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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措》

《失措》

捂住、蒙起來、擋住;門、窗、棉被還有兩手掌。能夠阻隔得了的,都不是心所恐懼的。門內抵著餐桌,桌面上站著一張安樂椅,桌面下擺了一袋沙包。窗座的軌槽內——那蟲蟻的墳場——填塞了舊毛巾,巾布飽吸了雨水,那攏閉的窗帘有什麼作用?難不成風雨還會窺看屋裡,然後決定要不要毀掉它,要多輕多重?

指縫間,有呼吸在穿梭。一夜的漆黑都淌盡了,天色蒼白氣色差,窗口的光,虛弱地被鉛塊般的陰影拖移,寂靜掏空了內心。

拘留在坐姿中,手肘壓在膝上,緩緩將臉孔從酸麻而僵硬的手掌間升起,母親露出了兩眼,鼻尖輕擦著指腹,她側著頭,靠在階梯扶欄上,看著前方地上,她之所以看著那兒——倒地的帽架——只因為那在她的正前方。

視而不見,提著一盞黯黯淡淡的意志力,母親從階梯上慢慢站起身子,放眼望去,處處一片殘破,她的視線怎麼也躲不掉四周這些景象。像是自卑的暴露狂,它們不在乎如此碎散一地,不在乎這是狂怒或狂歡所造成的,這些廢物、垃圾,全是她的。母親不明白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是那樣子嗎?擋住、蒙起來,那豈不可笑?

一支鉛筆從寫字檯上滾落,摔斷了筆尖,桌巾的飾邊垂擺,是風,涼風自敞開的後門吹進來,很輕,但是一波波持續不衰,它瓦解在每件傢具上,然後跟著支離,披撒在地,化作塵埃。這整個屋子裡的東西,都像吞進胃中的食物般稀爛。消化,那神秘的力量在母親手中,她想趁家人回來之前(大約是中午),收拾好這一切,不知道他們都到哪去了?

颱風的暴風圈大約在清晨六點鐘脫離陸地,中心朝西北西方向通過北部山脈出海,預計十二點即可解除海上警報。關掉收音機,父親伸了個懶腰,嘆了口氣,天都亮了他還毫無睡意。搬出釣具,他突然想去海邊釣魚。聽到機車發動、駛離,兒子從不到兩小時的睡眠中醒來,探頭看看外面,風平浪靜但一團混亂,他想離開屋子。跨上單車,是過了店鋪時,他才決定要去水庫那兒看看。而獨自躲在衣櫥里的女兒,她還不知道天亮了,颱風早走了。

沒有人知道彼此的行蹤,風——拆散了這一家人。它被門窗上的破縫引誘,風湧入了屋內,盲目地流竄、搜索,畫框歪了,玩具風車轉動,走廊間弔掛的風鈴,響了起來,沒有人在聽。一扇扇門,空洞地開闔著,那浴室的門受潮變形,開闔得十分吃力,蒼老的聲響,擴散在屋內,那微弱的啜泣聲、哀嚎聲,驚動了屋檐下敏感的蝙蝠,它們撒散在夜空,四處飛闖。乘著回聲,風聽見了自己的哀嚎,那彷彿是對岸的處境。燈光不夠明亮,母親在刮魚鱗時,食指被鰭刺傷了。「哥哥你看,蝙蝠!」風把一扇房間重重甩上,呯!嚇了她一跳,害她在為花瓶注水時,不小心灑了一些出來,水暈濕桌巾的一處。「哥哥你看,桌子尿褲子。」水,在花瓶中,被纖維吸收,玫瑰感覺到了,感到花房鼓脹,感到一瓣瓣的青春在脫落,那全都是風的骨骸。

穿過一道道門,他們各自在屋中到處移動,在腦海中潛游,順其自然,真實地進行著他們各自的生活。是的,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更親近的人、更熟的空間了。一把空椅子,吸引著某個人去取出,讀它。空杯子,該倒入酒或茶?那五雙剛晾乾的襪子,哪些是女兒的?這家中有好多東西任他們使用?母親知道有多少事可以做:去攪拌菜湯、去拿剪刀拆信、去更換廚房的燈泡,這些事一旦做完、經歷過了,它們就像一顆顆珍珠一樣,被她的活力一個個串起來。她穿過一道道門,像風,進進出出。把零零碎碎的體驗,串成一串珠鏈。

逛了一圈,母親以為屋裡只有她一個人。早餐都還沒吃,他們能跑多遠。真現實,颱風來就躲起來,夜晚就睡覺,生病就休息,而當這一切都度過時,馬上衝出家門,去創造新奇的玩藝兒,昨天是馬車,今天是汽車,這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永遠不要回家,永遠創造下去。風雨過去了,昨天也過去了,還有,他們記憶所及的事物也徹底過去了,眼前的是——光線、扶起的帽架,以及一個新來到世上的日子。

