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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千年的江湖 | 多讀兩頁002


【多讀兩頁】是魔宙的故事分享欄目


由老金或徐浪分享自己喜歡的好故事


讓你在娛樂的同時,獲得超越人生經歷的體驗

大家好,我是金醉。

大年初五,按習俗該是開市迎財神的日子。魔宙也今天恢復更新,算是開工。

今晚「多讀兩頁」分享一篇好看的小說——口味跟魔宙平時發的故事不太一樣,讀起來像看一場電影,建議你嘗嘗。

明末亂世,江南有個普通的年輕官員,他領著朝廷俸祿,卻不愛公務員生活,縱使有賢良嬌妻,他卻總是避之不及。

每到夜裡,他就在庭院中趁著月光練刀,逃避妻子。做官十年,他只干一件事——上山剿匪,終於和山匪「剿」成朋友,順道遊覽江南勝景,免得公務纏身。

其實,他也確實武藝超群,人稱江南第一刀,可謂標準的「身居廟堂,心在江湖」。

直到有一天,小城大難臨頭,刀尖抵上咽喉,他得做出選擇:兄弟是敵是友,何為黑白是非。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讀到這故事,只覺蕩氣迴腸,恍若跌入江湖世界,熱血上頭,柔情穿心——尤其像是古龍筆下的江湖。

《歡樂英雄》中古龍寫道:誰說英雄寂寞?我們的英雄就是歡樂的。

但英雄得有知己,才不寂寞。

「知己」一詞,超越愛情、親情、友情——人之間的一切情感關係,皆會因有「知己」而不同。

豪氣大於柔情,義氣高過規矩,一杯酒,一句話,都可託付生死。這是江湖和現實都有的理想主義,令人心嚮往之。

今晚這篇講的就是「知己」的故事。就因為這個,我非常喜歡這故事裡的人。

另外還有一個理由,就是這個年輕人做出的選擇——不同的選擇暴露不同的底線,也提出不同的問題。

看完故事,你應該會有自己的答案。

大概不少人在返程的路上,這故事正好可消除車馬勞頓。

另外提醒:這是一篇挺長,但讀起來酣暢淋漓,建議「一口氣」讀完。

如果一口氣不夠,可以使用微信文章的「浮窗」功能。 

岳千年的江湖

作者:申劍

天城,索月山下的一座城池。

與其他的江南名城相比,天城顯得有點孤單,它的四周百里之內,沒有任何相鄰相近的城池可以互為輔勢。太平時候,這種孤單是一種很吸引人的格調,就像一個高士的修為,沉靜如水又壯懷激烈。

每年早春,索月山漫山桃花如海,一團團胭脂底色的流丹飛霞,照亮半邊天空;天城城內是碧綠的,到處是竹,街道、商鋪、民居,水井邊,甚至衙門口,得了空的地上都是一簇簇的竹。風過竹鳴,凝翠生煙,美得不像話,一點也沒有紅塵煙火的俗世氣息,活活就是個神話。於是就叫天城。

岳千年對天城美景熟視無睹,他生於斯長於斯,早把城中和山上的一草一木看得爛熟,閉上眼睛也能說出是什麼樣子。眼下的江南,正是草長鶯飛的撩人時節,卻到處狼煙滾滾白骨如山。清軍勢不可擋一路南下,鐵蹄過處,一座座夢幻般繁華的城池滿目瘡痍,斷壁殘坦,早已鮮見人煙了。

岳千年是天城州衙同知,知州是王無雙。岳千年才剛剛上任沒幾天,這個相當於副知州的同知,他是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整個天下都亂成了一鍋粥,一年前北京城被李自成攻破,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縊。之後清軍于山海關外大敗李自成,李自成退回北京匆匆稱帝後一路潰敗。前不久聽說清軍與李自成決戰潼關。與此同時,大明朝福王朱由菘於南京登基即帝位,稱弘光帝。

這一年可真是說不清楚啊,光年號就有三個,南明弘光帝的弘光元年,清朝的順治二年,李自成的大順永昌二年。整個江南的大明將領都很糾結,不知該選哪一個年號作為自己的人生座標。岳千年是緊隨王無雙的。王無雙聽說崇禎皇帝自縊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要不是岳千年看得緊,王無雙早就追隨皇上去了。王無雙在聽到弘光帝於南京登基的消息時,熱淚交加整整痛哭了一夜。自此,天城重歸於南明弘光帝治下,仍是朱家天下。岳千年的任命書就是南京頒發的,很有點國難當頭臨危重用的意思。之前他是天城州衙的捕快首領。從20歲入了公門,做這行已經十五年,他沒有功名出身,是從衙役到吏目到判官,一步步干起的。

天城知州王無雙是崇禎三年進士,岳千年自小的鄰居、玩伴兼同窗。王無雙在學堂是聞雞起舞的寒窗苦讀型,岳千年是一聽子曰詩云就頭暈眼花的隨心隨意型。十五年前,王無雙赴京科舉,岳千年一路相伴,硬是陪了半年。王無雙皇榜高中,留京兩年。岳千年就一路哼著歌策馬返程。京郊送別,王無雙說,雖說報皇恩當是四海為家,然我為你也必回天城。千年,哥哥心裡只有皇上、朝廷、還有你。岳千年就很嚴肅,他說哥哥你要記住,這些話不能亂說的。我豈敢和皇上並列。京城可不比天城,這可是個大江湖。

岳千年比王無雙小五歲,他覺得王無雙讀書太多,有限的腦袋裡裝滿了少數有用多數沒用的書籍典章,實在傻得可以。岳千年可是個走過江湖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道人心見得多了。他從不認為江湖和朝廷有什麼分別,都是一樣的於無聲處,一樣的爭高論低,一樣的成王敗寇,一樣的大江東去,前浪壯志未酬,後浪急於登場,沒個止息的。岳千年是16歲走的江湖,整整走了五年,帶著和他一樣看不進書本的弟弟岳萬年。當時王無雙正忙著頭懸樑錐刺股,岳千年寂寞無限,又不願意在家裡吃閑飯,就乾脆騎馬跨刀看紅塵去了。

岳千年是叔叔和嬸娘養大的。關於父母,叔叔不讓他問,他就不問。叔叔和嬸娘對他和弟弟一樣疼愛,親生父母也不過如此,他心底也沒什麼遺憾。叔叔開著家絲綢庄,家境不錯,岳千年和弟弟走江湖就總是盤纏足足,他腦子好,每到一處地方就帶些輕便特色的物品,到下一處地方出手賣了,掙幾個花幾個。五年下來,他幾乎沒花過叔叔給的錢。其間深山學藝滄海泛舟,江南、西南、中原部分地區,甚至雪山和草原,除了李自成鬧得太厲害的地盤,他差不多走遍天下。小風險遇到過無數,死裡逃生的經歷只有一次。他愛上了江湖,但叔叔下了死命令,王無雙又皇榜高中,他只得入了公門做衙役,一邊做一邊眼巴巴地等著王無雙快回天城。

