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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教授比較中西醫文化,這個我認了!

簡評哈佛東亞系主任栗山茂久著

《人體表象及希臘、中國醫學之趨異》

作者:孫小淳

原載:《自然科學史研究》第20卷 第3期(01年)

哲學園鳴謝

按:栗山茂久,1954年生,哈佛大學東亞系主任,哈佛大學羅徹斯特文化史講座教授。1986年,獲得哈佛大學科學史博士學位,主要研究領域是比較醫學史與科學史。1999年,栗山教授的代表作The Exressiveness of the Body,and the Divergence of Greek and Chiense Medicine(NewYork: ZoneBooks, 1999),剛一出版,就引起國際學術界的廣泛關注。該書榮獲2000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東方醫學期刊》(Oriental Medicine Journal)的「卓越成就獎」,先後翻譯成中文,希臘文和西班牙文。其中文版書名是《身體的語言:從中西文化看身體之謎》(台北,2001);《身體的語言——古希臘醫學和中醫之比較》(大陸,2009)。本文作者將其翻譯為《人體表象及希臘、中國醫學之趨異》。

比較研究一直是研究不同文化的最基本、最有效的方法。通過比較,我們不但對別人的文化而且對自己的文化將會有更深刻的理解。更進一步,我們很可能獲得對事物的新見解,重新審視我們思維的方式,而達到認識世界的更高水平。這是栗山茂久在進行希臘與中國古代對人體認識的比較研究時所抱有的學術信念。

醫學研究的對象是人體,關於人體的認識是比較醫學研究的關鍵。但人體並不是簡單的物體對象,關於人體的概念,人體的活動,手之所觸,目之所視,人體自我的表達,所有這些都反映出不同文化關於宇宙世界的不同認識,反映出不同文化觀察和思考宇宙世界的不同方式。不僅如此,人體在醫學研究中兼客體與主體為一身,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人體自我與外在世界的關係就變得十分複雜。不同文化都在對這種關係的認識及其認識方式上展現出十分複雜的多樣性。因此,栗山氏在其《人體表象及希臘、中國醫學之趨異》(老蟬註:中文譯本也譯為:《身體的語言——古希臘醫學和中醫之比較》)一書中所選擇的研究主題不僅有重要的學術意義,而且富有學術挑戰性。

栗山氏的學術興趣一直是東西方比較研究。他曾在哈佛大學科學史系完成關於希臘與中國脈診比較的博士論文,此後他還發表過關於中西古代放血術與針灸術的比較研究論文。此書是在他博士論文和發表論文的基礎上發展而來。

在本書的序言中,栗山氏用兩幅人體圖展示出中國與西方關於人體認識的顯著不同。兩圖一幅采自滑壽的《十四經發揮》(1341年),另一幅采自維薩留斯(Vesalius)的《人體組織》(Fabrica,1543年)。中國人體圖的顯著特徵是經絡和針灸穴位,但是沒有一點肌肉組織的痕迹;西方人體圖的特徵正好相反,滿是清晰發達的肌肉組織,卻沒有經絡和針灸穴位。同樣是熟悉的人體,為什麼中、西方的認識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呢?栗山氏從三個方面探討這個問題,也即全書的三個部分。

首先是關於觸摸人體的對象,即脈。東西方醫學都重視脈,脈被視作是身體的「語言」,通過觸摸脈可以得知身體的狀態。然而,西方與中國對這一語言的掌握和理解卻大大不同。西方對脈的認識是和人體解剖學的發展分不開的。古希臘起初脈、搏不分,即對於脈動和由神經引起的人體肌肉搏動不加區分;脈動、悸動、戰慄、痙攣被認為是同樣性質的身體抖動,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人體解剖的知識使得脈、搏分開,把脈和心臟、血管動脈聯繫起來。脈也就等同於由心臟引起的血管動脈的搏動。解剖學認識決定了西方觸脈的方式以及在觸脈時在意識中形成的關於人體結構的想像。人體結構的想像和觸摸人體的感觀是互為承啟的。