在牛角海灣附近的公路上,老早就有許多比父親先到的釣客把機車沿途停放。他知道石岬的蝕余海岸必定很多人,於是他找了左岬那裡的一處崩岩崖,迫不及待地向潮水走去。

海浪彼此拉扯,暴躁而興奮。無數次的推擠、爭辯,造就了這片動蕩不安的海。父親看著海面,憑直覺選定了自身的立足地,這裡有一大片海藻附生,應該有不少底棲類的魚。在安裝釣具的時候,他早就忘掉了昨晚的事,這就是他來這裡的目的,找一個立足地、把母線穿過鉛垂,取出十四號單鉤、二點五號的子線,然後忘掉煩惱。當然,如果能夠豐收,他也不介意。

只有像海這麼盛大的景觀,才能轉移得了他的思緒。使勁將釣線的另一端拋到不遠前的海流中,八錢重的鉛垂把餌拖入海中。他在等待。

不知該從哪裡著手?從哪裡著手都行。彎下腰,母親把書櫃扶起,書本撒了一地,有的攤開、有的折損泡水。熟悉的景象粉碎了,一種長久的生活習慣所造成的布置,現在全部東倒西歪,完全失去了原先所擺設的作用。這像是個荒廢了十年的屋子,昆蟲鑽進來,然後是蛇、鼠、燕子進來,產育、死去,最後連殺人犯和劫匪都闖進來到處翻攪,可是,這只是一夜之間的毀壞,她不明白這麼巨大的力量有什麼用意?

憑著印象,母親盡量按照順序把書本塞回書櫃里,一本一本地。這些書都是丈夫的,他都讀過,至少給人的印象是這樣。當又一批學生走進他的店裡,為著下一次讀書會的主題而用食指纏卷著頭髮苦惱著的時候,他是需要給人家這種印象。逃不掉的,他非得成為那群孩子們的指導員不可,這也是為了生意,要不是因為店就開在大學校門對面,誰會買這種書?母親忘了手上這兩本古書以前放哪裡。提供場地和茶點給讀書會、出借書籍也是為了生意?隨便將那兩本古書塞進去,她沒必要記得每本書的位置。

「你幫爸爸拿一本書過來好不好,爸爸感冒了,我想看看書,免得浪費時間。」

「要拿哪一本?」

「隨便,都可以。」他很好奇,不知道兒子會拿哪一本書。那個時候他還不識字,站在這樣高大的書櫃前,他一點主意也沒有,這些書的書背對他而言並沒什麼兩樣,除了幾本紅色綠色之外,其餘的全都是白底黑字,他不想讓父親覺得太平淡而失望,於是爬上了椅子,取出了上層的一冊書,滿意地跑上樓去。父親很詫異地接過兒子手中的那本大字典。

「你為什麼想要拿這本?」他笑著問。

「因為紅色很好看。」他想了一下說。

「還有呢?」

「字是金色的。」他小聲地回答。的確,那本書是很「好看」。現在母親將它從一攤湯汁中拾起,丟進袋子里。就算再丟掉幾本書,這面書牆的雄偉也不會稍有減損,看,它聳立在孩子們眼前,莊嚴而不可動搖。可是他還是覺得不夠,他把部分寄賣的書搬回來,繼續把書磚往上蓋。看,世上有這麼多知識是她不懂的,這些書聯合起來威嚇無知的人,她就是不去讀,嘲笑就嘲笑,對!偏執狂又如何?她要膚淺地活在浮面的世界上,她要丈夫放棄同情她,她要准許女兒用那套百科全書當積木,蓋一棟娃娃的家。

要是再加上那套「世界文化史」,她肯定可以為公主蓋一座城堡,可是這個計畫被邪惡的貓眼魔王給阻止了,為了水仙公主,她決定採取報復行動。當父親中午去店裡時,她偷偷跑到書架前,將其中一本書的其中一頁撕下來,折成紙船,她不相信缺這麼一頁就會被發現。於是,那可有可無的一頁順流而下,水妖擺動銀色的尾巴,護送著紙船歷經風浪,直到筋疲力竭為止。載著她的視線,船沉了,大排水溝仍然繼續淌流著,過去的時光終止,污泥將秘密掩蓋。