王無雙是十二年前回來的,回來就是天城知州。當時王無雙才26歲,岳千年21歲。之後岳千年就像雨後的春筍,嗖嗖嗖地向上拔節,拔得他自己都臉紅了。他說哥哥你別再給我陞官了,我一個拿刀的不比你們拿筆的,你們陞官可以苦幹也可以用銀子買,我們武夫卻總得有幾回浴血奮戰的功勞,不然兄弟們不服。王無雙嘿嘿笑,千年,你見過誰用銀子買官了?你還走過江湖呢,告訴你吧,哥哥這個江湖才是真的江湖,你那江湖只有血氣沒有營謀,沒法比呀。不服好辦,想要浴血奮戰是吧?上索月山剿匪去。

岳千年就帶人剿匪,一直剿了十年。至今,山匪頭子常望北每年除夕和中秋還讓人下山給他送決戰書。岳千年使刀,常望北用斧,兩人每年決戰一次,日期需要反覆商議,去年常望北提出七月初一山頂決戰,岳千年回函:太熱,出汗,推遲。今年岳千年提出二月十五決戰於桃花溪畔。常望北不會寫字,讓手下傳話:太冷不幹,推遲一個月。

王無雙對岳千年剿匪十年還沒搗毀匪巢生擒匪首,既無奈又心急。他頻頻催促,岳千年卻不急,他說剿了十年,我都沒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匪。你說他是匪吧?他從來不擾民劫財,更別說殺人越貨了。你說他不是匪吧,他幹嘛好好的地方不呆,他要呆到索月山上去。再說了,我看他手下至少幾百人,你說他哪來的銀子養這麼多人呢?

王無雙欲言又止,想了想,在紙上寫了一個字給岳千年看。岳千年一看就笑,是個「闖」字。王無雙說,不許嘻笑,這裡是公堂。想胡說你等我回家換了這身朝服再說。

岳千年就壓低聲音說,知州大人,天城全城四萬百姓,其中三萬九千人都議論過常望北和你寫的這個字有關。這早已不是秘密。你不要這麼神秘,我受不了。但是我總覺得不對頭,哪裡不對頭我也說不出來。常望北長年盤踞索月山,必然是受人指使有所圖謀。這十年來我和他交手不下十餘次,他那把斧子鬼斧神工,完全看不出來路。

哥哥你憑心而論,我刀法如何?王無雙反問,這還用說?你是江南第一刀啊,前幾年布政使大人想把你要走當貼身侍衛,我為了留下你,千年,我足足給他跪了半個時辰。他和我同榜進士,排名比我後十名,可人家命好,我回回見他我都得跪。岳千年說你不跪我也不去,我跟著你是因為你是哥哥,我管他什麼知州布政使的。這樣,哥哥,我明晚和常望北在索月山北峰決戰。我這次定把他的身份弄清楚。王無雙卻說,千年你讓我跟你去,能擒就把他擒了,擒不住咱們也必要弄清楚他的來歷。眼下天城已成孤城,不知哪一天就會大兵壓境。常望北這個人,真不能再含糊了。

索月山山高入雲,林密路險。山上共有五個峰頂,如一朵盛開的荷花。南峰、西峰、東峰俱是辟立千仭,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常望北的人馬就長年盤踞在這三個山峰之上,互為犄角之勢,只要官家派兵剿匪,他們遙相呼應,回回成功逃脫。北峰是中峰往北的一個緩坡地帶,視野開闊,山勢平坦,是高手對決的好地段。

岳千年待天黑透了才把王無雙帶上山,把王無雙藏在了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桑樹上。常望北很守時,他歷來都很守時。他是騎著那匹黑斑馬來的,馬蹄聲伴著他中氣十足的笑聲。岳千年的桃花駒興奮得發出一串串咴咴的嘶鳴。兩人下馬,兩匹馬立刻奔到一處貼了臉廝磨,兩匹馬早已混得爛熟成了朋友。

明月當頭,山頂的月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常望北說,聽說你當了同知?以後該叫你岳大人了。岳千年哼一聲, 我這算是狗屁的大人,我都快一年沒領到薪俸了。哪個皇上都一樣,只要馬兒跑,不給馬兒吃得飽。還是你逍遙快活。桑樹上傳來「嘩嘩」的聲響,岳千年知道那是王無雙被氣得差點掉下來。王無雙最看不慣他用漫不經心的態度來對待所謂莊嚴肅穆的事情,多次提醒他要摒除江湖習氣。岳千年同樣不喜歡王無雙的小題大做,整天端著知州的范兒,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在州衙吃住,搞得所有人都不敢回家。至於嗎,他家離州衙還不足五十步遠呢。

岳千年唰地抽出刀來,刀鋒在月下晃出一線白光。他的刀看起來古樸蒼然,有些鈍頭鈍腦的,刀身細長,比劍寬不了多少,刀頭卻和劍尖不同,是個側鋒。十幾斤重的刀,經他的手舞弄起來,像流星般絢爛翻飛。刀風掠過,林子里的幾隻鳥朴稜稜叫著撲向夜空。常望北揮著斧子,專註地接了一刀又一刀。兩人身體交錯時,就在一團刀光斧影中,岳千年低聲問,你到底是誰的人?再交錯再問,問了一遍又一遍。常望北還從沒見過這種打法,一時分神,就招架得有些吃力。岳千年瞅個空子身子一伏,再起來時,刀尖就頂在了常望北的咽喉上。

岳千年說,望北,你望的該不是個闖字吧?常望北淡淡地,我說不是,你信不?岳千年心裡咯噔一下子,他說我信,沒騙過我的人說話我都信。騙我一次我就一輩子不信。你不是山匪也不是良民,你受誰的指使?常望北盯著岳千年的刀鋒,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他說,你別忘了,咱倆可是立過誓的,生不離死不棄。岳千年也壓著嗓子說,狗屁生死,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望的到底是陝北還是東北?常望北哈哈大笑,他是個身型高大體型壯碩的大漢,笑起來底氣十足。

岳千年忽然發現,常望北身後不遠的桃林里一下子湧出許多人。居然全是他的人,穿著公服的人。他並沒有叫他們來。王無雙跳下桑樹,王無雙說,千年,這個人留不得,把他殺了。不必生擒。殺了他!


