加爸爸的葬禮了」,劉老師在和明明告別的時候,這句話幾次都差點推開嘴唇。可是最終,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沉默籠罩著他倆,劉老師看著這個比自己高一頭的男人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眶濕熱,玻璃瓶底兒縮小了他的表情,令人難以察覺。

而楊老師用她自己的方式來消化這件事,白天,她更富激情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陽光小區業主委員會主席,監督保安,監督園丁,監督保潔,她帶著一副白手套,拂過扶梯把手,電梯門,窗玻璃,一一檢查到位。她在業主微信群里收集意見,及時反饋給物業公司,並且監督他們解決問題。她也擅長解決業主和業主之間的矛盾,比如說誰家廁所漏水了卻賴著不修,或者誰家小孩兒總是二半夜在木地板上玩彈球兒,再比如哪位業主遛狗拉屎從不撿走,只要楊老師一出馬,大家總是心服口服。

楊老師在小區昂首挺胸,走路帶風,從剛會說話的小孩到快說不出話的老頭,都樂意和她打招呼,她會回饋給大家一個標準而專業的笑容,和你拉近距離的同時又和你保持距離,就像是廣告中賣奶粉的女性一樣親切,令人信賴,卻又永遠無法真正結識。如果說這個小區是一個氏族部落的話,那麼一定是一個母系社會,因為楊老師是當之無愧的酋長。在楊老師從學校退休之後,成為業主委員會主席的這幾年時間裡,小區越來越乾淨漂亮,鄰里和諧,鳥語花香,她的這種笑容宗教般傳遞給了每一位業主。如果你在夏日傍晚,在陽光小區里走上一趟,除了聞見剛剛割過的草坪散發出的清香,聽見草坪噴水器有節奏的呲水聲,還會看到無數個這樣的笑臉,在落日的餘暉中被鑲上金邊,讓你有一種錯覺,好像走進了什麼虛假的,展現美好生活的樓盤廣告中。據說這兩年由於陽光小區良好的口碑,房價都比周圍的小區貴上好幾百了。

到了晚上,楊老師立刻卸掉那標準而專業的笑容,變身為一個同性戀研究專家。她戴上眼鏡,挺直腰板,端坐在電腦前邊,屏幕的冷光打在她的臉上,讓她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更加嚴肅起來,她時不時地拿起筆,在本子上做下一些筆記。她的床頭柜上擺滿了在網上買來的有關同性戀的書籍,《同性戀亞文化》,《同性戀在中國》,《性別心理學》等等,甚至還有幾本同性戀題材的經典小說。楊老師還找到了大量有關同性戀的電影,有時候她會抱著筆記本電腦在床上觀看,就算是性愛鏡頭也不能讓楊老師的臉上產生任何波瀾。劉老師害怕這些電影,他摘掉眼鏡,把頭扭向另一邊,每次聽到可疑的聲音,劉老師都說能不能小聲點,可是楊老師壓根不會理睬,眉頭緊鎖,聚精會神,就像是在看什麼科普教學影片,更像是正在思考一道數學難題。

在對同性戀進行了一段認真而詳細的研究之後,楊老師進入了下一階段,她很快就會向醫學界進軍,成為一個艾滋病專家。

在楊老師搞研究的這段時間裡,劉老師也收穫不小,他收集了四十八個大大小小的紙箱,將它們拆開,踩扁,疊成整齊的一摞,劉老師約莫著大概能賣二十來塊錢。他還撿到一袋不知道誰家扔掉的水晶吊燈上拆下來的透明珠子,兩個圓形的橘黃色塑料燈罩,幾根竹竿,一個養烏龜用的透明盒子,一盆還沒有死透的虎皮蘭,一個髒兮兮的彩色風車,還有不計其數的小玩意,紐扣,別針,一角硬幣,廉價的耳環。