是什麼在背後追趕?單車輪胎滾動著千百根鐵輻條,輻條絞亮了晨光。那凌亂的屋子被拋到後頭,並且不斷縮小,不管那追趕他的是什麼,必定是追不上了。

沿著河堤逆行,經過紡織廠和酒廠,兒子正往水庫的方向騎去。鏈條、踏瓣和龍頭髮出銹磨的聲響,迎面的涼風吹冷了汗水,他一點也不彷徨,雖然路途對一個騎單車的少年而言不算近,但是對於減少留在家中的時間的心愿來說,漫長正是恩賜所在。小心地繞過殘斷在馬路上的樹枝,這就是颱風所要他明白的事;他正賣力地捍衛著渺小的可能性,他要去的是一個等他成長到這麼結實才能去的地方。這次他不必再故意去看信箱,使父親從躺椅上醒來,然後找機會說:「雨季快結束了,我們去水庫看看好不好?」是他所惦記的那個回答在追趕他。「不行。」鐵輻條織著光的網。

光線網罩著那條被扯落了一半的窗帘,母親將它拆下來,接著,她扶起了傾倒的桌椅,並將擺飾拾起、歸回原位。她要恢復這裡的舊觀,使那個颱風夜被遺忘,當家人再度踏進來時,會記不起這裡曾發生過什麼事。握著尼龍掃把,她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在戲院、公園或是酒館之類的場合,掃著這世上的餘燼。這些碎瓷和玻璃,根本不像曾是她花了某個周日下午所選購的杯盤,不像曾是她交了十年的朋友送的花瓶,她曾在各種花色的取捨上猶豫思索,所有細節都顧慮到了,於是她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任何人的言行都左右得了她的情緒,她總是聽見自己的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小心玻璃杯,小心、抓牢,抓牢那扎入土壤中的在這世上根深柢固的東西,相信它看起來的樣子吧,抓牢它,一刻也別鬆手。小心,那將至的必定會到來,即使沒人相信颱風會來。別被此刻的寧靜欺騙了,看,那逃不掉的花草樹木,已經開始驚惶打顫了,沒有一片綠葉不想趕快得到解脫,可是纖維繫住了他們,生命法則系住了他們。逃脫終是惘然,但是在暴風雨來臨之前,他們會永無休止地顫抖,他們集體的驚惶將使樹榦被連根拔起。聽見這聲音的是我,我的身體就是我,這掃著碎玻璃的手臂不是別的,這就只是我而已。

一下一下,掃帚的前緣拂過地面,它像是母親的義肢一般,把手的力量傳到了地面——這重量的最終歸處。引力把整個世界牢牢吸附在地面上,無一倖免,她頭頂上方的吊燈抓牢了天花板,它抵抗著引力,至死方休。

從後門掃到客廳,散落各處的碎屑漸漸彙集起來,這其中夾雜了指甲屑、毛髮、線頭、棉絮,還有些看不出是什麼的屑末,它們彙集成一堆可觀的、豐富的、什麼都不是的垃圾。自某段往事身上脫落,這些碎屑落入了極隱秘的罅隙中,不是想掃掃不到,而是沒發現,有的飯粒在鞋櫃下的角落藏了一年,現在被連同瓷碎片一起掃出來。還有多少罅隙是她的掃帚所還沒伸進去的?哪裡不會被找到,她的女兒就在那裡。

隱約聽到母親的腳步聲慢慢離去,她知道自己沒有被找到,她消失了。

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是閉,她在漆黑中,咬著衣袖,手中捏著一顆樟腦藥丸。一件件垂掛在衣櫥內的衣服,柔軟地包夾著她,悶熱中,汗水流進眼眶,她暈沉沉地呼吸著剛剛呼吸過的那口氣。櫥門內的鏡面上布滿了水霧。潺潺流水用污泥掩蓋了她,暴風雨的咆哮聲將她埋入地底下,飢餓、悒鬱嚙咬著這個發抖的女孩,她感到寂寞、感到被皮膚包裹著。

也許這只是個遊戲,一群孩子們之間消磨童年的遊戲。哥哥被他們捉到了,換他當鬼,他伏在櫸樹下,從一數到一百。妹妹拚命奔跑。本來她想躲在教堂後面的水塔下,七十、七十一、七十二,她還有時間。就在離墓園不遠的紫牽牛花叢旁,有一間小工具間,她喘吁吁地躲進去,關上破舊的木板門。蹲在銹壞了的工具及油漆桶間,雖然氣味很糟,但她相信這裡絕對安全。在陰暗中,她聽著外頭的聲音,什麼都聽見了。那是山下靶場的槍聲,不規則、一窩蜂地射響,那是教會詩班練唱的聲音,和諧而朦朧,還有,人的聲音、風的聲音、車子的聲音,那一切聲音與她只是一牆之隔。她無法對它們做出回應,那太遙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先是哥哥喊的,然後是此起彼落的,她不敢回應,而且沒有力氣,這個空間的陰暗奪去了她的活力,她肚子痛,忍不住想排尿。漸漸地,她聽不到自己的名字了。那是母親的聲音,她正向自己說:抓牢、小心,颱風就要來了。那是颱風的聲音,它毀掉了這藏身處外頭的整個世界,她不敢出去面對殘局,她的茶杯也破了,脫下褲子,她蹲在牆角排尿,尿液細細地流出門縫。突然,一個人推門進來,幸好他不是當鬼的,而只是個工人。