中醫關於脈的認識與西方有很大的差異。脈不是簡單的解剖學上的血管的搏動,而是血氣在周身的流動。所以中醫的「脈」不是切在感覺血管的漲動,而是在觸摸血氣的流動。而且脈不僅僅是和心臟相連,還是和所有的五臟六腑相連。因此,不同位置的脈就提供關於人體不同部位的信息。切脈把手腕分在寸、關、尺三個位置,又分沉、浮,這樣左右手共有十二個位置,代表全身十二脈。表面看來是一樣的手腕觸脈,在西方是在觸摸全身一律的心脈(the pulse),而在中國則是在觸摸反映人體不同部位信息的眾多的脈(pulses)。

當今西方醫學已經不太重視脈,而在中醫中,切脈依然在廣泛使用,這又是為什麼呢?栗山氏從認識論和語言學的角度進行解釋

首先,西方科學講究研究對象及其描述的具體清晰,如果某個對象「不可言傳,只可意會」,那就很難有實際的應用價值。對象必須要能用語言直接描述,比喻描述是不夠的,因為受主觀的影響太大。

蓋倫特彆強調直接描述,然而他在描述脈象時只好用「如蟻爬」「如蟲蠕」之類的比喻。這使得脈學在西方醫學傳統中難以發展。中醫在描述脈象時使用很多意義含糊的比喻性的語言,如滑脈「流利展轉替替然」之類,但這並不影響中醫脈學的發展。語言意義不明確是語言的問題,而不是脈本身的問題。醫家可以通過自己的實踐慢慢體會脈學經典的描述。

其次,希臘解剖醫學把脈歸結為血管的搏動,形容脈只能用「大」、「小」之類的辭彙。中醫認為脈是流動的東西,所以有「滑」、「澀」之類的描述。但西方特別注意脈搏動的節律,與音樂節奏相類比,這可以說是現代心電圖術的前身。

再者,從認識論上講,西方試圖把脈理解為具體的、客觀的、不受主觀影響的對象。而在中國,脈是要通過人去感覺的,對脈的認識是主體與客體相接觸的過程。所以中醫對脈象的描述常常是對手指下觸摸脈的感覺以及切脈者的想像的描述。也就是說,中醫描述的是脈象」而不是,「脈」。真正的「脈」是不可名傳的,就象《道德經》里的「道」。「脈象」就必然包括主體的感覺和想像,而這正是西方認識論傳統所不能容忍的。

因此,栗山氏關於脈的結論是:

人體認識的不同造成西醫「觸脈」與中醫「切脈」的不同;脈的表象和描述脈象的語言也因此不同。

其次是關於對人體視覺的認識。栗山氏把西醫對人體肌肉組織的認識與中醫的望診相比較。回顧西方的人體圖,人體肌肉特徵十分明顯,這說明西方特別重視對人體肌肉的認識。中國及其它文化都很少注意人體肌肉,而且人體肌肉本來也不是象西方人體圖上所誇張表現的那樣清晰可視(作者以在夏日沙灘對人體的觀察為佐證)。因此栗山氏認為,不太注意肌肉才是正常,過分注意肌肉才是不正常;西方注重人體肌肉的原因值得探討。

毫無疑問,西方對肌肉組織的認識同人體解剖有關。但是,人體解剖也不是西方所特有,中國古代有之,古巴比倫有之,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也有之。所有這些文化都沒有產生西方這樣對肌肉的認識。原因是這些文化進行人體解剖的目的主要為了臟卜,缺乏西方那種通過解剖探究造物主如何創造人體的認識欲。

在西方,肌肉被認為是代表了人體的本體特徵(identity)。這在西方美術思想中體現出來。早在解剖學發達之前,西方美術中的人體圖就肌肉發達,節級分明。儘管對肌肉的描述並不準確,但肌肉發達的人體被認為是美的。肌肉清晰與否是區分「活的與死的、成熟的與不定形的、個體與無特徵的群體、堅強勇敢者與柔弱膽怯者、歐洲人與亞洲人、男性與女性」的標誌。西方還認識到肌肉的運動是自主的運動,由大腦來控制,因此認為肌肉代表人的主體意識。西方文化強調個性,在人體認識上正好通過肌肉來表現。與肌肉運動相對,脈動不是自主的運動,不代表個性,因而逐漸被忽視。