劉老師退休之後,特別是在大哥和二哥相繼去世之後,他就一直屏氣凝神地等待死神向他伸出手,邀請他進入什麼黑暗而擁擠的地方,那兒有他的一個大家族。楊老師並沒有開始照顧劉老師,可是劉老師已經覺得虧欠了她,楊老師自己也是這麼覺得。在他倆關於未來的幻想中,楊老師永遠是一個道德模範,對癌症病人悉心照料,不離不棄。而劉老師永遠是一個垂死之人,歪在輪椅上,頭上只剩下零星幾根白毛,眼窩深陷,柔軟蒼白的皮膚將他包裝為一個剛剛被捕獲和控制的殭屍一般,恐怖而不可理喻,一種有別於人類的可怕生物,一個活死人,就像是他家族裡每一個短命鬼最後的模樣。

在這樣的狀態下,劉老師幹什麼事情都有點心不在焉,得過且過。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撿東西,即使是那些在他人眼中沒有用的垃圾,也值得劉老師長久地凝視,並且將它們帶回家。他的這項愛好很快就促成了楊老師一個新的愛好,那就是扔東西,對於一個精於計算的人來說,扔東西並不符合她的性格,楊老師這麼乾的唯一原因就是為了和劉老師對著干。對著干成為了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波瀾,如果對於情趣的理解足夠廣泛的話,這就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情趣:劉老師撿東西,楊老師扔東西,劉老師一邊撿,楊老師一邊丟,劉老師這邊撿回來,楊老師那邊扔出去,劉老師說東西還沒壞掉就被扔了,楊老師說沒用的東西就要扔,無論壞了沒有,劉老師說早晚有一天你會把我也給扔了,楊老師說把你扔了你也會再把自己給撿回來。可是最近,就像之前講的,楊老師忙於她的工作和研究,竟然不能及時把劉老師撿回來的這些破爛丟得遠遠的,就連劉老師自己也覺得家裡的陽台快要堆不下了。

劉老師呆坐在一堆破爛兒之間,聽到房間的電腦里傳來一陣陣男人粗重的喘息聲,不遠處的海港時不時飄來一陣腥臭味,他感覺到落寞,他嘗試著用什麼話來總結自己不長不短的一生,也許回頭可以刻在墓碑上,畢竟在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中,都在試圖總結文章的中心思想,並把這項技藝傳授給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一位優秀的人民教師」,劉老師最先想到了這句話,可是有點心虛,畢竟他當中學語文老師的這幾十年里,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恐懼之中,剩餘的時間都在往杯子里呸呸呸地吐出茶葉碎,他的玻璃保溫杯里擠滿了茶葉,濃茶將他的牙齒染成棕色。在劉老師還是唇紅齒白的中學時代,就每日戰戰兢兢,一個標準的被欺負的角色,一個瘦小懦弱的四眼兒。可是沒想到自己長大之後還要再次跳進火坑,並且要在火坑裡呆上幾十年。他害怕那些處於青春期的男孩,害怕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害怕他們亢奮的眼神,甚至害怕他們臉上的粉刺和青春痘,他害怕他們知道自己害怕他們,可是每一屆班上總是有那麼幾個荷爾蒙旺盛的男孩會覺察到這一切,他們總是伺機挑釁,就像幾隻流著哈喇子的土狗圍著劉老師團團轉。劉老師上課小心翼翼,避免眼神接觸,很少提問,絕不拖堂,下課就走,由於他的獨門絕技——念經一般的講課風格,很多學生還沒來得及搗亂,就被他成功催眠,劉老師因此平安地度過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優秀壓根談不上,僅僅是一位在學生畢業之後,就不會再被想起的語文老師罷了,學生們唯一能想起來的,大概就是語文課堂上一個個流著口水,濕熱而勃發的青春之夢。

「一個被遺忘的人民教師」,劉老師覺得這個墓志銘總結得更加確切,也許這次連死神都遺忘了他,一想到這兒,劉老師竟然有點傷心,眼淚又開始在玻璃瓶底兒打轉了。

雖然劉老師將撿破爛兒當成一種健康而環保的愛好,可是他既不準備向人們解釋,也沒有指望每一個人都可以理解並且支持他。他秉承自己一貫的作風,低調行事,如果盯上了什麼好東西,一定要等周圍沒人的時候才會去撿。在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劉老師的心被小區垃圾箱里幾個品相完好的快遞紙箱所牽動,他感覺不會有人在這樣的夜晚出來散步了,於是快速來到垃圾桶旁,打開手電筒,伸頭向里張望,然後伸出胳膊去夠紙箱,可是大風將之前掀起的蓋子吹了下來,恰巧扣在劉老師的頭上,劉老師嚇了一跳,正掙扎著想打開蓋子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出現了,她掀開蓋子,想看看誰把腦袋扔進了垃圾桶里。