常望北的神色變得很悲憤,很悲涼,他張口要說話,岳千年把刀尖猛地向前送了半分,硬是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岳千年迅速掂量局面,他知道這些人馬是王無雙安排的,王無雙從沒背著他做過任何事,這樣的安排分明是不信任他了,起碼在剿匪這件事上不信任他。本來嘛,以他的刀法加上州衙近千捕快的裝備和功夫,十年剿不了一窩山匪,擱誰誰都會覺得有問題。尤其是幾年前布政使大人奉朝廷命,要一舉剿滅全省山匪,來的都是精兵良將,黑鴉鴉鎖牢了五個山頭。卻是一個山匪都沒抓到,常望北早帶著他的人馬銷聲匿跡了。大軍退後,常望北把山上被燒毀的房屋被封填的山洞,重又蓋好挖開,繼續當他的山大王。

是岳千年給他報的信。回回剿匪失利,都是岳千年給常望北報的信。岳千年一腳踩著兩個江湖,王無雙的衙門江湖,常望北的快活江湖,他是腳心腳背都是肉,哪個也捨不得生離死棄。

王無雙未必看不出來,他對常望北根本下不了手。所以王無雙就提前安排人馬,要在今夜幫他做個了斷。岳千年才不吃這一套,能逼他殺掉常望北的人天下根本就沒有。但是不殺也得有不殺的道理,州衙桌面上說得過去的道理,不然王無雙的臉面就被踩爛了,王無雙歷來把臉面看得高於一切,關鍵時候要他的頭可以,踩他的臉是絕對不行的。

今夜,王無雙是拿著他的一張臉在逼岳千年,樹林里的二百來人都出來了,這些人的眼睛就是他的臉。若論功夫,這二百來人又豈能攔住岳千年和常望北聯手呢。王無雙這把賭注下得太大,岳千年騎虎難下。常望北被刀尖頂得無法說話,兩隻眼睛都紅了,岳千年偏不讓他說,常望北罵人很沒水準,基本上全是成串的粗話,岳千年可不想讓他把自己的列祖列宗都問候一遍。

王無雙說話了,千年,你懂我的意思。天城知州王無雙命你,即刻殺掉山匪常望北。

山匪兩個字,王無雙加重了語氣。岳千年聽得明白。王無雙是要讓常望北以山匪身份死在這裡。常望北不是山匪,這是誰都心知肚明的事兒。長期以來,天城多半人都把常望北看做李自成的人,岳千年也這麼看。但眼下,李自成正與清軍決戰潼關。這一戰是大順政權的生死之戰,勝了,還有可能東山再起,說不定哪天就又一次呼啦啦包圍了北京城;若敗了,李自成和他的大順政權只能就此魂飛魄散,萬劫不復。如果常望北是李自成的人,他早應該帶著他的人馬西進勤王,哪還有閑情在這裡比試刀法武功呢。

當今天下,雖說不時聽說哪裡哪裡,又自封了一個什麼小朝廷,東南、西南,就連江西的深山也有。但都沒成氣候,天下人心不認。百姓沒納過糧,朝廷沒恤過民,沒個互動,誰會認呢。自封自欺而已。真正被民心認可的不過三家,南京的弘光帝,隨時流動的大順政權,還有就是已經佔據北京城的清朝朝廷。岳千年近來根本不敢多想,他是真的不敢面對常望北的身份。他現在倒情願常望北是李自成的人,可他知道不是。常望北不屬於明也不屬於闖,他只能屬於一個字:清!

王無雙說,千年,我與你是大明臣子,生為明臣死為明鬼。你別犯糊塗,江湖義氣抵不得國讎家恨。王無雙揮揮手,判官唐韜帶著一眾人迅速逼近常望北的後背,越逼越近。唐韜舉刀,卻沒有往下砍,他的眼睛緊盯著岳千年。岳千年知道,在知州和同知之間,唐韜的選擇是自己。出生入死多年,刀口舔血的情分,怎麼說也比知州的大印管用得多。

岳千年忽然抬腿,一腳踢在常望北的後膝上,常望北撲通就跪下了。他的刀尖,卻是始終頂著常望北的咽喉。常望北正跪在王無雙的面前。岳千年說,知州大人,事到如今我就不瞞了,常望北是我二十年前走江湖結下的朋友。他救過我,生死之交。所以我剿匪十年毫無建樹。我早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個絕密,但我今天不能不說。

岳千年四下看看,編著說著,他說, 常望北屬於湘西大山一個絕密的江湖幫派,叫做月光派,意思就是天下之大,都在月光籠罩之下。月光派有數萬人之眾,下設十個堂口,常望北是桃花堂堂主。他長期佔據索月山的任務是,一旦我天城被清軍圍困,他們坐山觀虎鬥,待兩虎力竭,就迅速搶佔天城,及天城周邊的城池。月光派幫主,叫,叫,叫馬黑斑,他要在三年內佔據江南稱帝登基。月光派的旗號是,滅滿奴,匡漢室。

王無雙、常望北、唐韜,所有的人都沒有表情。月光照著兩百多張完全驚呆的臉。岳千年說,哥哥,知州大人,我十年假剿匪,並不全是江湖義氣,我是想替哥哥把常望北這隊人馬給收了。我們天城沒有軍隊,只有衙役捕快團練鄉勇,這些人手又怎能抵擋清軍的紅衣大炮?可惜我和他談過多次都沒談成,他要誓死效忠馬黑斑。哥哥,我真是無能,你要治罪,我無二話。

王無雙伸手,一把拉起常望北,望北啊望北,原來都是自家兄弟。殊途同歸啊。眼下大敵當前,咱們兄弟唯有摒棄前嫌,才能滅滿奴匡漢室呀。

是,知州大人。常望北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哭。

我跟千年,比親兄弟還親。私下裡你不妨叫我哥哥。王無雙嘆口氣說,可惜我大明天下,我還從來沒見到過像我們這樣親好的知州和同知。若是都這樣,大明又豈會走到今天啊。

岳千年回到家裡已是後半夜,妻子修竹趕緊下床端了杯溫熱的清茶。他們成親十二年,從沒紅過臉吵過嘴,修竹是陳舉人家的女兒,溫良恭儉讓樣樣佔全,岳千年自打娶她進門,始終敬讓三分。他不知道修竹感受如何,他自己總覺得少些什麼,最起碼,他從不跟她掏著心尖說話。不是不願掏,而是不敢掏。每掏一回,就受一回傷,久了,傻子也知道該把心呀肝呀的放回胸腔里,而不是捧在手上巴巴地端給她,讓她用和風細雨的鹽和醋淋一遍齒一遍,不大好受。

修竹是王無雙給岳千年選的妻,王無雙說這女子和城西於節婦有一拼。於節婦是天城唯一一個受過朝廷加封的普通百姓,從16歲抱著牌位成親,一直熬到66歲死,整整50年,換來一座碩大的漢白玉牌坊。天城四萬百姓,人人都對於節婦揣足了敬意,岳千年卻覺得她太可憐。岳千年說哥哥,我可不要於節婦那樣的,兵荒馬亂的,說不準哪天戰死疆場,我要娶一個會改嫁的,生時盡歡,死了也心安。王無雙訓斥,自古女子唯節烈二字。於節婦為何受人敬重?因為她從沒見過那個男人的面,就甘心抱牌位守節。節烈兩字全佔了。如果兩人生了情,再去守節,那個節字就打了折扣。岳千年反駁,我看你這節烈二字,就和殺人差不多。這樣的女子我不要。我每天到州衙面對你這個節夫,回了家再面對一個節婦,你乾脆殺了我算了。王無雙不由分說,到兩家保了媒,陳舉人和岳千年的叔叔嬸娘,滿心歡喜地應了親。岳千年急了,把王無雙的知州大印都摔了。王無雙有王無雙的辦法,他安排岳千年和修竹見了一面。就是這一面,讓岳千年心甘情願地娶了她。

