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洞庭春色

文化 02-11

立春節氣，春意藏在酒中。據《山堂肆考》記載：立春日，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洞庭一帶出產的柑橘品質極佳，在唐代是貢品。宋人以之釀酒，命名曰「洞庭春色」。元代郭若愚《樹藝篇》告訴我們這種柑橘之所以用來釀酒的原因：「洞庭柑皮細而味美，比之他柑，韻稍有不及，熟最早，藏之至來歲之春，其色如丹，鄉人謂其種自洞庭山來，故以得名。」原來它成熟早，可長時間儲藏，由秋至春，仍然芳澤不減。能成為立春這日釀酒的首選，也說明柑橘的鮮香清冽與人們對春季的想像多麼合拍。

圖源簡書

在所有嘗過洞庭春色的人里，最有名的恐怕非蘇軾莫屬。他飲過此酒之後，寫了詩，作了賦，甚至連同墨跡也流傳了下來。千載之下，字裡行間，他的心跡清清楚楚。這是酒的好處，使人變得坦誠。

蘇軾給自己創作的《洞庭春色》詩寫了一個引：「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色香味三絕。以餉其猶子德麟。德麟以飲予，為作此詩，醉後信筆，頗有沓拖風氣。」醉後，信筆，言辭脫口而出，思緒信馬由韁，自然是拖沓的，卻也是真摯的。首先講這酒的來歷，安定郡王親自釀造，送給了自己的侄兒。其實不獨郡王家，黃柑釀酒在宋代十分普遍。宋人詩話記載：「近時以黃柑釀酒，號洞庭春色，以糯米葯麯作白醪，號玉友，皆奇絕耳。」但正如一切玩好之物，不凡的來歷出處總能平添一絲興緻。

「今年洞庭春，玉色疑非酒。」詩里說的是元祐七年（1092）的酒。與蘇軾共飲的友人，表字德麟的郡王猶子，就是趙令畤，曾經被蘇軾舉薦入朝。史載趙令畤因目為元祐黨人，廢置十年，但結局不錯，最後襲封了安定郡王爵位。彼時的蘇軾與趙令畤，皆不知人生未來境遇，只有今夕相對，把酒共醉。兩年後，紹聖元年（1094）閏四月，蘇軾貶謫嶺南，途徑襄邑（今河南睢縣）。大雨之夜，蘇軾想起了自己曾經寫的《洞庭春色賦》，正適合此時揮毫撥墨，以澆心頭塊壘。他走筆寫道：「我洗盞以起嘗，散腰足之痹頑，盡三江於一吸，吞魚龍之神奸。醉夢風雲，始如髦蠻……」

宋蘇軾洞庭春色賦（局部）吉林省博物院藏

酒是奇絕，字亦如是。蘇東坡的字，前人有「墨豬」之評，而這幅談酒的帖子卻頗為不同。明代的鑒賞家曾給予這樣的評價：「不惟以古雅勝，而姿態百出，結構緊密，無一筆失操縱，當是眉山最上乘。觀者毋以墨豬跡之可也。」以及「坡翁小文字每多俊快可喜，況此是說酒，用以助翰墨姿態，尤為當行。」這是蘇軾留下的最好的字，因為它的姿態，它的結構，它的俊快，更因為它的內容是飲酒。友人珍藏的洞庭春色，助長了筆墨里傳出的氣韻。

醉醒之後，便是又一次遠行。《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貶謫之旅，不可謂不苦。然而蘇軾的貶謫生活卻讓他在文學史上盡享大名。年逾六十的他在惠州嘗鮮：「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睡眠也不錯：「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以至於他的政敵知道後又妒又恨，又設法將他貶到了海南島。六年後，蘇軾遇赦歸來，寫下了著名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這面對逆旅總能超然而視的人生底色，更映照出當日在貶謫途中酌賞洞庭春色的壯思逸興。後世文人往往以蘇軾的達觀為人生理想，如陳洪綬的隱居世界中，飲酒的形象就來源於蘇軾。

明陳洪綬隱居十六觀·澆書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題的「澆書」就是飲酒的意思，典故出自陸遊《春晚村居雜賦絕句》詩下自注「東坡先生謂晨飲為澆書。」早晨飲酒，的確是愛酒之人了。但其實蘇軾並不善飲，酒量也很一般，他曾說：「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並宣稱自己只是喜歡酒，喜歡見人飲酒：「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則未嘗不置酒。」（《書東皋子傳後》）說到這裡，也不過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與陳洪綬畫中矜持的文士形象尚不相合。要再看飲酒之後的格調，蘇軾往往「酒後乘興作數十字，覺酒氣拂拂從十指中出也。」這恐怕才是常人所難及之處，也是陳洪綬畫意所要傳達之境。澆書雖是愛酒，然而隱士的自斟自酌，還是帶著一份自珍自重的意味。

黃柑釀酒，因東坡之詩賦書跡而有名，而蘇軾的創造力，未嘗不拜此酒之賜。據傳蘇軾《洞庭春色賦》「既成而純愛之，往往為客書。所謂人間合有數十本者。」看來蘇軾愛洞庭春色，卻更愛自己的創作。

洞庭春色四字，在明人的畫中亦有別樣的呈現。《清河書畫舫》載仇英作有《湖上仙山圖》，一名《洞庭春色》，絹本，青綠大橫披也。圖雖不傳，但從另一幅明人畫作亦可略窺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