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什麼地方的外星人最正常｜大象公會

外星人其實並不太行，瘋狂的中國人比它狠多了。

文｜大象公會

在好萊塢電影里，世界上什麼地方的人最不正常？

答案也許是外星人——在今天種族偏見毫無容身之地的好萊塢，只有外星人獨樹一幟，在美國電影里堅守著幾十年來的刻板印象，傾盡全力侵略地球，性格、動機都單純至極且貫穿始終。

近年來耳熟能詳的外星大片中，《獨立日》系列、《明日邊緣》等科幻巨制的外星人，都把寶貴的生命和全部精力獻給了侵略地球的鬥爭；《阿凡達》雖然善惡對調，但外星人也是以絕對不同於凡人的決心，一根筋地跟邪惡的地球開發商死磕到底。

電影里的外星人，為什麼非得這麼武德充沛？

其實，起步晚得多的中國外星人，便幾乎從未參與過上述打砸搶燒活動，而往往過著接近正常人的生活。有些在《閑人馬大姐》之類的情景喜劇里充當無傷大雅的奇葩，有些在《長江七號》等賀歲片中承擔起賣萌討喜的重任，其人物的情感甚至會隨著劇情推進而發展變化，表現出外國大片里人類英雄都不太具備的豐富人性。

今年的喜劇科幻片《瘋狂的外星人》中，前來與地球建交的外星大使雖然也橫暴不堪，但其性格遠比大部分好萊塢科幻片中的外星瘋子要立體得多——與《獨立日》中人在屋檐下還要硬漢到底的外星俘虜不同，寧浩的外星人非常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甚至長期不滿自己的工作任務而怨天尤人。

· 寧浩新片《瘋狂的外星人》中被中國人民用來泡酒的遠方來客

為什麼外星人在好萊塢大片兒里往往是成群結隊的暴徒，到了中國就變得這麼像凡人？

外星人為什麼非要侵略我們

西方的外星人之所以如此不堪，跟他們來到地球的時代背景有很大關係。

如最典型的外星蟲族入侵電影《星河戰隊》，其原著小說描述的蟲族軍人毫無獨立人格可言，一味服從領袖，在其問世的1950年代末，影射對象可謂一目了然。

除了符合西方文化的邪惡定義外，《星河戰隊》中的蟲族侵略軍也完全不可能與地球人達成和解——他們的首長吃人類的腦子。

·  1997年電影《星河戰隊》中的「食腦蟲」

這種喪屍般的外星侵略者，既廣受觀眾歡迎又便於胡編亂造，很容易在好萊塢大行其道。

結果，科幻大片中的外星人多數都延續了這副七生報國、一億玉碎的鬼子嘴臉，和平與發展始終沒能成為科幻世界星際間關係的主流。

電影《獨立日》中來歷不明的外星航母，《安德的遊戲》中的蟲族艦隊，《銀河系漫遊指南》中負責強拆地球的沃貢人，都以這種說不清圖什麼的決心，給人類社會造成了巨大的生命財產損失。

· 除了圖中的沃貢拆遷隊順利完成任務，其他大部分外星侵略者都遭到了可恥的失敗

哪怕是在非戰爭主題的科幻電影中，外星生物的表現也與常人相去甚遠。如斯皮爾伯格的經典電影《E.T.外星人》，ET除了難以抵禦食物誘惑外，各方面表現簡直是專為幼教而生的真善美化身。

· 《瘋狂的外星人》海報，就致敬了《E.T. 外星人》的經典一幕

更何況，即使是E.T.這樣的突破，在好萊塢的科幻世界也絕非主流，外星人多數時候仍是裝備著高科技武器的暴徒。為什麼？

這是因為，這種認死理的戰爭狂外星人非常易於創新。通過不斷修改遊戲參數和設定，他們的形象和武器裝備可以任意突破天際，不斷在視覺上超越讀者越來越高的閾值，只要程序員和特效師發揮想像力即可，導演編劇無需顧忌任何邏輯、常識和經驗——反正是外星人嘛。