新婚總是貪戀溫存,岳千年就不時瞅個空子溜回家,修竹卻不依,她說青天白日的,大丈夫當是建功立業,豈可浪擲光陰。岳千年問她,你就不想?你真不想?修竹答,人之大欲存蔫,然非禮勿行。岳千年把頭扎到枕頭裡,想笑,又想哭。後來兒子出生,王無雙給取名叫汗青,他的兒子叫王丹心。加起來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岳千年想管兒子叫自在或者快活。最終還是叫了汗青。

燭光之下,修竹的桃花粉面幾如仙子,岳千年還是不死心,他一把抓住修竹的手,修竹,清軍一路南下,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天城圍成鐵桶。你要我死?還是要我活?修竹凝視他的臉,這張臉她足足看了十二年,卻還是沒有看夠,怎麼也看不夠。她很想把自己的臉貼上去,耳鬢廝磨,但又覺得那樣很不端莊,就忍住了。她說千年,我是你妻子,我自然是想要你活,然你也是大明臣子,為人臣子的,又豈能顧念兒女情長。千年,如果清軍破城,我必自盡。若能保全,我會給叔叔嬸娘養老送終,把汗青撫養成材,日後像你一樣報效朝廷。

岳千年苦笑,他還沒死呢,她就已經把他看做一個死人了。修竹真是和於節婦有一拼啊。

修竹,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問你。岳千年停了一會說,我若納妾,你會反對嗎?

修竹臉上寫滿驚愕,一張粉面變得煞白煞白。她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千年,我不反對,我會善待她的。

你就不問問是什麼樣的女子?

你是朝廷命官,想必是好人家的女兒。你想什麼時候迎娶?我把西廂房給你收拾停當,該置辦的也都置辦妥貼。岳千年拎起外衣,修竹你睡吧。我剛剛想起,我還有些公事要辦。

岳千年牽著桃花駒出了家門,沿著桃花溪走著低語著,他早已習慣了和這匹馬長夜對聊。

他不知道這世上的每個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樣寂寞。他才35歲,家裡擱著個如花美眷,他卻常常碰也不碰,他覺得摟著修竹,就和摟著一座牌坊差不多,冰涼的,焐不熱。一腔熱情無處消磨,他就練刀,把所有的精氣神都耗在了這把刀上,夜裡也練早晨也練,把個刀法悟得簡直達到了化境。但心裡頭是澀的,江南第一刀算什麼,再和修竹這麼過下去,只怕天下第一刀他也能穩坐了。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東西,什麼同知大人什麼刀法第幾,他一點也不稀罕。他只想得到一個人,男人女人都行,只要心意相通,骨子裡是和他一樣的人,一個眼神就心有靈犀的。如果上天賜給他這個人,他會立即把一切功名利祿都扔在身後,隨這個人去到天涯海角,用整個後半生來和這個人談心交心,把前半生憋的話都給說盡了,每天晒晒太陽喝杯酒,幹什麼都好,什麼都不幹也好,很快就把這輩子給蹉跎光了,那該多好啊。

他知道那個稱呼叫做知己。他也知道那句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見這知己兩字,普通人是遇不到的,舉世滔滔人海茫茫,能遇上一個知己,那簡直就是江湖傳奇啊。


她是青樓女子,天城名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床上有時候有人,有時候沒有,有人也總是不同的人。心上卻只有一個人,她很慶幸自己還有心,做這一行的女子是不應該有心的,有心帶來的只有痛苦與折磨。她覺得有心雖然會疼,也比沒心要強得多,沒心的人是行屍走肉,活著豈非和死一個樣。

她的心只屬於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誰,叫什麼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原來叫什麼名字。反正叫什麼名字都是一樣的,都是賣身存活,當紅顏老去,她知道自己的結局會很凄慘,那又何妨呢,在這個亂世,哪個人的一生不是支離破碎呢?男人是這樣,女人更是這樣。

有些姐妹會做些從良的美夢,還有更天真的會愛上嫖客。她從16歲接客,足足接了十年,始終穩坐捉月書寓的花魁頭牌。天城是一座尚古的城池,連妓院都開得講究,偏要叫書寓或書院,卻又人人都知道這些書寓是妓院,賣的不是書,是女人的身體。她生得很美,不美是做不了名妓的,但又不只是美,妓院里從來不乏美女,頭牌花魁卻只有一個。

十年穩做花魁,是因為她從不做夢,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嫖客。什麼樣的人她都見過,年少多金的,年老多情的,風流倜儻的,談愛說情的,她把他們都哄得很好,很滿足很愉悅很有成就感甚至悲情感。只因為,這些人在她的眼裡,都只有一個名字,嫖客。嫖客就是嫖客,嫖客都是男人,卻不是好的男人,好男人不會把身體和銀袋掏空在這種地方。她從不指望自己這一生能遇見好男人。

大唐魚玄機早就說出了真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情郎對良家女子來說,尚屬罕見罕遇,得到了絕對是好造化好修行。風塵女子更是想都莫想,六月飛雪或許世上還有,歡場真情那簡直就是滄海倒流異想天開。

心尖上擱著一個人,感覺真好,會覺得每一天都能往下撐往下活。他已經聽了她十年的曲子,還從沒上過這座樓。他就在她的窗下聽,十年,就一支曲子,胡不歸。十年前,他讓人送了一錠金子,說只聽曲子不登樓。他很會選時間,總和夕陽一起出現。夕陽臨窗,是她一天唯一的閑暇,早了晚了都是常常有客的。

她的窗下,索月山上流下的桃花溪水,漫著青山和桃花的氣息,無波東去。將要落山的太陽,把溪水染成一池涌動的碎金,粼粼的波光里,搖晃著他的倒影,他喜歡靠在溪邊的柳樹上聽,聽完了沖著紗窗看一眼,轉身就走。他們從沒見過面,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看他看得清楚,隔著紗窗是看得清楚的。他卻從沒見過她。

岳千年每天都要沿著桃花溪走一趟,這幾天心裡頭一團亂麻。下午得了消息,清廷豫親王多鐸率三十萬清軍正以破竹之勢逼近揚州。揚州離天城不足五百里,揚州若是淪陷,清軍必會將南京周邊城池一一攻克,掃除所有障礙,使南京淪為孤城,那時是攻城還是圍困,是多鐸想不想費力的自由選擇。南京城陷,只是時間問題了。天城,怎麼也躲不過這一劫,想必早已畫在了清軍的版圖上。大勢已去啊。

王無雙卻對揚州充滿信心,他認為揚州是一座誰也打不下來的鐵城。岳千年不這麼看,他太清楚江南這些城池的守備力量。他曾在心裡給每一座城池都估算了時間,結果大致不差。他心裡給揚州估算的時間是兩天之內,超過兩天就是奇蹟。他覺得這個世道是見鬼容易見神難,從來就沒什麼奇蹟的。

