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首《釵頭鳳》里,藏著陸遊唐婉一生凄美的愛情故事
文 |少年怒馬· 主播 | 應猶
展開1205年的中國地圖,南宋蜷縮在東南一角,像一塊老年斑。
文壇也老了。
深秋,紹興一處宅院里,一個80歲的老人縮在躺椅上。身旁,已生起火爐,他的孫子正在煎茶。
老人雙眼微閉,喃喃地問:「還有什麼消息?」
孫子拿起爐上的陶壺,說:「上個月,辛棄疾從鎮江太守的位子上被罷免,走到京口,寫了一首詞,有『直須抖擻盡塵埃,卻趁新涼秋水去』的句子。」
老人無奈一笑:「『新涼秋水去』?哼哼,他那是故作輕鬆。」
「是呀爺爺,朝廷倉皇起兵,卻罷免辛大人,誰不知道他一輩子都想北伐!」
老人沉默良久,輕聲嘆息:「北方有什麼消息?」
孫子的語氣略微輕鬆了一些:「哦,一個叫鐵木真的蒙古首領,剛剛打敗西夏,被尊封為「成吉思汗」,聽說是「海洋的四方」之意。口氣倒不小。」
還未說完,老人睜開了雙眼,一臉嚴肅:「辛大人說得沒錯,蒙古的野心絕不是草原,而是星辰大海。」
孫子憤憤不平:「可他們連文字都沒有,據說鐵木真親自坐鎮,正在造文字。」
老人又一聲嘆息,岔開了話題:「金國呢?」
「金國正在備戰…..哦對了,兩個月前,有個叫元好問的金國人,才16歲,寫了一首詞。」
聽到詩詞,老人面色舒緩了一些:「念來聽聽。」
孫子醞釀了一下情緒,款款念道: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
「停。再念一遍。」
孫子重複前句,繼續念: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
屋內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外面的秋風,兩行濁淚從老人的眼角流出。
良久,他望著窗外,吃力地探身:「扶我起來。」
爺爺,外面冷,還是別出去了。
老人很固執。拿起手杖,踩著滿地黃葉,顫顫巍巍走出院子。
紹興東南,有一座當地最大的園子。曾幾何時,每到春日,遊人如織,而這一年的深秋,園子一派蕭條。
老人站在門口,抬頭上望,兩個紅漆大字斑駁暗淡,但依稀可辨,是「沈園」。
老人像是喃喃自語,又像低聲抽泣:「情為何物....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是呀,隻影向誰去?老人陷入回憶。
60年前,這個園子里,一個叫唐婉的姑娘曾經來過,那是他們白衣飄飄的年代。
這個夢遊似的老人,叫陸遊。
那一年,他20歲,她17歲,他們結婚了。
陸遊的老爸,是曾經的臨安太守,相當於南宋首都杭州的長官。
婚禮上,江南的官場、文壇,高朋滿座。陸家的藏書小樓「書巢」破例對外參觀,因為他們剛剛為朝廷的藏書館,拿出13000卷藏書。
唐婉的老爸,是曾經的的鄭州市副長官,也是一位名儒,書香門第里,唐婉是獨生千金。
門當戶對,才子佳人,虐遍滿城單身狗。
他們一起吟詩作對、一起撫琴飲酒,一起踏青郊遊。
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沈園。
婚後某天,春和景明,他們又到了沈園。
唐婉:「我突然好奇,你為什麼叫陸遊?」
陸遊:「我母親是秦少游的粉絲,我出生那天,她夢到秦少游,就用』游』字給我取了名。」
唐婉冰雪聰明:「哦,這麼說來,你的字』務觀』.....」
陸遊:「沒錯,取自少游的名『』秦觀』。」
唐婉呵呵笑了:「我也喜歡秦少游,看來,我跟你媽能夠好好相處了。」
到底是17歲,年輕又天真。
兩年之後,天真的唐婉小姐就發現,婆媳關係比國際關係還難處理。
她遇到了當時女人最怕的問題:不能生育。
在那個」無後等於不孝「的年代,這個問題很嚴重,陸遊媽媽已不再少女心,而是婆婆心。夢裡也不再抱秦少游,而是抱孫子。
或許,婆婆是提出過解決方案的,比如,讓陸遊再娶妻,唐婉做妾。
可唐婉是什麼出身呀,大家閨秀,讀書識字,她怎麼甘心。
一個書香世家,開始出現硝煙味。
婆媳開打,房倒屋塌。
到最後,婆婆祭出終極大招——讓他倆離婚。
可是陸遊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在這輪交鋒中,他選擇了媳婦,帶著唐婉離家出走,到外面租了房子。
他們還年輕。他們相信,婆婆總有一天會妥協。
可是他們想錯了,只有不用心的婆婆,沒有拆不散的夫妻。
