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1
許仙右腿有個疤,酒盅般大。有人問他:「生過什麼瘡?」他搖搖頭,不肯將事情講出。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講出來,決不會失面子。不講,因為事情有點古怪。那時候,年紀剛過十一,在草叢間捉蟋蟀,捉到了,放入竹筒。喜悅似浪潮,飛步奔跑,田路橫著一條五尺來長的白蛇,縱身躍過,回到家,右腿發紅。起先還不覺得什麼;後來痛得難忍。郎中為他搽藥,浮腫逐漸消失。痊癒時,傷口結了一個疤,酒盅般大。從此,見到粗麻繩或長布帶之類的東西,他就會嚇得魂不附體。
2
清明。掃墓歸來的許仙踏著山徑走去湖邊。西湖是美麗的。清明時節的西湖更美。對湖有烏雲壓在山峰。群鳥在空中撲撲亂飛。狂風突作,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在搖擺中顯示慌張。清明似乎是不能沒有雨的。雨來了。雨點擊打湖面,彷彿投菜入油鍋,發出刺的沙沙聲。他渴望見到船,小船居然一搖一擺地划了過來。登船。船在水中擺盪。當他用衣袖拂去身上的雨珠時,「船家!船家!」呼喚突破雨聲的包圍。如此清脆。如此動聽。岸上有兩個女人。許仙斜目偷看,不能不驚詫於對方的妍媚。船老大將船劃近岸去。兩個女人登船後進入船艙。四目相接。心似鹿撞。垂柳的指尖輕拂艙蓋,船在雨的漫漫中划去。於是,簡短的談話開始了。他說:「雨很大。」她說:「雨很大。」艙外是一幅春雨圖,圖中色彩正在追逐一個意象。風景的色彩原是濃的,一下子給驟雨沖淡了。樹木用蓊鬱歌頌生機。保俶塔忽然不見。於是笑聲格格,清脆悅耳。風送雨條。雨條在風中跳舞。船老大的興緻忽然高了,放開嗓子唱幾句山歌。有人想到一個問題:「碎月會在三潭下重圓?」白素貞低著頭,默然不語。高圍牆裡的對酌,是第二天的事。第二天,落日的餘暉塗金黃於門牆。許仙的靴子仍染昨日之泥。「你來啦?」花香自門內衝出。許仙進入大廳,坐在瓷凳上。除了用山泉泡的龍井外,白素貞還親手斟了一杯酒。燭光投在酒液上,酒液有微笑的倒影。喝下這微笑,視線開始模糊。入金的火,遂有神奇的變與化。荒誕起自酒後,所有的一切都很甜。
3
燭火跳躍。花燭是不能吹熄的。慾望在火頭尋找另一個定義。帳內的低語,即使貼耳門縫的丫鬟也聽不清楚。那是一種快樂的聲音。俏皮的丫鬟知道:一向喜歡西湖景緻的白素貞也不願到西湖去捕捉天堂感了。從窗內透出的香味,未必來自古銅香爐。夜風,正在搖動帘子。牆外傳來打更人的鑼聲,他們還沒有睡。
4
許仙開藥鋪,生病的人就多了起來。鄰人們都說白素貞有旺夫運,許仙笑得抿不攏嘴。藥鋪生意興隆,值得高興。而最大的喜悅卻來自白素貞的耳語。輕輕一句「我已有了」,許仙喜得縱身躍起。
5
藥鋪後邊有個院子。院子草木叢雜,且有盆栽。太多的美麗,反而顯得凌亂。「這院子,」許仙常常這樣想,「應該減少一些花草與樹木。但是,樹木與花草偏偏日益深茂。這一天,有人向許仙借醫書,醫書放在後邊的屋子裡,必須穿過院子。穿過院子時,一條蛇由院徑游入幽深處。許仙眼前出現一陣昏黑,跌倒在地而自己不知。定驚散不一定有效,受了驚嚇的許仙還是醒轉了。丫鬟扶他入房時,他見到憂容滿面的白素貞。「那……那條蛇……」他想講的是:「那條蛇鑽入草堆」,但是,說了四個字,就沒有氣力將餘下的半句講出。他在發抖。一個可怕的印象佔領思慮機構。那條蛇雖然沒有傷害他,卻使他感到極大的不安。那條蛇不再出現。對於他,那條蛇卻是無所不在的。白素貞為了幫助他消除可怕的印象,吩咐夥計請捉蛇人來。捉蛇人索取一兩銀子。白素貞給他二兩。捉蛇人在院子里捉到幾條枯枝,說了一句「院中沒有蛇」之後,大搖大擺走到對街酒樓去喝酒了。白素貞嘆口氣,吩咐夥計再請一個捉蛇人來。那人索取二兩銀子,白素貞送他三兩。捉蛇人的熟練手法並未收到預期的效果,堅說院中無蛇。白素貞勸許仙不要擔憂,許仙說:「親眼見到的,那條蛇游入亂草堆中。」白素貞吩咐夥計將院中的草木全部拔去。院中無蛇。蛇在許仙腦中。白素貞親自煎了一大碗藥茶給他喝下。他眼前有條影不停搖晃。他做了一場夢。夢中,白素貞拿了長劍到昆崙山去盜靈芝草。草是長在仙境的。仙境中有天兵天將。白素貞走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盜草,只為替他醫病。他病得半死。沒有靈芝草,就會見閻王。白素貞與白鶴比劍。白素貞與黃鹿比劍。不能在比劍時取勝,唯有用眼淚博得南極仙翁的同情與憐憫。她用仙草救活了許仙。……許仙從夢中醒轉,睜開惺忪的眼,見白素貞依舊坐在床邊,疑竇頓起,用痰塞的聲調問:「你是誰?」
6
病癒後的許仙仍不能克服盤踞內心的恐懼,每一次踏院徑而過,總覺得隨時的襲擊會來自任何一方。白素貞的體貼引起他的懷疑。他不相信世間會有全美的女人。
7
於是有了這樣一個陰霾的日子,白素貞在家裹粽,許仙在街上被手持禪杖的和尚攔住去路。和尚自稱法海,有一對發光的眼睛。法海和尚說:「白素貞是妖精。」法海和尚說:「白素貞是一條蛇。」法海和尚說:「在深山苦煉一千年的蛇精,不願做神仙。」法海和尚說:
「一千年來,常從清泉的倒影中見到自己而不喜歡自己的身形。」法海和尚說:「妖怪抵受不了紅塵的引誘,渴望遍嘗酸與甜的滋味。」
法海和尚說:「她以千年道行換取人間歡樂。」法海和尚說:「人間的歡樂使她忘記自己是妖精。她不喜歡深山中的清泉與夜風與叢莽。」法海和尚說:「明天是端午節,給她喝一杯雄黃酒,她會現原形。」……法海和尚向他化緣。
8
槳因鼓聲而劃。龍舟與龍舟在火傘下爭奪驕傲於水上。白素貞不去湊熱鬧,只怕過分的疲勞影響胎氣。許仙是可以去看看的,卻不去。藥鋪不開門,他比平時更加忙碌。他一向怯懦,有了五毒餅,有了吉祥葫蘆,膽子也就壯了起來。大清早,菖蒲與艾子遍插門框,配以符咒,任何毒物都要走避。這一天,他的情緒特別緊張。除了驅毒,還想尋求一個問題的解答。他的妻子,究竟是不是貪圖人間歡樂的妖精?他將鍾馗捉鬼圖貼在門上,以之作為門禁,企圖禁錮白素貞於房中。白素貞態度自若,不畏不避。於是,雄黃酒成為唯一有效的鎮邪物。相對而坐時許仙斟了一滿杯,強要白素貞喝下。白素貞說:「為了孩子,我不能喝。」許仙說:「為了孩子,你必須喝。」白素貞不肯喝。許仙板著臉孔生氣。白素貞最怕許仙生氣,只好舉杯淺嘗。許仙幹了一杯之後,要她也干。她說:「喝得太多,會醉。」許仙說:「醉了,上床休。」白素貞昂起脖子,將杯中酒一口喝盡。頭很重。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我有點不舒服,」她說,「我要回房休息。」許仙扶她回房。她說:「我要在寧靜中睡一覺,你到前邊去看夥計們打牌。許仙嗤鼻哼了一聲,搖搖擺擺經院子到前邊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搖搖擺擺經院子到後屋來,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房門,躡足走到床邊,床上有一條蛇,嚇得魂不附體,疾步朝房門走去,門外站著白素貞。「怎麼啦?」「床上有條蛇。」白素貞拔下插在門框上的艾虎蒲劍,大踏步走進去,以為床上當真有蛇,床上只有一條剛才解下的腰帶!
9
許仙走去金山寺,找法海和尚。知客僧說:「法海方丈已於上月圓寂。」許仙說:「前日還在街上遇見他。」知客僧說:「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和尚。」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一日)
關於作者劉以鬯劉以鬯(原名劉同繹)(1918—2018),祖籍浙江鎮海,生於上海。1936 年開始習作。1941 年上海聖約翰大學(主修哲學)畢業。1948 年底定居香港。1941 至 2000 年,先後在重慶、上海、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等地任報紙副刊編輯、出版社和雜誌總編輯。同時, 筆耕不輟,迭有新猷,發掘並培育了許多文學新人,為香港文學的發展貢獻至巨。
1948 年,首部小說《失去的愛情》(中篇),在上海問世;迄今已出版逾四十種文學著作,主要包括小說集、散文和雜文合集、文學評論集等。作品屢獲獎項,入選海內外多種選本、鑒賞辭典和大學教材,並被譯為英、法、意、法蘭德斯、日、韓語。一些小說如《酒徒》《對倒》,在華語地區有多種版本,先後銷行,還被改編搬上銀幕。
一些解讀劉以鬯先生是香港現代文學的開創者,可謂「一代宗師」。他從事小說創作逾一甲子時光,作品類型亦極豐富多樣,既有啟發了王家衛的《酒徒》《對倒》這樣現代派的意識流小說,也有承續魯迅「故事新編」一路的小品,「蛇」即屬後者。
「蛇」將人們耳熟能詳的故事做了陌生化處理,運用巧妙的敘述性詭計,在小說最後一刻完成反轉,顛覆了固有的神話人物形象,一則經典愛情故事被轉化為一篇有趣的心理懸疑小說。許仙的杯弓蛇影、受迫害妄想,在喜劇色彩之外,並具很強的現代感。更難得者,它短小精悍,行文自然而然,無任何穿鑿附會之處。作品寫於 1978 年,現今讀來,仍感頗具新意。(特約編輯:朱岳)
題圖原圖來自:Krimzoyaon iStock,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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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劇情上有些問題,但音樂劇《卡門·古巴》的歌舞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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