至於天城,他認為能守半天就很不錯了。最多一天,天城必陷。問題在於沒有援兵,永遠不可能等來任何援兵。沒有援兵的死守,是一種絕望到底的守勢,最終是要全部死光的。王無雙已經寫了多封血書,給朝廷的,給弘光帝的,給天城周邊已經淪陷或正在淪陷的州府和縣衙同僚的。這些血書岳千年必須替他送出去。最大最鮮艷的一份血書,是寫給天城全城百姓的,張貼在州衙門口。

岳千年很心疼,他說哥哥,守城是要動刀動槍的,要有力氣。你把一腔熱血都流出來寫字了,哪還有力氣和清軍拚命?王無雙正氣凜然,我堂堂天城知州,我就是把血流干,也要讓四萬蒼生同仇敵愾,千年,我就是用牙咬用腳踢,我也要咬斷那些天殺的滿奴咽喉。岳千年說哥哥,你連殺雞都不行,你還要殺人?叫我說,你還是到南京去吧,要殉國也是殉在皇上跟前更好。我來守天城,我就是天城城頭上最後一個戰死的人。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一個清軍登上城頭。

岳千年多麼希望王無雙能夠答應他啊。亂世兄弟就此相訣,也是一種圓滿。如果王無雙願去南京,他會親自把他送到,再隻身踅回天城,兌現他的諾言。他會率領所有領過大明朝薪俸的人,死守,直至戰死。

他穿明朝官袍十五年了,薪俸領了十四年,這身官袍官帽的種種好處他都領受過了,而今一死以謝,他覺得很公平,他認這個帳。但是那四萬百姓呢,他們年年繳稅納糧,男耕女織種稻養蠶,年景好的時候手上尚得幾個余錢,趕上天災什麼的,連溫飽都顧不住。大明朝的皇恩雨露並沒有沐浴到他們身上,憑什麼要讓他們為天城殉葬呢。岳千年和王無雙理論多次,回回不歡而散。王無雙讓他組織所有青壯男丁進行訓練,岳千年沒理會。王無雙讓他每天緊鎖城門,不許任何百姓隨意出城,岳千年私下讓唐韜見機行事,凡是攜老牽幼有親友可投奔的,一概放行。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有活路可走,為什麼要把人家困在一座死城呢。

王無雙讓岳千年想盡一切辦法,要把常望北的人馬收至麾下。岳千年心中叫苦,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常望北是他當年在湘西大山結識的朋友,他和岳萬年掉進了獵人捕獸的陷阱,困了三天出不來,餓得只剩下半口氣。兩隻和他們同樣飢餓的狼跳了下來。狼也餓急了,蹲在坑邊守了三天,打算吃飽了再用他們的骨頭架子搭個梯子跳出坑。這些都是常望北告訴他們的。常望北跳下坑裡劈死了兩隻狼,把他們帶回山洞,一呆就是大半年。那時岳千年就覺得常望北有來頭,卻沒想到來頭居然是這樣的。

常望北真正的名字叫巴圖,滿人,正白旗勇士。從小受過嚴格訓練,他的任務是帶領人馬到處建立踞點,為日後滿人佔據天下做好一切準備。索月山踞點就是這麼建起來的。本來常望北是要離開這裡,再奔赴下一個目標的。但一見到岳千年,他捨不得走,就另派他人去完成使命。他沒事就找岳千年,比武練刀,踏月喝酒,兩人甚至偷偷把江南名勝遊了個遍。岳千年是直到王無雙上山,才真正問出了常望北身份。此前,他一直以為他和李自成有關聯。常望北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全說了。

岳千年說,情分再深,也免不了城頭上決一死戰。到時候你只要敢登我天城,我砍你的腦袋不會猶豫。常望北摟著岳千年痛哭,千年哥哥呀,天下沒人擋得住豫親王多鐸的雄師鐵騎,他是我們的戰神啊。常望北是性情中人,說哭就哭,要笑就笑,想罵就罵,要打就打,直通通的全無半點遮攔。岳千年以為破涕為笑這個詞,只有女人才做得到,現在他知道常望北也隨時做得出來。他不僅能破涕為笑,還能立刻破笑為哭。岳千年很羨慕,常望北說你們漢人心眼太多,臉就不是自己的臉了。岳千年說,你們滿人未經教化狗屁不通。常望北說我討厭漢人心眼多,從不和漢人交朋友。千年哥哥你心眼也多,但我就是愛煞了你。你是穿著官袍的江湖人,你的血不涼,熱得很。岳千年說望北,你在知州面前,永遠是月光派桃花堂堂主。反正沒幾天好活了,騙他騙到底吧。咱們各為其主生死在天,兄弟情分和守城攻城不相干的,你不要想著能策反我,我這顆人頭上頂著大明朝的官帽呢。常望北頻頻點頭,果真說到做到,兩人談話從不涉及軍事、防務、戰略等內容,和時局有關的一概迴避,只說些閑話,倒也別有情趣。

岳千年沿著桃花溪走累了,停下來靠在柳樹上往樓上看。今天來早了,太陽還沒落山呢。琴聲卻恰時送了出來,溪水般蜿蜒悠長。岳千年凝視那扇紗窗,他不知道窗後的那個人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和當年的母親一個樣。

他的身世早就弄清楚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他的叔叔其實是他的親生父親,父親愛上了捉月書寓的女子,女子撫得一手好琴,父親每天來聽一支曲子。後來給女子贖了身,在城西置了一處宅子,岳千年就是在這裡出生的。再後來,父親娶了同屬富戶人家的小姐,也就是嬸娘。母親在父親娶親的那一天,把自己吊在了樑上。當時岳千年還不到一歲,父親只能把他抱回家。此後,父親就成了叔叔。岳千年在把這一切弄清楚後,做了兩件事,一是買下了這處宅子,打掃乾淨置了家什,心煩了就來坐一坐。再就是,每一天,他都要去捉月樓下聽一首曲子,只聽琴音不要吟唱。每當琴音響起,他能感到自己的心繭在一層層脫落,一顆心變得柔軟溫熱,而不是平時那樣的滄桑與冰涼。他要的曲子,正是母親當年最為鍾愛的胡不歸。

一曲終了,岳千年一動未動,沒有離開。他沖著紗窗笑,他知道她看他看得清楚。於是,那扇紗窗就開了。她站在窗前,一下子就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叫歡顏,莫歡顏。她說。

莫歡顏,歡顏。岳千年笑得燦爛,在天城,你的名氣比我大多了。


王無雙送岳千年出天城,送了一程又一程。岳千年說哥哥回去吧,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別這麼肉麻,用不了多久我和你就化蝶了。王無雙哽咽,千年,我知道眼下江南到處都是清軍,讓你這麼冒死呈送血書,哥哥心裡揪扯呀,你一定要回來啊。哥哥每天就站在城頭上等著你。

岳千年嚇了一跳,王無雙若是每天站在城上,那唐韜就不敢放一個人出城。這幾天,陸續地有一些人家出城投奔親友,也算是條活路。唐韜告訴他已經走了百十戶了,大約六百人。岳千年就說越多越好,只是須得提醒他們,勿往南京和揚州方向去。岳千年無奈,他說哥哥,不許你每天到城上望我等我,你若這樣,每一刻我心裡都百爪撓心,只想著快回來,怎能把血書送出去,把江南局面探個清楚明白。哥哥,你每天就在州衙坐鎮,有閑暇了就寫文丞相的正氣歌和岳武穆的滿江紅,給咱們公門中人人手一書,你想想,懷揣著這兩張墨寶登城抗敵,咱們豈不是以一當百?