她感到所有聲音都被風聲馴服,然而那股巨大的力量還是闖進來了,風駕御著那急管繁弦似的各種聲音,襲向她、震撼她,把她像樹一樣搖顫、像海一樣吹盪。

浪就這麼捲起來,它鼓起勇氣,聲勢浩大地遠遠前來,這一次它要使岸上的人明白,明白它是被什麼樣的

情緒捲起來的。可是就在目標的不遠前,浪,它又再次拜倒在父親的腳下了。

注視著浮標——那個在驚濤駭浪下受難的紅點,它再遠也不會脫離掌控,這翻覆得了漁船的海浪,居然對小小的浮標無可奈何。父親三番兩次收線檢查,看看餌還是否完好,深怕自己是提了個空鉤子在白白等待。在紅色的浮標上,他看到了海的弱點,他要獨自把意志伸向那片騷亂中,十分直接地。可是那參與騷亂的只是他的意志,他對「孩子來討寵的依賴性」說「不」的意志,而他本人則安然在岸上操控著自己的言行,他旁觀、等待,隨時準備從餐桌上的議論中抽身離開。如果不緘默地離席,難不成還要奢望他們乖乖聽訓?他就是要狠下心說:「不行。」他們竟然想用悲傷和憤怒來脅迫父親,這是胡鬧,哪是什麼挫折,不可以這麼任性,他們有什麼資格談「悲傷」、「崩潰」?為了能久久站立於此,所以父親手中持著釣竿。

海保護著魚。他釣著魚,海也釣著他。

妻子搞不懂他,為什麼有人肯為了多釣兩條魚,把命都賠上去?「海也在用魚釣人。」她說。當一波不小的浪撲近時,他後退了幾步,水花濺濕了他,他的表達被駁回。在這裡,方圓五公里之內,可能只有他一個人沉思過:「文明是宗教的退化」這個問題,但是在他的書店裡,五坪的範圍內,起碼也有七個人沉思過是否「文明是宗教的退化」。他們在幾分鐘內,就能夠明白他所比喻的事物,可是夜夜睡在他身邊的妻子,卻可以至今仍誤解他的暗示。這全是自找的,甚至是明知將會如此,他才覺得自己非得把手指向妻子身旁那棵欒樹,使那些在眼前搖曳的綠葉搖曳她。光線落在她身上時,只篩得剩下了點狀的亮斑,就是她,父親需要的,正是這麼一個會責備自己對丈夫的理解太少的人,他愛妻子會對他的暗示誤解而感到虧欠不安;愛她對撒在衣襟上的亮斑會低頭看看的反應;愛她老是擔心孩子的感受、擔心丈夫會不會被海浪捲走。

要不是他們口袋裡有幾個笨錢,他才懶得和那群學生鬼混,他寧可在這裡釣上整個秋天的魚。這時候,海在拖拉他,收線,他釣到了一條黃鰭鯛。得意?那只是海的九牛一毛。

快速地轉動,輾過積水的濕輪胎,在部分乾燥的地面上,畫出了一條長長的線,時而直、時而曲,這條線繪出了兒子的野心,他再也不想靜止下來,他要把這條線永遠延長下去。就在離水庫管理處不遠的路口,他看見了軍車和工兵聚在橋頭,原來是一座通往山區的短橋塌了,而且對岸的山坡還崩落了土石。他看到這個景象,心中有點惶恐,他既不想逃避又不敢面對。那兒肯定有人傷亡受困了,這是颱風的腳印,或許他離得開屋內的殘局,但這被摧毀的、環抱著他的景象,似乎怎麼也甩不掉,這圍繞著他的這整個視野(無一處完好),好像逼著要他立刻明白些什麼,急著要逼他為這一切下結論,他可以這樣去體會嗎?他非得有這種感受嗎?感到事物的狀態已成定局,感到無數個個體在不能抗拒的法則中流離失所。樹葉,在車輪下、在河流中、在樹枝上,在他眼前,這些不斷墜落的光之扁舟,已經與他們的影子重疊了,各自地。

帶著腦中記得的每件事,他整個人都在行進,朝那崩潰的綠湖行進,那是水庫,在泄洪。他要為那無數個空等過了的日子睜大眼,去看那心所盤旋其上的景象;他要用順從的方法,使無所不能的定局,贏得毫無成就感。