陸遊他媽也出身名門,見多識廣,或許還有豐富的婆媳鬥爭經驗,有的是手段。想出去單過,沒那麼容易。
婆婆帶著人找到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一切理由,就是要拆散他們。
這一輪,陸遊妥協了。
休書的最後,寫著」任其改婚,永無爭執。恐後無憑,立此為據「。
在左下角,陸遊忍住眼淚,簽字蓋章。方方正正的大紅印章,很像他們洞房的喜字。
接下來幾年裡,陸遊與唐婉一別兩寬,各自悲喜。
陸遊又結婚了,新娘姓王,溫順賢惠,一輩子相夫教子,在71歲那年去世。
唐婉也再婚,丈夫叫趙士程,是宋太宗趙光義的五世孫,官方認證的趙宋宗室。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他們可能真的一別兩寬,你做你的才子,我當我的佳人,在各自眼裡,對方只是個前夫前妻。
可是,後來的事接連發生。
又是一個遊園的好天氣。
沈園不愧是江南名園,亭台樓閣,環湖而建,綠波蕩漾,斜橋倒影。
陸遊正在橋上看風景,一轉身,發現一個熟悉的面孔。
正是唐婉。
四年未見,她瘦了。
唐婉也看到了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出像鮫綃一樣的手帕,快速擦掉眼淚。
陸遊卻有一點興奮,他眼裡一道光閃過,想起了那句著名的歌詞: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唐婉似乎真被這突如其來的偶遇怔住了,吞吐半晌,才開了口:「是...是呀。」
陸遊嘴角上揚,正要接話,唐婉說出了下半句:「我老公也在。」
「哦....那後會有期。」
陸遊快步離開,去到一個無人的亭子,心潮起伏。
沒多大會兒,一個僕人模樣的少年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僕人。
他們送來了酒菜。
圓形石桌上,整齊擺放好。菜品精緻,甜點可口,還有陸遊最愛喝的黃藤酒。
送酒菜,是趙士程吩咐的。
送什麼酒菜,是唐婉叮囑的。
多年以後,陸遊回味那壺酒,它是那麼醇香,又是那麼苦澀。
借著酒勁,他找到一面白牆,擦掉上面的「到此一游」,來了一首到此一吟。正是那首催淚大作《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哎,都是東風太惡,吹散滿城春色。唐婉的紅酥手再也不能牽,連一封信都不能寫了。
東風是春天的風,怎麼會「惡」呢?
這個問題,只有陸遊知道。媽是親媽,怎麼會「惡」呢?
沈園一別,陸遊去了杭州,謀求事業。
他是詩人,是愛國詩人,是胸懷大志的愛國詩人,怎能被一個女人困擾。
「莫做世間兒女態,明年萬里駐安西。」
他的夢想,在廟堂,在沙場,在滅胡大計。
而唐婉,也去了一趟杭州。
西湖畔,一個簡樸的農家小院。
僕人在院子里候著,唐婉推開房門。
屋子很小,書籍、字畫、拓片、佛像,堆滿一地,無處下腳,說是客廳,更像倉庫。
只有中堂上一幅對聯,證明這裡確是用來住的。那副字遒麗飄逸、質樸淡雅:
壓沙寺里萬株芳,一股清流照雪霜。
落款:晁補之。
晁補之是蘇軾的四大高徒之一,這幅字,是他寫給當時的翰林學士王拱辰的。
多年以後,王拱辰的孫女,嫁給一個叫李格非的人,生了個女兒。李格非很喜歡「一股清流照雪霜」,給女兒取名,叫李清照。
「來啦?」
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招呼,正是李清照,此時她已將近70歲。
唐婉嗯了一聲,坐在椅子上:「前輩,我見到他了,在沈園,無意中撞見的。」
「見到就見到唄。」李清照有一種看破紅塵的從容。
唐婉:「可是,見到後才知道,我心裡一直有他。」
李清照:「忘掉失去的,珍惜眼前的。再說,你現在的趙士程,不也是個好男人么?」
「是呀,論出身、論修養,趙士程在紹興城也是數一數二,關鍵還能接受自己的過往。」
這一點,唐婉是知足的,她只是有所不甘,沉默了一會,嘆口氣說:「哎,他陸遊這麼有血性,怎麼就是個媽寶男呢?」
李清照微微一笑:「當朝太子都說了,以後要以孝治天下。」
唐婉:「前輩,這個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怕,我永遠忘不掉他。」
李清照:「你可以不用忘,放下就好。」
唐婉:「要是放不下呢?」
李清照:「心上多個人,會很沉。」
……
說到這裡,唐婉輕輕附和了一句:「我懂了。」
她真的懂了嗎?