王無雙淚眼婆娑,千年,哥哥何嘗不知道這些年吏治腐敗,民不聊生。但皇上是多好的皇上啊!當年哥哥入宮面聖,緊張得忘了吃飯,跪在皇上面前肚子咕咕直叫,皇上當即叫人端了點心給我吃。皇上拉著我的手,他說我的手真涼,一定是凍的,他就把自己身披的狐皮斗篷解開,親手給我披上了。我一想到皇上自縊,我,我,我不死何以報聖恩啊。千年,皇上還沒我年紀大呀,那麼年少英朗的一個人,卻是滿臉疲憊兩鬢染霜,他自打登基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啊······

王無雙放聲痛哭,岳千年勸慰好半天。他說哥哥放心,你以死報聖恩,我隨你相報。人這一世,活多久都不免一死。我一介武夫,喋血城頭倒也是個好去向。不瞞你說,我總覺得活下去比死了還要乏味。我此去,十天半月,一定會將江南局面搞個一清二楚,咱們回頭再好好商議。天城在這些日子絕無險患。我仔細算過了,那個狗屁的戰神多鐸他才剛到揚州,從揚州到天城,他至少還要攻五州,陷六縣。我們一切都來得及。

王無雙目送著岳千年的身影一路遠去,他覺得岳千年把自己的心也帶走了。對岳千年,他歷來是當做親弟弟看的,岳千年自小就活得自我活得隨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卻不行,他只能咬緊牙苦讀聖賢書,去搏個功名光宗耀祖。做了天城知州後,他終於在這四萬人面前,給王家列祖列宗討要了顏面。這些人曾經的勢利,曾經對他尊嚴的踐踏和冷漠,他是一刻也不曾忘記過的。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對他和父母親的白眼和嘲笑。

父親是個駝背,天生的殘疾人,活命的營生是糞桶,每家每戶地收了糞桶,留下糞肥,把桶洗凈了再給人家送回去。母親是個睜眼瞎,母親的陪嫁就是岳千年家隔壁的兩間小房。作為駝背和瞎子的兒子,王無雙對人心早就絕望了,他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功名,他一定要讓那些人看個清楚,他王無雙天生不是收糞桶的,他王無雙要比他們每一個人都活得強活得高!

所有的人都看不起駝背、瞎子和他們的兒子,只有岳千年對他好,天生地好,三四歲的小人兒,一見他就撲過來喊哥哥,把手心的糖往他嘴裡塞;抱著他渾身臭烘烘的駝背父親的腿,一口一個伯伯叫得老人直掉淚;再長大一點,岳千年動不動就賴在他家裡吃他的瞎眼娘做的飯菜,吃飽了就睡死在他的床上;他進京的盤纏全是岳千年給的,岳千年走江湖五年都是自己掙錢花,卻偷梁換柱把叔叔給的銀子全都給了他。岳千年對他的好,他覺得幾輩子都還不完。他對岳千年的感情,比對父母妻子都要親都要濃。他是真的很慶幸,慶幸上天不僅給了他功名利祿,還賜給他一個最親最親的兄弟岳千年。

岳千年一路賓士,趕到天城西北方向六十里的一個村子,村口一棵巨大的榕樹,綠蔭蔽日,一條條氣根垂下扎進土壤,再有兩年,這些氣根會生長成一片榕樹林。岳千年大叫,滾出來。常望北和他的黑斑馬應聲從樹後躍出。黑斑馬馱了一隻碩大的布囊,常望北說到處都是荒村,一個人也見不到,人吃的馬吃的我只好隨身帶著。幸好江南水多,不然這一路可真要活活渴死。岳千年俯身,把那隻布囊拽過來,放到了自己的桃花駒身上。常望北本就體壯如牛,他怕一路奔波,黑斑馬受不了。

兩人一路馬不停蹄,餓了吃乾糧,渴了喝溪水,實在累得受不了,就隨便靠在樹下打個盹。讓常望北相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江南大部分淪入清軍之手,只有常望北可以出入自如。畢竟眼下最當緊的,是把真實的情況弄清楚,只聽傳聞傳言,是做不了切實的判斷抉擇的。岳千年越走越心寒,這些地方他都曾經來過多次了。正是江南最美的時候,往常是田裡塘里,男人女人各有各的忙碌,白鵝鳧綠水,黃犬吠炊煙,村姑的腰肢比柳枝還柔軟,她們在溪邊洗衣浣紗,說笑聲能傳出好遠。現在什麼都沒了,沒有炊煙,沒有稻穀,沒有人,連一隻狗一隻鵝都沒有,只有荒涼,無邊無際的荒涼,令人窒息的荒涼,和死寂。

王無雙的血書,一共十六封。除了給朝廷和皇上的,還有十四封。岳千年卻只送出了六封。剩下的八封,他是永遠也送不出去了。這八位知州和知縣,兩人戰死,四人棄城而逃,兩人降清。降清的兩人, 其中一個是在清軍距該縣二百里路程時,攜縣丞主薄等人,捧了縣衙大印跪在雨地里等了三個時辰,才把大印呈上的。另一人更離奇,他對清將說獻城有功,要求立即從知縣升為知州,接管東鄰那座知州已然逃遁的州城。清將不敢做主,回稟親王多鐸,多鐸說很好,上任去吧。結果上任當夜,就被州衙通判砍了腦袋。通判誓作明臣,組織全城男女老少一律上城禦敵。打了小半天,該城淪陷。守城的五千人戰死城上,攻城的清兵折損三百人。多鐸下令大軍屠城,全城兩萬人全部被殺。

岳千年要進這座已被清軍駐管的城池,常望北說自己也沒法進去,怎麼說都不行。岳千年冷笑,你,巴圖,豫親王多鐸帳前副將,你進不去?你騙鬼吧!常望北說你不看也罷,到處都是死屍和斷臂殘肢,城牆上的屍體摞了一層層,什麼都打光了,就往下扔屍體,用屍體砸我們的兵卒和雲梯。千年哥哥,打仗就是這樣的,你看與不看都是這樣的。當年的蒙古人,還有你們的洪武皇帝,哪個不是這樣打下的天下?