「這不是劉老師嗎,你在幹嗎?」

「我,我,我今天丟垃圾的時候好像把一個文件也丟了,我來找找。」

「找到了嗎?」

「沒找到。」

劉老師鬆開了捏著那個厚實小紙箱的手指,兩手空空地回了家。

從此以後,劉老師就放棄了自己的小區,開始開拓更大的事業藍圖。他蹬著一輛嘎吱嘎吱作響的女士自行車,去過垃圾場,工地,河邊,背巷,樹林,為了有別於其他拾破爛兒的人,劉老師每次出門都打扮得利利索索,襯衫,西裝外套,黑色皮鞋,車把上掛著他的玻璃保溫杯,和黑色公文包,一看就是一位迷了路的人民教師。可是如果你打開他的黑色公文包(裡邊裝著幾個塑料袋,一把剪刀,幾根繩子,還有一雙手套,一個口罩)可能就有了別的想法:一個變態連環殺手。

一個晴朗的下午,劉老師正騎著自行車四處轉悠,海邊的黑松林像是黑色的磁鐵一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從小到大聽過無數的恐怖故事都是發生在這裡,好像這片古老的松林結出的果實就是恐怖本身。可是現在,陽光明媚,海風清爽,松林搖晃,沙沙作響,被死神遺忘的劉老師決定挑戰自己,一路上喜鵲嘎嘎大叫,為劉老師壯膽,他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騎出松林。劉老師的腦門結出了細密的汗珠,而松林結出的不過是些可愛的松球罷了,他已經收集了滿滿一塑料袋了。

更令人震撼的景象出現在眼前,視線一下子開闊了起來,這裡並不是什麼平緩的沙灘,而是一個陡峭的懸崖,現在恰巧是退潮的時間,劉老師站在懸崖邊上,低頭看著大片大片黑色的礁石露出水面,上面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灰色海蠣子,一看就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否則早就被撬光了,遠處金光閃閃的大海風平浪靜。靠近懸崖的地方是由白色石子兒組成的海灘,讓上邊散落的「垃圾」格外顯眼。劉老師將自行車靠在一棵松樹下,帶上手套,將繩子和塑料袋揣在兜里,他沿著旁邊較平緩的地方慢慢向下移動,動作笨拙,好幾次差點禿嚕下去。但是海灘上的那些「破爛」值得他冒險,它們來自遠方,可能來自對面的韓國,日本,也可能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

海灘上有一團綠色的漁網,幾個白色的浮漂,幾塊漂流木,一隻黑色的膠鞋,一些飲料瓶,一個生鏽的船錨,一隻泡沫塑料夾腳拖鞋,一個塑料娃娃的腦袋,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海灘上飄蕩著一股惡臭,劉老師順著味道找去,除了幾條死魚,還看到了一隻面目猙獰的死狗,由於被海水浸泡過,還被漲潮時的巨浪反覆在礁石上拍打,屍體已經有些破碎了,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蒼蠅像一陣黑色的旋風被劉老師驚起,又很快落了下去,海蟑螂從狗嘴裡成群爬出來,像是來自遠古時代的生物,海鷗盤旋在海灘上方,嗷嗷叫著。

劉老師繼續向前走,地上散落著白骨,他很難辨別他們來自於什麼動物。海灘上大大小小的白色石頭都被海浪打磨得圓潤,潔白無瑕,如果時間足夠長,這些白骨也會被海浪打磨成這樣的小圓球吧,劉老師這麼想著,蹲了下來,發現這些白石頭中間,還混雜著海玻璃,它們同樣潮濕而圓潤,藍色的,綠色的,棕色的,乳白色的,劉老師撿起來一個,對著太陽觀看,晶瑩剔透,就像是一滴大海的眼淚。就因為這樣一個比喻,語文老師趴在地上貪婪地收集起大海五顏六色的淚水,像是某種義務,他全然不顧太陽曬得後背滾燙,也顧不得石頭硌得膝蓋生疼。袋子全部塞滿之後,劉老師不得不站了起來,他感覺一陣頭暈目眩,在大腦恢復正常之後,他朝海的方向走去。