中醫的望診也特別注重觀察人體,但觀察的對象不是肌肉。栗山氏指出,中醫所觀察的是人體的「色」。通過觀望而診斷疾病的醫生是「神醫」。神,比通過望、聞、問、切來診斷疾病都來得高明。中醫認為,通過對人體表面「色」的觀察,就可以知道人體內部的狀態。但「色」是什麼?「色」當然首先是指膚色;《黃帝內經》中有很多關於膚色和疾病關係的描述。「色」也指人的臉部表情,如「勃然作色」大驚失色」之「色」。「色」在中國古代具有權力象徵意義,如不同部落文化崇尚不同顏色。佛教思想傳人中國後,「色」也乏指世界的一切表象,與真正的存在「空」相對。《素問》則把人體之「色」比作植物之花,所謂「色者.氣之花也。」再者,「色」也是「美色」之色。通過對「色」的意義的羅列分析,栗山氏認為,中國對「色」的注重,如同西方對肌肉的重視,是超越醫學治療本身的目的的,是和人們認識人體乃至宇宙的哲學認識論緊密相關的。

在西方,如培根所言,要通過拆毀對象以「打」出真理來,如人體解剖之所為。中國則不然,人體作為觀察對象是活的機體,不能為了研究而毀壞它。通過解剖而獲得的有關肌肉的知識是關於屍體的知識,而不是關於活的人體的知識。人體的「色」才是人體內在生命力的表象。和脈一樣,「色」不僅僅是「觀看的客觀對象,同時也是主體主觀想像的對象」。

在詳細比較中西方觸摸人體、觀察人體的不同方式以及與之相關的對人體的不同認識之後,栗山氏認為這還不足以解釋西方注重人體肌肉而中國注重膚色這個重要差別。要對此問題有更進一步的理解,必要探討人體的自我存在本身(the body"s self)。作者在全書的第三部分進一步探討,觸摸人體、觀察人體的不同方式是如何與人體存在的方式相聯繫的。血液與氣息是人體生命賴以存在的基本物質,中西方在這一點上認識是相同的。然而,正是在從這些相同的基本認識出發,中西方醫學發展的歷史卻不斷趨異。

關於血液與人體的關係,作者主要是通過對中、西方放血治療的歷史考察來進行理解。血在中西方都被認為是生命的精華。然而,為了保持血液的最佳活力,西醫採取放血術以除去多餘的血。放血是多種疾病的治療方法。這種情況從古代一直持續到中世紀甚至到十九世紀中葉。

在中國,放血在古代曾經也是一種重要的治療方法,《內經》中多有論述,但是在《難經》出現之後就基本上不再被醫家採用。栗山氏認為,放血術與針灸術在早期可能是相通的。早期希臘醫生切開不同部位的靜脈以治療不同的病痛。這種強調放血部位的局部放血術類似於中國的針灸術。但是在蓋倫之後,放血部位在放血術中不再受到重視;放血主要是為了對付多血症。而在中國,情況正好相反。中醫不擔心多血症,但局部放血術使用的放血部位演變為針灸的穴位系統。

關於疾病的起因,希臘與中國都強調身體內在狀態的重要性。西醫認為血液過多就會引起腐爛,所以要去掉多餘的血。中醫認為人體生病是因血氣營衛減弱,導致外部風寒乘虛而入,所以要通過針灸刺激調動血氣活力。