· 《變形金剛5》的大黃蜂

所以，好萊塢的導演和編劇更願意操作所謂的「硬核」科幻，除了偶爾在《保羅》《火星叔叔馬丁》之類的喜劇里讓外星人抽煙喝酒聽搖滾樂之外，通常都滿足於安排他們充當智力超常的霸王龍。

在類似模板被無限重複後，外星人就成了一種電影「類型」。人物和故事不再是這類電影的重點，因此也很少出現超越模板本身的創新。

真正的突破，幾乎註定要來自好萊塢之外的世界。

中國科幻電影之路

在大洋彼岸的中國，科幻藝術的發展相對獨立於歐美國家，外星人等幻想元素扮演的角色也從一開始便大不一樣。

1949年後的中國電影史上，除了少數暢想共產主義美好未來的電影外，中國科幻影視幾乎完全與改革開放同步起跑，而改開後初期的科幻作品，又更像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反特電影，與科幻的關係尚不明朗。

· 1980年被譽為「中國首部科幻電影」的《珊瑚島上的死光》，講述了發明核電池的中國科學家遭到外國特務追殺、護送電池者與小島科學怪人馬太博士聯手大戰外國資本主義企業的故事

對這種類型化母題的戲仿，也出現在最近的《瘋狂的外星人》中，只不過中國人耍弄的對象變成了邦德式的西方特工。

較早接近當代中國科幻電影的，是1986年黃建新執導的《錯位》：知識分子主角初次走上領導崗位，難以忍受文山會海的官僚生活，便製造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去開會批文件，結果機器人逐漸反噬主角的日常生活，甚至企圖取而代之。

· 《錯位》中的主人公趙書信就是黃建新名作《黑炮事件》中的倒霉工程師

與西式科幻不同，《錯位》這類1980年代「探索電影」的科幻氣氛並不特別依靠美術和特效，它的劇情事實上是一種微觀的社會學實驗：如果把一個具有科幻屬性的「設定」扔進現實社會，會怎麼樣？

可想而知，這一類科幻電影難免帶有批判色彩，而批判起來最不容易出錯的，莫過於在可預見的將來都註定無權無勢的少年兒童。

1990年代前後，這種社會實驗性科幻大量出現在兒童電影中，如1990年的《魔錶》，希望早些長大的小學生因為機緣巧合而瞬間成為了成年人，才認識到自己先前的幼稚；1997年《瘋狂的兔子》中萬惡的電腦遊戲光碟，將班上孩子們的生活逐一毀掉……

· 成為不少人童年陰影的《瘋狂的兔子》

2000年代後，外星人開始成為中國科幻題材，從大銀幕上的《長江七號》到《超人馬大姐》、《快樂星球》等情景喜劇，越來越多的外星人來到了神秘的東亞大陸。

· 「講述老百姓自己的外星故事」

這些有中國特色的外星人影視，與《星河戰隊》、《獨立日》等電影中正邪決戰的宏大敘事截然相反，它們事實上都延續了1980年代中國早期科幻影視作品的傳統，以「微觀社會學實驗」的方式展開和推進：

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突然出現了外星人，它或許攜帶超能力，也不一定懷有好意，但往往不是窮凶極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侵略者。在這種情況下，人與外星人之間，會發生什麼故事？外星人的超能力會產生什麼樣的戲劇衝突？警察、軍隊、媒體會怎樣應對外星人的出現？……

比如2008年的周星馳電影《長江7號》，一個擁有超能力的外星狗突然闖入了一戶極其重視教育的貧困單親家庭，戲劇矛盾衝突就此展開。

· 周星馳電影《長江七號》

這種題材取向也並非純屬偶然和因襲。像美國大片那樣任由外星人狂轟濫炸，動輒摧毀白宮、獵殺國家首腦，對中國的電影創作並不現實。

微觀社會學實驗類的嘗試和發展，就成了中國科幻影視的歷史選擇。

因此，《瘋狂的外星人》和《長江七號》中的外星來客們，並未像在美國一樣，堅定不移地走上發動侵略戰爭的不歸路，而是以獨特的形象、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帶領觀眾從不同的角度感受自己的生活。