聽到深沉的轟隆巨響,兒子知道了,他到了,泄洪早就開始了。許多人沿著壩頂的扶欄排開,大家看著自開啟的溢洪閘所傾下的飛瀑,無話可說,如果開口也只是那幾個感嘆詞。這聲音巨大得可以蓋過千百人的叫嚷和吶喊,無法遏抑的水壓,幾乎要衝破整個堰頂和導流牆,這怎麼可能會是三天的雨水?他曾接過其中的幾滴。失速、墜落,它們上一分鐘在上池蓄成一面倒映著山色與天光的綠湖,而下一分鐘竟然狂暴地摔毀曾蕩漾在它心間的串串詩意。

水花嚎啕濺灑、呼天搶地,什麼都在衝擊下毀去了。那不朽的寧靜與秩序,瞬間化作擂響的鼓群,將一種不減的高潮凝結在至高點,它凝結在瞻仰的態度中,不給予人重新尋回昔景的妄想,它朝著記憶俯衝,在終點上把自己炸成無數的水分子,它要在迷失的狀態中,麻痹那潛藏在倒影之下的苦楚。

彙集再彙集,凝聚在一起的碎片,被掃把須推到了走廊盡頭。母親跟隨著未掃的碎片走,她跨出了大門,開始清理起院子。先是排水溝,還有洗衣機四周,然後是花圃、走道。換成竹掃把,她繼續從台階上掃起,葉片濕濕地黏在地上,要多費點勁才行。有些葉子是從別處吹來的,它們混雜在一起,各種形狀,正面反面、卷的、破的,它們空洞、量大而令人厭煩。

蚯蚓拌著泥漿,草葉也跟著做,石磚與木板,潮濕而色澤變深、變亮。綠色在漸層中變換著濃度,它在污泥沾髒的不同程度中浮浮沉沉,色彩在演變著母親的感受,翠綠、青綠、深綠、藍紫、紅褐、黃、翠綠,原有的質感喪失於潮濕的統一中。那落在草葉中的鐵絲、垃圾,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它們各自佔有這世界的一部分,泡在水中,奄奄一息。

掃著掃著,她掃到了一顆羽毛球,這是兒子從前不小心打到樹上的那顆羽毛球,在放棄之前,他拚命地想用棍子和石塊,將它從卡住的枝葉間擊落,後來一塊石子不慎落在自己頭上,妹妹笑他,結果他索性把球拍一丟,不玩了。直到昨晚,颱風將球取下,可惜他老早就不打羽毛球了。

「你看,他們在練習打羽毛球。」

「那哪是,那根本是一個練習撿球,一個練習道歉。」父親回答妻子說。

「沒辦法,風大。」撿起這顆頑固而敏感的球,她明白,「沒辦法,風大。」丈夫摟著她的腰,沉默不語,應該說暫停交談了,剛剛那些話才一說完,它們就完全被寧靜吸收掉了,哦,沉默是多麼地浩瀚啊!這個經常說「沒辦法,人類自古就有娼妓」這句話的人終於緘口了,他看著孩子打球,摟著妻子。

可是她總覺得,這摟著她的人,是那些經常掛在他嘴邊的哲學家和史學家,是那些偉人(連女兒都認識)在借著丈夫的手摟著她,或者說,摟著她的這一群人之中,沒有一個是她的丈夫。她在沉默之中,內心卻充滿語言與文字,她忙著處理它們的運作,處理這不容違抗的溫柔接觸。她把這個破爛的羽毛球丟掉。

像是在幫地面搔癢,母親被自己規律的掃地動作與挪步催眠,樹葉不甘願再被改換腐爛的地點了,風災並未在颱風離開後立即結束,她腰酸背痛了,可是卻還沒清掃完。服從著再正確也不過的常理,她驅趕著落葉與垃圾。在靠近圍牆那兒,她掃到了一隻夭折的幼犬,身子只和老鼠差不多大,這可能是常到老校長家乞食的那隻野狗生的吧,這麼幼小,不知道是生下來之後還是之前死的?一個不會造成損失的死亡,它倒是也不必去為存活再奮鬥什麼了,一個樣樣器官都不缺的軀體,可惜完全派不上用場。有的狗天天在家門口,強而有力地吠叫,嚼著兒子端出去的一盤剩骨剩飯。它活著,在一個野狗的軀體內,樣樣器官都不閑著。

手在掃把上,她依賴著這個不變的動作,固執而怯懦,她很怕把幼犬的屍體像其他垃圾般撥動,撥進袋子里。如果不忙著打掃,她此刻還能做什麼?

