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黃仁宇:這位最知名華人史家,為何被辭退,幾十年找不到工作?
近30多年來,《萬曆十五年》及其作者黃仁宇,在大陸可謂紅得不可思議。以至於去年的名劇《人民的名義》熱播時,在鏡頭裡,高育良書記政務叢脞之餘,都不忘數次諄諄教誨美女小三要勤讀《萬曆十五年》。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黃仁宇(1918-2000),出生湖南長沙
黃氏風靡大陸數十年,不要說讀書界,在大眾中都可能是知名度最高的華人歷史學家。按理說,他應該被他所在的美國學術界奉為泰山北斗。可蹊蹺的是,早在1979年那個夏天,61歲的黃仁宇就被他所在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辭退,瞬間失去了正當經濟來源,晚景凄涼。如果不是《萬曆十五年》在大陸偶然爆紅,可以有些版稅收入可貼補家用,只怕春深冬寒,日子要更難熬吧。
關於他為什麼會被辭退的原因,這些年也有很多議論。以我的閱讀體會,有些很有道理,有些可能過度解讀了。實際上,要我說句大實話,1979年,作為學界小人物的黃氏,他的被辭退事件,並沒有那麼複雜。
黃先生1918出生。他學歷史是半路出家,學術生涯開始於知天命之年,甚至是誤打誤撞走上研究之路。他有生之年,在美國學術界,一直都是鬱郁不得志的小人物,著作至今也沒引起多大的重視,他當年的被辭退,也不過就是學海微瀾。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劇照
黃先生是國民黨軍人出身。曾經參與戰爭,一度做到中層軍官職務。1949年10月,他接到了退伍令,軍旅生涯宣告結束。那時的他,其實已經無路可去,台島沒有他的安排,大陸他又是敵屬營列不能回去,可以落腳的唯有美國。而要到美國定居下來,唯一的方法也是申請入學。於是,經過一番努力,他得償所願,終得到密歇根大學接受,於1952年9月入學,讀的是新聞學。因為英語不流利從事新聞業有障礙,不得已他只好改修中國歷史。
就這樣,10多年後,半工半讀中,在白天餐館洗刷刷、晚上持書苦讀的煎熬中,他終於拿到了博士學位。那時的他,已經近50歲了。這些歷程,他後來的自傳《黃河青山》都有詳細的回憶。可以說,圍繞他的一生,無論是國是家是個人,都是充滿困苦的。
來自網上的勵志言論
很多年前,我打開《黃河青山》,最感慨的就是書中附錄的黃家書桌圖片——那真是「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硬功夫。可以說,為了迎頭趕上,黃氏真的是學習非常刻苦。
1967年,經過亦師亦友的余英時推薦,黃先生進入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任教,生活漸趨穩定,但是十年後的1979 年的3月27日,他還是接到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被告知裁員。
通過《黃河青山》,我們所知道的是,關於解聘,校方給的解釋是「人事縮編所致」。這個理由,雖然黃本人不同意,但應該是最直接的理由,也差不多是唯一的理由。對美國當代中國學研究狀況所有了解的朋友都知道,1949以後美國政商兩界對大學漢學系投入大量資金,研究中國問題,直接動因是冷戰需要。而到了1970年代,隨著中美關係解凍,這種強意識形態的研究投入已經慢慢縮減,像黃先生所在的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就是個小學校,相當於我們的二三本,科系縮編迫在眉睫,像黃仁宇這樣的中國史教授被解聘是勢所必然,更何況他還不是「終身教授」——本來按慣例滿十年可以自動成為,也不是什麼名教授。
1979年,在紐普茲家中,與外籍妻子格爾共同校正書稿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很多他同時期的美國華人教授的自傳,諸如李歐梵的《我的哈佛歲月》、張光直的《番薯人的故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等書中得到印證。至於韓毓海先生在他那本亂侃的「奇書」《五百年來誰著史》中,說黃先生遭遇解職是因為他「說了毛主席的好話」,則完全是沒有根據的突發奇想。
在被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解聘之後,黃仁宇從此流離在美國漢學界的邊緣。
按理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他完全可以「改換門庭」,再到另一個大學教書,不至於要領低保過活。他沒辦法做到如此,也沒有大學拋出橄欖枝,確實還有一層原因在於,他始終都是學界的小人物,著作其實也一直得不到承認。