· 《瘋狂的外星人》劇照

小心，外星人就在你身邊

這種以實驗性和社會關懷見長的中國式科幻，對編劇和導演的要求也與狂轟濫炸類的外星帝國主義電影大有不同。

與特效和場面相比，中國式科幻的核心吸引力，是導演對細節和生態的把握——變形金剛可以隨時隨地作出不合邏輯的鬼事，但黃渤和沈騰在外星人面前的一舉一動就必須自然，否則劇情將迅速崩塌而無可收拾——對一部反傳統類型的電影而言，嘩眾取寵就是最無法掩蓋的失敗。

而寧浩正是中國最不可能犯這種錯誤的導演，他太會拍中國普通的社情世相了，總能以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的方式、讓人們重溫日常生活中那些親切熟悉的荒謬，也最擅長表現中國角色和西方角色的行為反差：後者見到外星人要麼相親相愛要麼大打出手，而前者的反應則是：能吃嗎？能訓嗎？或者乾脆不管那麼多了——盤它！

因此，《瘋狂的外星人》也成為了中國科幻影史上一部對準真正普通中國人生活的誠意之作。與外星人影視前輩們相比，寧浩似乎更有對中國「微觀社會實驗」科幻傳統的自覺，他第一次涉獵科幻，就要讓最平凡的中國小人物以平民、日常的方式去應對、或者說消解外星人的挑戰，乃至拯救地球。

這大概是中國科幻電影史上最勇敢也最下沉的微觀社會學實驗。更重要的是，寧浩也最有實踐這場實驗的力量：若論對普通人行為和動機的細微把握，乃至對中國社會真實環境生態的深刻理解，寧浩都無疑是中國最才華橫溢的導演之一。

《瘋狂的外星人》最與眾不同的，莫過於寧浩為黃渤、沈騰和外星人安排的生存和奮鬥環境：這是一個金字塔、克里姆林宮、基督像和花果山被強行結對子做鄉親的公園，「外面的世界」在這裡既受到好奇又慘遭祛魅；這裡的進取心和理想主義都要從推杯換盞和胡說八道開始起飛，即使外星大使也得按這世上的規矩來。

這個世界拆解一切、融合一切，不管什麼文化，都得在火鍋里涮掉，在酒里喝掉，在醬缸里腌成中國式的人情邏輯，被混沌未開的耍猴人耍得團團轉。

與外星人的奇技淫巧相比，這部電影里的中國，才是真正讓人頭暈目眩的科幻世界。

遵守這套規矩的，可以像外星人那樣帶回去些土特產，理解不了的就只能像某國特工一樣，到最後也弄不清楚自己在幹嘛。

也只有寧浩，會讓主角管一個模樣一點都不像人類的外星生物叫「大哥」，跟人家套詞也是最屌絲的飯局金句：都在酒里了——這些歷歷在目的中國生活場景，不需要任何多餘的闡釋和解說。

無論是成名作《瘋狂的石頭》還是後來的《瘋狂的賽車》、《無人區》等作品，對諸多角色互相纏繞的複雜動機和環境生態的精準呈現，正是他獨樹一幟的關鍵原因。

即使是最不用遵循普通人邏輯和常識的外星人，在寧浩的設計下也有了足以讓普通人感同身受的內涵：他對自己的遭遇怨氣衝天，但該認慫的時候也表現得非常惜命；遇到難纏的土味鄉親，首先想到的是呼叫文化上更相通的某國特工來營救自己。

這個從好萊塢大片掉進中國的超現實角色，最後還是留下了一個最接近我們生活的荒唐故事：人與人的差異，可能比人和外星人還大。

尤其是這幾天，從北上廣回到家鄉、卻發現自己已不再適應曾經熟悉的生活方式的人們，對片中外星人的憤懣大概都不難感同身受——外星人被愚昧落後的鄉民當猴兒耍的慘狀，正是每年春節期間，城市中產們刷爆社交網路的無奈鄉情。

所以，寧浩的微觀實驗中，最科幻的遠不是外星人，而是這個如天經地義般自然運轉、卻讓所有外來者或斷片兒或崩潰的平凡中國：

所謂瘋狂的外星人其實並不太行，瘋狂的中國人比它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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