劉老師感覺自己彷彿踏上了什麼詭異的星球,每一塊黑色的礁石都不值得信賴,它們滑膩,搖晃,由高密度的謊言組成,劉老師因此摔了好幾跤,海蟑螂四處亂竄,黑色的皮鞋進了水,而銳利的海蠣子此刻成為幫凶,就算劉老師戴著白色的線手套,雙手仍然被割開好幾個口子,血水在被打濕的手套上暈開,又滴進海水裡。小水坑裡有無數海葵,像是長在礁石上的古怪花朵,它們搖晃著綠色的觸手,在召喚著劉老師,而當劉老師靠近的時候又快速合起,緘口不言。在一塊高聳的礁石上,劉老師發現了一頂黑色的鴨舌帽,上邊綉著幾個白色的英文字母,由於之前被海水浸泡過,現在被太陽晒乾之後還留著白色的鹽漬,除了這頂帽子,劉老師還撿到了八隻橘紅色的海星,它們在黑色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當劉老師收穫滿滿地回到懸崖下邊,回望這片飄蕩著惡臭的秘密海灘,作為一個語文老師,他人生第一次想要作詩,可是想了老半天,都沒法找到一句話來形容這片邪惡而美麗的海灘,一個地獄和天堂的混合體,一個內部腐爛的純潔少女。劉老師感覺自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她,他半張的嘴最終蹦出了一個字「啊!」就沒了下文。

邪惡少女的臉說變就變,潮水漲得很快,風也越來越大,作為一個海邊長大的人,劉老師知道懸崖下方很快就會被海水淹沒,如果他現在不走,恐怕就要被少女吃掉了,等再次退潮的時候,就會和那個野狗一樣的下場。拎著幾袋大海的眼淚往上爬可不是什麼輕鬆事,它們似乎不太願意離開這片海灘,劉老師慌亂得就像一個盜賊,幾次差點掉進下邊張牙舞爪的海浪里,他也顧不得自己被海風破壞的髮型,將那頂鴨舌帽扣在頭頂,當他再次回到自行車旁邊的時候,自己狼狽的模樣已經和其他拾破爛的人沒什麼差別了。劉老師打開掛在車把上的保溫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來,然後呸呸呸地往外吐茶葉碎,可是這些暗綠色的軟爛茶葉碎,離開劉老師的口腔,還沒落在地上就嗡嗡飛了起來,形成一群肥胖的蒼蠅盤旋在他的頭頂。

劉老師 65 歲的生日很快到來,這是一個可怕的數字,一個被詛咒的數字,雖然劉老師覺得死神可能已經遺忘了他,可仍然要小心行事。在生日的這一天,他像小孩捉迷藏一樣躲在被窩裡不願起床,連頭都不想露出來,反正楊老師忙於自己的研究,也「遺忘了他」,就算他躲在大衣櫃里,冰箱里,浴缸里,床底下好幾天,想必也沒人在意。

生日剛一過去,劉老師就決定重新做人,他將那頂撿來的帽子扣在自己的禿頂上,又一個家族詛咒,老劉家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早早謝頂的,這樣,他就再也不用在每陣風後,豎起四根手指,把頭髮推到頭頂上了,最後,他乾脆剃掉了那幾根欲蓋彌彰的頭髮。劉老師感覺自己一戴上這頂鴨舌帽,就彷彿變成了其他什麼人,帥氣的老王,老李,老牛,總之不再是之前的那個老劉。他每天出門的時候,都先在地上動作兇猛地做上幾個俯卧撐,看著自己的兩塊胸肌漸漸凸起,再加上自己的光頭,就像是電影里的硬漢,可是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讓人有點齣戲。於是劉老師扒拉起自己的收藏,很快就找到了以前撿到的一副墨鏡夾片,把它夾在了近視鏡上,大部分時間,劉老師都將它放下來。為了搭配上這副墨鏡,劉老師又扒拉出來他兒子以前丟掉的 T 恤,球鞋,牛仔褲,將它們統統穿在身上,照鏡子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更不可思議的地方是他從頭到腳都是別人不要的垃圾,他就知道這些東西早晚會派上用場的。劉老師騎著自行車就像騎著高頭大馬,他騎得飛快,讓自行車嘎吱嘎吱的響聲從垂頭喪氣變成鬥志昂揚。