掃把像船槳般的擺動,她是船,槳對去向所能做的影響及改變,恐怕只是在極有限的範圍內,她已經被生命之弓發射出去,並且充分地和這世界摩擦,短暫而深刻。花圃前,她掃到了一個空酒瓶,為什麼破碎掉的不是這個沒有用的瓶子?它完好如初有什麼用?反正沒人要。發梢輕輕地觸拍著兩頰,擺晃著她引以為傲的負擔,日復一日。她在她的手所在的地方,手在門把上、手在刀柄上、手在他肩上、手在傘上、窗上、在掃把上,抓牢,她衷心相信手所能抓牢的每樣東西。掃不完的落葉,給了她擺動雙手的機會,不能靜止下來,將手插入口袋佇立在一個用不到手的地方,她不能。

掃到路口分歧處,母親暫停了下來。她兩手撐著腰,把身子拉挺了起來,深呼吸一口氣,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所掃過來的一路,還有那間灰暗的屋子,它四周的植物、植物里的昆蟲,它們都在打屋子的主意,還有透入玻璃窗的光,她知道,這世界正用一道道光線、一波波微風接近她,觸碰她。先是吹進屋內,然後無力地穿出紗網,如逝者的魂魄般散盡,那拂面而來的,正是欲湧向她的一陣心悸。

這世界找到她了。她的那一眼從天際落下,回到地面上,於是她再次拿起竹掃把,準備往那處積水的窪地走去,去把那攤水掃散。

越來越高、越來越近。非常輕薄、紅白相間,一隻塑膠袋被風捲入半空中,然後緩緩降落在路面,並且隨著旋風兜了兩個小圈子。

雖然是視線在跟著它,但是那天母親卻覺得好像是自己的視線操縱了它,那時候,一輛送瓦斯的機車駛過,立刻切斷了她與那隻袋子的關係。早在發布颱風警報前一個鐘頭,她就打過電話給丈夫,叫他提早把店關上,趕快回來檢修一下屋頂。那隻塑膠袋又被風如鷹一般獵捕,拉上了半空。她無法抵達視線所想跟去的那個點上,她被自己的視線拋在後頭。

聽妻子的語氣,好像颱風的動態是由她掌控的,而且她希望會風強雨大似的。好不容易有個能向丈夫提出警告的機會,她豈能草率浪費,她早上就去買了肉醬罐頭和蠟燭,準備慎重其事一番。就因此,他更不能讓妻子感到這般誇大是可以使任何目的奏效的手段。該什麼時候回家,他自己會判斷,難道在掛掉電話時感到自己白費唇舌、委屈不堪不是她真正希望的嗎?要是他乖乖聽話,不是反而使妻子覺得自己太獨裁?

兩個聽從母親規勸的孩子,在屋中無所事事地閑坐,漸漸來臨的風雨使他們心煩意亂。

「等一下我們來烤餡餅吃,好不好,冰箱里還有一些草莓醬。」母親說。餐廳燈點亮,她將一束修短的玫瑰插入花瓶中,兒子的眼睛從書本後面露出來,妹妹走近餐桌,手扶著椅背。這束鮮花代表母親佔領了此一空間,他們凝視著花萼所託起的紅花冠,凝視著暗藏花蕊的那個小黑穴。哥哥的眼睛躲回書本背後,而她,她陷入了花瓣排列狀的漩渦里,卷進溢不出來的清芬中。

當花在瓶中豎起來時,母親便有權去鬥爭那放置在花瓶附近的東西,這些零亂瞬間有了罪名。那藥盒、名片、信件、刨筆刀,怎麼可以堆放這裡,這就是他們的父親。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能侵入這束玫瑰的四周,與之匹配?沒有,她只願孑然於餐桌中央,盛開、枯萎。