中年得子,事業困頓,迎難而上的黃仁宇
黃仁宇一生,著作等身,但是他確實沒有過硬的學術著作可以在美國漢學界佔有一席之地,甚至學術能力、研究水準、著作價值一直飽受懷疑。他在專業化的漢學界,頭銜是明史專家,研究方向是明史,具體是明朝的財政稅收制度。在這個研究領域,他雖然有過博士論文《明代的漕運》,但是唯一真正的「學術著作」只有《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其餘像後來讓他在大陸聲名大噪的《萬曆十五年》、《中國大歷史》等等,當時至今都沒被認為是「學術」。這是美國的學術體制決定的,他的同行史景遷搞得東西和他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知道,史是偶然的例外,況且其名氣在美那麼大,黃氏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問題還在於,黃先生畢竟是30歲才上美國大學,40歲左右才開始學歷史,近50才進入漢學界之人,儘管很勤奮,終究論史學根基,還是比較薄弱,即便是後來出版有《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這樣的「學術著述」,黃氏的學問也依然受到質疑。無論是當時的西方漢學家,還是現在國內的明史研究圈,其實都對黃仁宇的明史研究不感冒。一般都認為,黃氏的書沒有達到一定的學術高度,書中概念表述有問題,用詞不夠精確,史料各取所需,搞「六經注我」,無論是角度、立場,還是結論、觀點,都存在很大的瑕疵。
在當下華人文史學界最具影響力的史學家余英時,1930年生於安徽潛山
所以,至始至終,黃先生都不曾有過一部有分量的著作,可以證明自己的學術水準和地位。比如,他的書屢屢受阻不能出版;比如1975年9月,他帶著書稿拜會時任耶魯大學的亞瑟·萊特,希望得到這位美國首席史學家的首肯時,儘管談了三個小時,人家也還是看不上他。
可以說,因為研究能力的不得承認,學術公信力的不足,也讓黃先生在被解聘之後,再也難找到其他的門路了。
當然還有一個狀況,是他軍人出身,性格執拗,不知變通,和當時美國漢學界「皇帝」費正清凶終隙末,讓他從此載難以翻身。可以說,儘管費正清和黃先生的解僱沒有直接關係,但是他和費的分道揚鑣,實際上是使得他失去了最後也是最大的奧援。所以葛兆光先生會認為這是很大的因素。
長期掌控美國漢學界話語權的學者費正清(1907-1991)
本來,費正清是很看重這位漢學研究的「外來戶」的。1970年的夏天,當黃先生在余英時推薦下,初到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從事工作時,那個奇熱的下午,費正清還親自到黃的研究室,表示歡迎,讓黃受寵若驚,說是「未行弟子禮,先作幕上賓」。
此後的幾個月,費正清也非常熱心地幫助黃先生,甚至連英文寫作這樣的瑣事都費心指導。黃有一篇文稿錯拼十次,費用紅筆糾正十次,且仔細論述原委。當黃先生提出準備要寫一部有關明代財政的專書時,費給了他許多很有價值的建議。這些,都說明,費最初對黃頗有好感,對他的研究能力也有所認可。
但黃軍人出身,性格其實並不好相處。我自己,很多年前還聽起過一位國內史學老教授談到有關黃先生的一件逸聞。說是1980年代,黃先生曾回國,參加過一次國內的學術會議,他和黃有過接觸,印象極差。認為黃耍大牌,說話行事還是不改「軍痞」之態,比如動不動說粗話,比如大家座談,他是直接「葛優躺」直接將腳伸到茶几的,大陸同行都對他側目,基本都對他沒啥好感。
《萬曆十五年》:曾經不知多少人反覆讀此書,比如中學時的我
這些說法,大概也不難印證黃先生可能真是性情豪爽不拘小節,不大好相處吧。所以,也很快,他和費的「蜜月」期也只僅僅維持了幾個月而已,不管是學術分歧也好,還是性格問題也好,費正清都對他比較失望。1970年冬,黃先生交稿,費的答覆是,「我已經用盡了所能『給你的』勸告了」。後來,黃先生曾寫信給費,但無隻字迴音。
可以說,和費正清的不歡而散,讓黃先生在美國漢學界失去了落腳的最後機會。數十年之後,黃先生回憶這段不愉快的經歷時,還用「悲憤交加」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至死不能釋懷的。在他的回憶錄里,他說「只想著要一吐怨氣」。
黃氏自傳《黃河青山》扉頁——黃河青山永恆,人生轉瞬即老
好在生活多少還是仁慈的,在落職的不久,他的《萬曆十五年》就在大陸出版,一炮而紅,威名至今餘烈,在祖國封神了。「木有文章曾是病,蟲多言語不能天」,他的一生,真是傳奇,亂世荒山中,可以牽出無數的話題來,一齊佐證歷史與歲月的殘酷,及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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