對於劉老師的變化,楊老師不為所動,劉老師早就知道楊老師高尚的情操不允許她成為一個只看外表的人,就像當年她嫁給他也一定是看上了他靈魂深處的什麼東西,對於劉老師來說,這至今都是一個未解之謎。而劉老師看上楊老師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粉筆頭總是能像子彈一樣打中那些作惡多端的男孩的腦門,這讓他很有安全感。

一個周末的晚上,楊老師合上了電腦,她呆坐了一會,用手機給明明發了一條微信,內容是:不要濫交,每次戴套,使用潤滑劑。楊老師的研究到此為止,這就是對於明明出的這道難題,她推算出的答案。明明收到這條微信的時候,正寂寞難耐,孤枕難眠,他知道楊老師用她自己的方式接受了這件事,他感覺胸口湧起一陣熱流,鼻子發酸,眼眶濕潤,他又把這條微信看了幾遍,濫交,戴套,潤滑劑這三個詞讓他的身體升騰起一陣情慾,他急於和什麼人分享這件事,分享的衝動和情慾混雜在一起,讓他的心裡像爬滿了螞蟻,他打開了一個微信群,發了一條消息,今晚有沒有人陪。

楊老師忙完自己的研究之後,終於又把注意力投向劉老師的那些破爛兒上了,她為了防止被劉老師阻礙,一大早就起床,開始在屋子裡團團轉,從各個角落收集劉老師帶回來的垃圾,然後將它們塞進一個大袋子,拖到樓下。陽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楊老師插著腰站在七八盆快死的植物中間,感覺工程浩大,需要好幾天才能把這些東西丟完。

劉老師起床的時候,楊老師已經做好了早餐,劉老師感覺屋子整潔了不少,恢復了之前的秩序和平衡,陽光從紗簾照進來,照在他的光頭上,令他感覺到一陣溫暖和幸福,他抓起了楊老師的手,讓她摸了一下自己滑溜溜的腦袋,楊老師抽回了自己的手,動作扭捏,這讓高大的楊老師顯得十分怪異,而劉老師熟知這種怪異,這種怪異會讓楊老師變得虛弱,柔軟,不堪一擊,他順勢將她拉到了床上。

劉老師吃完早就涼掉了的早飯,卻沒找到自己的帽子,他忽然慌了神:「我的帽子呢?」

「扔了。」

「為什麼扔了?」

「你文盲嗎?沒看見上邊寫的啥?」

「我不和你吵,也不和你生氣,你告訴我扔哪了,我自己去找。」

「樓下。」

劉老師穿好衣服就出門了,臨走的時候,他還回頭對楊老師擠了擠眼睛,可惜他的墨鏡濾掉了他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像一個真正的男人,身高兩米,八塊腹肌。劉老師在樓下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他認出了那一包垃圾,可是裡邊唯獨沒了那頂鴨舌帽。楊老師站在陽台向下看去,劉老師的光頭反射著陽光,隨著自行車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亮點,一顆白晝的流星。這是楊老師對於劉老師最後的記憶。

劉老師的失蹤成為了黑松林一個新的恐怖故事,在楊老師報警之後,警察們在靠近懸崖的一棵松樹下發現了劉老師的自行車,車把上還掛著他的黑色公文包和保溫杯。楊老師清楚地記得劉老師最後一次出門根本沒有帶著這兩樣東西,可是她回家翻箱倒櫃也沒有找到,她甚至沒有找到劉老師前一段時間存在過的證據,唯一能找到的就是更早的時候,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公文包和保溫杯離開小區的監控視頻。現在楊老師說什麼也沒有用,反而會讓她看起來像個因為老公失蹤而瘋掉的中年婦女,作為追求科學的楊老師,她現在需要理清思路,收集證據。