父親進門時,一陣強風尾隨而入,吹跑了兒子的數學作業紙。脫下一身濕衣服,他拿毛巾把頭擦乾,打了個噴嚏。女兒聽見了,她連忙下樓幫母親盛飯。終於,晚餐可以開始了。

「街上已經淹水了,不知道明天那裡會變成什麼樣子?」

「樹有沒有倒?」

「還沒,不過有幾個招牌已經搖搖欲墜了,還有停在路邊的機車,也倒了幾輛。」

「聽說明天不必上班上課。」

「你的拇指怎麼了?」

「刮魚鱗的時候刺到了背鰭。」

「萵苣、包心菜,都是蔬菜。」

「我知道,因為明天起會暫時停止買蔬菜,颱風來了,沒辦法。」

「對,蔬菜一定漲價,而且是泡水菜。」

「我們可以天天吃肉了,真好。」

「還有洋芋和筍子。」

「我不要,我寧可只吃火腿和蛋。」

「不然排骨燉蓮藕、菱角也不錯。」

「如果臘腸和培根不可以吃太多,那我最後只好吃面和麥片粥了。」

「放心,那時候菜價一定已經恢復了。」

「來,這半盤都是你的。」

「我剛才吃很多了。」

「你只有挑小蝦米吃而已,我在注意。」

「湯很燙,小心一點。」

「他們自己曉得,不然燙一下,一輩子就不會忘記了。」

「我聽說山上的木材工廠出了人命。」

「吃飯別提那種事,每次都這樣。」

「誰叫我們只有吃飯時才會全部到齊。」

「你看,我們必須在逃避現實的情況下,才能吃得下不得不吃的一餐飯。」

「有一次我目睹了一場車禍,結果連續三天吃不下、睡不著。如果我們一周要看一次車禍,那我們可能是餓死,而非悲傷死。」

「你們聽,風雨愈來愈強了,還會再強下去嗎?我看樹和電線杆可能不保了。」

「這是大自然對我們這個世界的考驗,它考驗我們所依賴的物質,考驗我們的信仰。」

「我相信如果我們家被颱風毀了,我是說萬一,我相信救難人員會來救我們的。」

「放心,這屋子禁得起一個颱風夜的。」

「不知道屋頂會不會有問題?」

「有問題的話,它會舉手的。」

「舉手!哈哈哈!」

「嘴裡有東西不可以這樣大笑。」

「你的紅蘿蔔絲怎麼都不吃?」

「我是故意留到最後才要吃的。」

「又是一陣風聲,好強。」

「那種聲音好可怕。」

對話著,他們彼此,還有暴風雨彼此。她看著喉頭縮動、吞咽,看著油亮的菜葉及直冒的熱氣,她覺得這不受影響的晚餐,似乎順利得囂張。因為紅蘿蔔既便宜又營養,他們幾乎天天吃,這一餐也不例外,他們鎮靜得近乎藐視窗外正在進行的浩劫,黑暗中,寧靜遭到推擠、屠宰。狗不吠了、車不橫行了,這一夜,人必須有地方躲藏。她拿餐紙擦掉一滴碗背上的湯汁。他們談到了氣象學的問題。暗紅色的漩渦,正纏著花蕊之穴打轉。

風——這透明的海浪,一波波地拍打著屋子,雨滴掃射著窗與屋頂,土石崩落,創擊地殼,輕微的震動傳到了頭皮頂。黑暗在驚惶中繁殖開來,夕陽早已溺斃於雲霞,那埋伏在桌巾下、書櫃下、電插座里、水龍頭出口與排水孔內的黑暗,全都開始匍匐而出,它們振翼、低吠,互相併吞、張牙舞爪。路燈下,樹叢像鼓動著綠羽翅的籠中野雀,它在衝撞至死前,會落盡綠葉。一股狂暴的力量正在發泄,它跺步、吼叫,如獸群出籠,它奔逃,在山脊上、在海面上、在樹皮上,它要透支掉自己,與所愛的對象同歸於盡——那冷漠的四季、那無數的星星也填不滿的夜空。它承受不了自己的無所不知與無所不能,它厭倦於證明自己的本領,它麻木得必須如此折磨才會稍有感覺。那力量的源頭何在?斷裂聲、傾倒聲、破碎聲,所有東西都在為毀滅的理念殉道。窗子在風的哞叫聲中顫抖,形體在漆黑中消失。

在、漆黑中、消失。

衣櫥外頭無處不是這世界;這世界無處不是風的內在。女兒捂住耳朵,躲進衣櫥里,可是她還是聽得到所有聲音,打靶、詩班練唱、她的名字、排尿、工人的嗓音、父母在說話。

「我知道颱風會來。」

「所以你送那些學生回去?」

「對,這樣你不高興什麼?」

「沒有。」

「你為什麼不敢不高興?」

雨水零亂地噴進了那破掉的窗,風用濕冷與漆黑塗抹著肌膚,風魚貫而入,粗暴地摩擦著這脆弱的擺飾及傢具,她聽不出那重重摔砸下去的是什麼東西?那破碎的是什麼東西?她無能為力,風進屋子了,房門震響,她感到自己被那強行闖入的力量肆虐,這是考驗嗎?她不要被發現,她不要在半空中被撕扯,她不要穿著一身美麗的純白。

那些分布在生活中的對話、勞動、休息和表達,這一刻都停頓下來,各自驚惶地尋找藏身處,並且等候著為所欲為的暴風把情緒發泄完,除此之外,別無所冀。這一刻,活著的小生命平貼地面,動彈不得;而沒有生命的水桶、臉盆則和死屍一同舞動。風——這無所事事的主宰,把這一刻緊握在手中,不做什麼,只是緊握這掌中天地。它也在等待自己度過高潮。

燭火——發光的花苞,照亮了兒子的手指頭,他坐在牆角,燒烤著從地面撿起的一根根毛髮。火焰驚惶地想要逃離燭蕊,它感到風、感到自己既敏感又渺小。他想安慰妹妹,但是他討厭自己想要那樣仁慈,他也想發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什麼,他討厭那個渴望仁慈的自己,最好是颱風不要離去,一切不要復原,真是沒志氣。這算什麼?那必定到來的復原,和必定到來的風雨一樣野蠻,他能做的只是把燭火重新點燃,守著這朵懸浮在蠟油上的光芒。那習以為常的景象都到哪去了?每一刻都被下一刻超越著,那不止息的動蕩,它可知足下踏的是什麼?當父親獨自坐在信箱前的躺椅上,把手掌垂在蟋蟀出沒的草叢間,雲團航行在眼前,並拋沉了光之錨,他能擺脫這化成思維而將他纏繞的這世界嗎?不,那伴著狂風所一同襲來的,正是他們心系著的顧慮。燭光沒入蠟油中,熄滅,但光芒還殘留在視覺上,虛幻而揮之不去。