最後,栗山氏討論人體在其外部環境中的存在。希臘醫學與中國醫學都認為人體存在於「風」或「氣」的環境之中。在《風、水、地理》中,希波克拉底認為風塑造人體形狀,形成人的性格與慾望,滲透於整個人體自我之中。中醫則認為風為百病之長,風為導致身體變化的外部力量。在中西方,人體都是通過經歷風造成的人體變化才體會到自我的存在。外在之「風」與人體內在之「氣」相交感,人體內在的生命得以維持。希臘醫學稱內在生命之氣為元氣(pneuma),元氣是和血分開的。西方解剖學試圖區分元氣和血液流動的不同途徑。中醫認為生命的氣息即為氣,氣與血無法分開。針灸的目的是調控氣。氣通過「穴」達到體內生命之氣與體外宇宙之氣的平衡。簡而言之,栗山氏在此書的主要論點是:

(1)關於人體的不同認識取決於人們利用感觀的不同方式;

(2)觸摸人體、觀察人體的方式是和人們關於人體自我存在的認識緊密相關的。

栗山氏的論證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哲學的和認識論的。他強調,對於同一對象,不同文化觀察和認識的方式是多元的,因而獲得的理解也是多元的。被觀察的客體從來也不會離開觀察的主體而存在,因此要比較不同文化對某一事物的認識,就必須對不同文化對其認識的過程進行認識論的分析。

栗山氏通過對中西方關於人體概念及對其認知過程的分析,使中西醫學關於人體認識的差異顯得非常明顯易懂。兩者都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根植於不同認識論傳統之中的。用這種哲學的方法比較分析中西方科學的歷史,可以產生許多新的問題和新的思路。

首先,關於一些基本概念和認識,分析其認識過程使得我們能夠在歷史的、認識論的語境中對這些概念獲得較全面準確的理解。

其次,關於中國科學史的研究,栗山氏的方法啟示我們不能總是把西方科學作為標準來度量中國科學的發展,重要的是要揭示認識體系的內在統一性。比較的目的是要使這種統一性更加明顯,揭示文化的多元性。栗山氏的研究方法同時也是歷史學的。他認為,中西醫學認識的不同不是天生如此的,而是從許多類似的認識出發,經歷了歷史的趨異。因此,他的研究是歷史學的,特別是醫學史的。書中包括許多對中西方醫學經典的精闢的認識,也提出了如上文所述關於中西方人體醫學認識等許多發人深省的問題。

當然,栗山氏對這些問題的解答並不全是具有說服力的。例如,關於中西觸脈的不同,栗山氏過分強調語言表達不同。其實直接的語言和比喻的語言並沒有嚴格的區分。可以這樣說,所有語言都是比喻,關鍵要看某一知識體系中,什麼被認為是比喻,什麼不被認為是比喻。因此,以語言表達的不同來說明中西對脈象認識的不同不是特別有說服力。

事實上,中醫把不同位置的脈象與人體各部臟腑相聯繫,反映了中國古代以人體為有機的「小宇宙」體系的觀念。從理論上來說,人體任何一部分都「全息」反映人體整體。這也是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總的宇宙觀的反映。再如,關於「肌肉人體」與「針灸人體」的對比,栗山氏令人信服地說明了西方解剖、觸脈、及「肌肉人體」內在一致的關係,但對於中醫「針灸人體」,作者似乎沒有做到這一點。

作者把中醫人體的「色」與西方人體的「肉」相對應,似乎並沒有揭示「針灸人體」的關鍵。作者指出針灸與放血術有關,這可能是正確的。但對於放血術為什麼演變為針灸術,作者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針灸人體」穴位體系的形成,實際上還是同人體是「小宇宙」體系的認識有關。

人體表面可比作是天體表面,穴位可比作是星星、北極、分至點等等,經絡可比作天體運動軌跡。經絡、穴位形成人體的信息網。針灸只需刺激這個網路即可達到對人體全身的調節。栗山氏在書中對中醫關於人體的總體觀沒有足夠的認識,從而過分強調人體不同表象的相對性。

最後,作者關於切脈的討論全是依據經典文獻,即從文本到文本。這種本來是基於經驗感覺的認識,對有必要考察古代醫家在具體實踐中使用的情況,即做一些社會學角度的考察。這些可以說是本書的一些局限,但所有這些都不至於貶低本書較高的學術水平。可以預期,栗山氏的研究成果必將啟發更多、更深入的關於中西醫學的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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