明明和其他人一樣不能理解為什麼他爸失蹤了那麼久他媽才報得警,而楊老師做出的解釋令明明害怕,他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陪著楊老師,他列印了尋人啟事,和楊老師一起貼遍大街小巷,一向低調行事的劉老師突然之間成了名人。故事開始在人群中發酵,有人說劉老師被海妖吃掉了,有人說劉老師自殺了,還有人說是楊老師殺了劉老師。

警察們的調查一直沒有任何進展,雖然在海灘上找到的一些白骨確實是人類的,可是經過檢測並不是劉老師的。楊老師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尋找劉老師身上,人們再也沒法在楊老師的臉上尋覓到那標準而專業的笑容。小區的草坪開始出現狗屎,鄰居們因為一點小事大呼小叫,反目為仇,小孩點燃垃圾,業主們扯著橫幅在大門口要求物業公司滾蛋,整個陽光小區洋溢著一股無政府主義的瘋狂氣味。

一個大霧瀰漫的下午,楊老師和明明繼續在這片他們已經熟悉的海灘上搜尋證據,明明踉踉蹌蹌地朝大海走去,在霧氣中,他看到一個戴著鴨舌帽的腦袋,走近了才發現是一頂黑色的鴨舌帽掛在一個高聳的礁石上。

他大叫著:「這兒有個帽子。」

楊老師問:「上邊寫著 ghost 嗎?」

明明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

對於明明來說,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就像眼前的濃霧,更像一張考試卷,他什麼都答不上來,他甚至沒機會知道劉老師到底有沒有遺傳到那可怕的短命基因。

現在這頂帽子就擺在楊老師書桌上,旁邊堆滿了刑偵類的書籍,還有一些推理小說。書桌後邊的牆上貼著一些圖片,整個區域的地圖,自行車的照片,海灘的照片,松林的照片,最中間是一張劉老師的尋人啟事。牆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寫滿了文字,夾雜著英文字母,還有一些數學公式,函數圖像和幾何圖形,從遠處看就像是一團糾纏在一起的毛線。楊老師戴著眼鏡,像一個偵探一般思考,像一個數學家一般推算,她覺得這是劉老師給她出的一道難題,她一定可以解答出來。風從窗戶吹進來的時候,書頁嘩嘩作響,照片中劉老師稀疏的頭髮被風吹起,露出了光禿禿的頭頂,有點滑稽,可是楊老師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海風吹過禿頂

關於作者朱一葉

朱一葉,生於 1984,鄭州人,現居煙台。自由無業者,興趣轉換大王,背鍋穿越亞非大陸。《吃麻雀的少女》獲得第五屆豆瓣閱讀徵文大賽文藝組首獎,《哈扎爾之匙》獲得第四屆豆瓣閱讀徵文大賽科幻組優秀獎,作品散見於《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湖南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已出版小說集《死於象蹄》《吃麻雀的少女》。

一些解讀

小說從一件略帶靈異的小事「照片中弟弟稀疏的頭髮被風吹起,露出了光禿禿的頭頂」開始,很快進入了日常化的氛圍之中,語調是輕快的,靈巧而幽默。主人公是庸常之人,過著庸常的生活,唯一特殊之處是籠罩家族的死亡陰影和撿拾破爛的愛好。

但漸漸地,敘事開始轉入超現實,抵達海岸的時刻,達到了高潮,同時這也是小說的轉折點,在語言方面,那種輕鬆、調侃的調調,忽然注入了神秘的詩性密度。小說的類型也在這種敘事的轉折中變得模糊,它像一篇通俗小說,卻又像是處理孤獨、死亡主題的嚴肅文學,讓人想起舒爾茨那篇《鳥》中的父親形象,契訶夫的《套中人》,海明威《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那位剛剛覺醒就不幸送命的丈夫。

之後,小說又拋卻了主題的重負,變成為一個奇妙的鬼故事。最後一段,相信科學的楊老師的種種努力,似乎又讓它回歸了日常和通俗。(特約編輯:朱岳)

題圖原圖來自:Evgeny Karasevon iStock,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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