也許都懂了,只是做不到。
而此時的陸遊,事業正在好轉,那個給他下絆子的秦檜死了。
陸遊以「小李白」的稱號,紅遍江南,從一個小小的寧德縣主簿,調到首都杭州,走馬上任大理寺。
可就在這年,一個消息從紹興傳來,唐婉死了,是病逝。
沒人知道陸遊是怎麼回到紹興的,人們只知道,那天的紹興沈園,來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
偌大一個沈園,沒幾個遊人,陸遊隻身到來,這裡有他們的曾經,也是他們最後見面的地方。
鬼使神差,他又走到那面牆前。
牆沒有改變,只有光禿禿的枯藤橫七豎八,他的《釵頭鳳》還很清晰。
突然,餘光掃過,在他題字處三尺開外,也有一首詞。
更巧的是,名字也叫《釵頭鳳》,陸遊一行行念去,淚如雨下,那首詞寫著: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詩尾署名:唐婉。
那個一直不敢問、不好意思問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可一切都已結束。
池閣凋零,美人成土。
連念想也沒了。
那年之後,陸遊突然變了。
他像一個老炮,看到不平事就懟。
一個軍中大員獨攬大權,他上書直言。
主和派人多勢眾,他跟一群人開撕。
甚至上書皇帝,不要躲在杭州,要遷都到南京,那才是前線,才能壯軍民士氣。
這樣的性格,註定宦海沉浮。
朝堂待不住,那就去前線。
他去了夔州、去了漢中、去了四川,那是離「滅胡」最近的地方,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有時候他很熱血,「書生快意輕性命,十丈蒲帆百夫舉。」很自信,「南沮水邊秋射虎, 大散關頭夜吹角。」
有時候很清高,自比梅花「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當然,有時候也到成都的「海棠十萬株」里走一走:「月浸羅襪清夜徂,滿身花影醉索扶。」
有人向朝廷打小報告,說他「放蕩不羈」。
陸遊說那好,我就叫「放翁」吧。
他終究沒有看到南宋收復失地的那一天。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快70歲那年,一個老遊子終於回家了。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收復國土的夢想,只能在夢裡想想。
壯士暮年,無盡凄涼。能給他慰藉的,只有沈園了。
那裡曾經有一個人,一雙紅酥手,一壺黃藤酒。
70歲,他去了: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首禪龕一炷香。
75歲,他去了:寫了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81歲,寒冬臘月,他病倒了,只能夢遊去沈園。於是,就有了那首《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82歲,他又去了,對著那面斑駁的牆,念著唐婉的《釵頭鳳》黯然神傷:
域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84歲,去世前一年,他又到了沈園: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唐婉作土半個世紀後,放翁也將匆匆跟隨。
1210年的元旦,紹興陰冷,寒氣刺骨,85歲的陸遊躺在床上,氣若遊絲,陸家子孫圍站一圈。
爺爺,您還有什麼要吩咐的么?
陸遊強打起精神,重複了日前寫的那句詩: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眾人大聲應答:一定會的。還有么?爺爺儘管吩咐。
陸遊氣息更微弱,但嘴角分明露出一絲微笑:
家祭的時候.......別忘了......要黃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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