水珠子在半空中,互相追擊,它們破成了更小的水珠子,無數的細水珠,輕盈得下墜不了,一陣風揚起這片水霧,水霧緩緩上升,沁濕了水庫的水泥堤壩,也沁濕了他的毛細孔、髮絲。他並沒有覺得在凝視瀑布時被拖下去,相反的,過久的凝視反而使他有向上飄升的錯覺,錯覺引領著他與水霧一同上升,他愈來愈不確定這洪水是殘暴還是溫柔的,那相反的兩種感受,同時在他心中共存著。睫毛上的水霧凝成露珠,他感到肺部濕冷,下唇寒顫。這時候,陽光逆穿風勢,把瀰漫在上空的水霧染出了一道虹彩,他看見了虹彩在朦朧中靜止不動,他看到了襯著虹彩的整片天空。那就是風的背影。

為了避免頭暈而失去平衡,父親也把視線轉移到天空的雲層上。海面所蕩漾的反光,一波波地擾亂著一心想抗拒它的人,他無法不斷地注視著浮標,無法在注視著浮標時,不連那迷離的潮浪一同注視。即使只是想釣得一隻魚,整片海也會跟著拖扯他所拋下的魚餌。一種從頭到腳的暈眩,使他覺得自己像踩在海綿上,幸好,天空救了他,他的視線牢牢抓住了浮雲,抓住了整面白色的天幕。在這海陸之間的界線上,他不進不退,他站立,而且平衡。

這片天空,薄薄地倒映在路面的一攤積水上。

是由門縫所透入的一絲亮光,使她重新在漆黑中回到自己身上。意識如平息的積水般澄清起來,她感到自己從各方匯合起來了,她的懷疑、她的呼吸、她那罩在白色連身裙下的軀體,樣樣都被那一絲亮光召喚回來了。也許,颱風過了,這又是個明亮的白天。她虛弱地推開櫥門,瞬間,刺眼的光、冰涼的空氣,湧向她,她出生了,發麻發軟的身軀跌落地面,她感到非常飢餓。

慢慢地扶著床柱站起來,那些跋涉過她的內心的各種聲音,滾回到起點,她沒聽到屋中有任何聲音,沒人在嗎?睜開眼睛,熟悉的景象將她與新的一天隔離,她碰觸不到這退至天際的蒼白,與隱入皺褶中的陰暗。窗帘飄擺,她伸手向前走去,把身體的重量靠在窗緣,斜著頭,輕倚窗欞,她看她能看見什麼。

手中的掃把,釋放了母親體內的一股活力,這活力存在於所有盲目的事物中——那來回於樹枝間的雀鳥、那再怎麼使勁也擁不住她的風。這股活力,左右著掃把,左右著她的去向。

女兒看見了她正走向那攤路面上的積水,她掃把一揮,那片天空的倒影,便隨之破碎。

原載《聯合文學》第十四卷第三期

關於作者黃國峻

黃國峻(1971—2003),台灣台北人,著名作家黃春明次子,從小學習繪畫,高中時期開始寫作,1997 年以短篇小說《留白》獲得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著有短篇小說集《度外》《盲目地注視》《是或一點也不》,長篇小說《水門的洞口》,散文集《麥克風試音:黃國峻的黑色 Talk 集》。

一些解讀

黃國峻二十六歲便以短篇小說《留白》獲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三十二歲離世,彷彿小說界一顆急速划過天空的耀目流星。他的小說充滿了謎一般的氣氛。

「失措」寫的是,一家人在一場颱風過後,處於暫時分離的狀態,母親留在家中打掃,父親撇下家人到海邊釣魚,兒子獨自騎單車去看水庫,女兒躲在衣櫥里不出來。情節看似簡單,但感覺卻很奇特。

作者筆下的「人物」不再是描摹的對象,他們的衣著、身高、體重、性別,等等,都不再重要,實則他們已被抽象為一組視角。這些視角相互牽連,又彼此隔絕,敘事在不同視角間不斷迴旋,其間的轉換不是在線性時間中依次發生,而是以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傳接。在此迴旋中,呈現出一種視覺的詩性,兼具均衡、明澈的形式美感。可以說,這是一篇完美的小說。(特約編輯:朱岳)

題圖原圖來自:AntoinetteWon iStock,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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