岳千年抬腿,一腳踢在常望北的胸口,踢得很用力,常望北噔噔退幾步,還是沒站穩,一個趔趄倒下了。岳千年頭也沒回,上馬就走。跑出三里地,他又踅了回來,遠遠就看見常望北正策馬而來。岳千年說,望北,是我不對。不是你的事。常望北說,我說了你又要生氣,可我憋不住話,我這一輩子就服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們的戰神多鐸。千年哥哥,你們兩人真的很像。岳千年喊道閉嘴,多鐸手上沾滿我大明百姓的鮮血,魔鬼都比他慈悲。望北你回去吧,我要去南京了。常望北卻不肯走,他說,你就讓我跟你去南京吧,我不想和你分開,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快到頭了。

南京仍是繁華的,走在街上,乍眼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只是人們走路的步子都快了些,顯得急匆匆的;街道上的商鋪有一些關門了,開著門的也都生意零落;沿街的小商販一個也見不到,兩人想買些吃的喝的,找了半天沒找到。給朝廷的血書,送得很順利。給皇上的卻不好送,皇宮值事的說話懶洋洋的,血書?行呀,放這兒吧。岳千年說天城知州王無雙泣血而書,天城危在旦夕,懇請大人讓我面呈皇上。值事的拖長了音調,喲,看這話說的,咱們皇上日理萬機,忙著呢。那你就等著吧。岳千年等了足足兩天,等得心急火燎。次日晚,他趁著夜色潛進了皇宮。他必須把血書直接呈給皇上,撐死了也不過就是個冒犯天威被亂棍打出來的罪,沒什麼大不了的,活在世上的日子屈指可數,還怕什麼亂棍呢。

這個皇宮和紫禁城相比,差得太遠了,也就是紫禁城的十分之一大小,卻也到處張燈結綵,宮娥穿梭,沒有半絲緊張的氣氛。岳千年沒怎麼廢力就摸到了皇上的寢宮,用刀尖劃開窗紗,往裡面一看,岳千年差點昏過去,他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看,沒錯,是一群沒穿衣服一絲不掛的人,完全裸體的男和女。男人只有一個,渾身雪白的胖子,女人卻有一群,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女。胖子四下追逐著少女,跑一步喘一下,一身肥肉抖得厲害,少女嬌笑著跑,跑著喊著,皇上快來呀,皇上來呀,皇上皇上我在這兒呢。胖子一把抓住了兩個少女按倒在地,他嘻嘻笑著說,朕就討厭老女人,女人一過20歲就老得硌牙,倒朕的胃口。來來來都過來,朕要把你們全寵幸了······

岳千年臉色陰沉得可怕。從南京出來,他說望北,我要去看看南京城周邊州縣,一個一個看。就這樣又耽擱了一些日子,他們一路策馬狂奔,逢城必進。岳千年進城就直撲州衙縣衙,喊一嗓子,天城同知岳千年求見知州大人,或是求見知縣。有的人他見到了,有的見不到,跑了,有兩個縣衙壓根就是空的,一個人都沒有。他見到了兩個知州兩個知縣。他是行家,進城多看幾眼,就知道城上布防狀況。這兩州兩縣都是毫不含糊的。

岳千年就問他們同一句話,滿城百姓如何安置?回答斬釘截鐵,都是八個字,全城百姓誓死抗清。岳千年又問,此城能守幾日?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常望北說千年哥哥,我們回天城吧。王知州想必等急了,我們出來快半個月了。岳千年說,望北,我要去揚州。你跟我去揚州。現在就去。

揚州。揚州城陷。揚州城失守。

揚州城下,旌旗蔽日,軍營密布,一眼望不到頭。城頭上焦黑一片,有大片大片被炮火擊落的缺口。城上站的全是清軍。常望北拉住岳千年,千年哥哥,我們不要進城了。我求你了。岳千年把刀抽出來,一下子架到常望北脖子上,兄弟,你給我帶路。

揚州城被圍六天。攻城一日,城破。清軍是用紅衣大炮把城攻破的。之後就是屠城。揚州城裡,是望不到邊的血,血腥,到處都是血,他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著粘稠的血液。岳千年每走一步,就踏起一束飛濺的血色。還有人,死人,全是死人,密密麻麻地鋪滿了街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怎麼看,也沒個盡頭,就這麼鋪過去,鋪過去,從城門口一直鋪過去,鋪滿了全城,全是人,全是人。

望北,去弄壇酒給我。岳千年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他一直在發抖。他覺得很冷很冷,地獄裡的冷,冷得每個毛孔都結成了冰。

常望北很快就抱來半罈子酒,高梁酒,滿人的酒。岳千年舉起罈子,一揚頭,半罈子酒倒進口中。很久很久,他不再那麼冷了,他說望北,去,去告訴多鐸,天城同知岳千年,我要見他!


豫親王多鐸心情不太好,他的軍帳離揚州城至少五里地,濃重的血氣還是避不開,怎麼聞都是腥臭的。他喜歡草原的味道,陽光酵著半人高的草,那味道芬芳甘醇,如脫疆的野馬般奔放如風,風裡卻又卷著寂寞。

多鐸三十齣頭,從15歲馬上打天下,他還從沒敗過。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戰神,也不明白對手為何總是那樣不堪一擊,一觸即潰。平中原定陝西克江南,收吳三桂擒洪承疇滅李自成,大清的江山一多半是他打下的,他的劍鋒揮向哪裡哪裡就血流成河,馬蹄踏過之處到處白骨如山。放眼天下,他實在找不到對手。沒有對手的人總是寂寞的,多鐸就很寂寞。

寂寞的人有兩種,一種自卑,一種傲慢。多鐸不自卑也不傲慢,他心平氣和,甚至還挺多愁善感的。滿人說他是戰神,漢人說他是魔鬼,他覺得都不夠貼切,他不想當神也不想當鬼,他只想做人,快活的人自在的人。如果上天滿足他這個願望,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這百萬雄師和豫親王的帽子,一併扔掉,就此馬踏紅塵再不回頭。

在多鐸的軍帳門口,岳千年對常望北說,兄弟,我不會讓你為難。但若真回不去,你替我去告訴哥哥,把揚州城的情形告訴他。不要讓天城也做了揚州。常望北盯著岳千年腰上的刀說,千年哥哥,你若刺殺豫親王,我必殺你。但是他要無故殺你,我也會和他拚命。岳千年說望北,你的功夫殺不了我。常望北很認真,那我就殺王無雙,血洗天城,四萬人一個不留。兩人都是目光炯炯,毫不相讓。岳千年嘆氣,把刀扔給常望北,一掀帳簾進去了。

岳千年看了一眼多鐸,有些吃驚。多鐸的樣貌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用玉樹臨風來形容這個魔王都還不夠,多鐸完全就是個英武逼人的潘安。

天城同知岳千年見過豫親王。岳千年按江湖禮節抱了個拳。

多鐸掃了眼岳千年,皺皺眉頭,岳千年的袍子下擺和一雙靴子上全是血漬,腥臭撲鼻。要命的是他的身上還有一股濃郁的汗酸味。多鐸是個很講究的人,對氣味尤其講究。他掏出鼻煙壺擰開,深吸了一口松脂和馬蹄蘭香料的混合氣息,這才說話,你來談獻城條件,還是來送戰書?

沒條件,也沒戰書。岳千年說。

多鐸冷笑,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個個心機深藏,肚子里全是自己的打算,說出口的卻都是為蒼生而戰,為百姓而降。怎麼說都有理。皮子里子好處全要佔得。我知道你會告訴我,你是為天城四萬百姓而來。

岳千年說不出話了。他原本就是要說這句話的,可讓多鐸搶了先,他若再說出來就不是那回事了。當真是百口莫辯,越描越黑,那就只能先拐個彎再轉回來了。

我來,只是為了和你比試刀法。岳千年說,我平生自負唯有刀法。聽說豫親王用兵如神,武貫八旗,我想見識一下。我若勝了你,我再說話。

這下輪到多鐸吃驚了。明朝官員他見得多了,寧死不屈的也有,但多鐸看不起他們,極其看不起,他覺得那些人不僅腦子有病,還十分心腸歹毒,口口聲聲要忠烈報國,卻是拿了滿城人命來換個千秋萬代的名聲。如果局面打個顛倒,換做他多鐸來守一座必死之城,面對百萬雄師大軍壓境,他會選擇開城受降,然後一抹脖子,也算報效朝廷了。

不開火,不交戰,沒抵抗,沒傷亡,就算對手真是魔鬼,若非戰事慘烈,損兵折將,殺紅了眼,誰又願意屠城啊。只可惜一路摧枯拉朽,這樣的守城官員他還真沒遇到過。要麼投降,要麼逃跑,要麼就是逼著全城百姓男女老幼全陪他一起死。他倒是值得很,生前受皇恩,死後萬古名,死得太值了。可那些老百姓呢,簡直死得連棵野草都不如,真是個白死,冤得很。所以一旦抓住這樣的官,多鐸從不客氣,就地斬殺,不多一句廢話。

多鐸打量岳千年,仍是冷笑,就憑你一個從六品的同知?你向我挑戰?你也不過是想謀一個荊軻那樣的名聲罷了。當不了忠烈千秋,當個壯士刺客,你盤算得倒好。

這個世道真是人妖顛倒,說鬼話個個都聽做真話,說真話從來就是沒人信的。岳千年抱拳,累,不想說了。告辭。

岳千年說完就走,身後傳來寶劍出鞘的聲音,多鐸喊道,巴圖,把刀給他!

多鐸的軍帳十分空曠寬敞,帳頂也高。兩人就在軍帳里刀來劍往,打做一團。有時很快,快得分不清人影;有時又很慢,慢得猶如大姑娘捏了銀針在絲帛上緩緩地繡花。小半個時辰,兩人同時收了刀和劍,多鐸的劍尖正指在岳千年的胸口,左胸,心臟的正中。岳千年的刀鋒,卻緊緊頂在多鐸的右頸大動脈上。

我的劍只要往前探一寸,你就是明朝忠烈了。多鐸說。

岳千年哼一聲,我的刀向下半分,你三十萬清軍全軍縞素!你說一寸快還是半分快呢?

岳千年收了刀。他說,我真想殺了你,卻是不敢。我痛快了,還賬的卻是我的天城。但是江湖規矩,我勝了你,我就有資格說話了。

平生唯一對手,你比我強上半分。朱由儉怎麼才給你一個從六品?難怪他亡國。多鐸收劍,這才發現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袍子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個血糊糊的腳印。他脫下袍子,隨手扔在地上。

岳千年發覺渾身都是汗,衣衫全濕透了,腰帶也沒了,萎頓在地上成了兩截,被劍刃劃斷的。他用刀尖挑起多鐸地上那件袍子,抽出腰帶,想要紮上,卻發現淡藍色腰帶頭上綴了兩顆核桃大小的紅寶石。岳千年刀尖一翻,把兩顆寶石挑扔了,這才紮上了,大小正好。

多鐸說,岳同知,我知道你不單是來比刀法的。說條件吧。

天城知州王無雙,誓做大明忠烈。我與他生死相隨。我知道你攻天城,不會超過半日。我天城州衙千餘人,願隨王大人喋血城頭。岳千年停了一會,說道,我是必死的,此生也就這一個願望了。豫親王,民不抵抗你莫殺民! 不要屠我天城,你放過我的四萬蒼生。他們現在是大明的良民, 以後就是你大清的良民!

多鐸面無表情。他覺得心裡一緊,整個心臟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岳同知,就你這樣的刀法站在城上,你會讓我損兵折將。多鐸輕聲說,我虎狼之師,一旦殺紅了眼,我豈能不對我的全軍將士做個交待?

你嫌我刀法太好,是吧?岳千年笑得悲涼,這個好辦,豫親王,我第一個戰死就是,無論你哪個將士登城,都將會輕易砍下我的人頭。

就算我答應你。多鐸耳語般問道,岳同知,岳千年,你就這麼信我?

我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吃過睡過了。不信你我為何站在這裡?岳千年凝視著多鐸的眸子,他說,你4月18日圍揚州,20日五次派人送書史可法大人勸降。你的勸降書皆被史大人撕碎投於護城河。22日、23日又數次勸降。24日上午你調集紅衣大炮攻城,史大人組織全城軍民誓死抵抗。雙方死傷慘重。24日夜揚州城破,清軍入城。史大人率人退至舊城之內,拚死抗擊。你派人致書給他,只有八字:若好讓城,不戳一人。史大人命軍民巷戰,以十抵一甚或以百抵一。於是你破舊城。史大人慾自刎,報國,未遂,率不足十人殘部奔小東門,於小東門被俘。你令當即斬殺。次日你下令屠城。豫親王,我說得一點不錯吧?!我是捕快出身,辦過不少案子, 腦子尚算清楚。

多鐸沉默一會, 說道, 圍城第三日, 史可法手下兩員大將率部出城降我, 他們告訴我, 揚州全城百姓眾口一詞 ,言我清軍破城必屠城。他們也率部參加了攻城。揚州抵抗太過於激烈, 戰死我將軍三人, 士兵近六千人。

岳千年說, 打成那樣了,你還送書給史大人「若好讓城,不戳一人」。豫親王,你並不想屠城。你既不想殺人也不想屠城,可你全做了。就像我,我並不想站在這裡求你,更不想在天城城頭一刀不揮就引頸受戳,死得比狗熊還難看。可我也得做。人活著,總是要做很多自己不想做卻又必須去做的事情的。你說是不是?

不想做的事情何必要做?你可以不做。多鐸說。

宿命就是這樣,我沒有選擇。岳千年說,你貴為親王,但我相信你也有你的宿命。世上宿命,不過為名為利或為情,前頭兩樣在我眼裡不值一提,我只為哥哥王無雙,他要死我就隨他死。活著原也不是一件樂事。

多鐸說,活著總比死了強,誰又會不喜歡活著呢?聽起來真不像真話呀。

岳千年嘿嘿笑,恕我直言豫親王,你和我比刀論劍,連親兵都沒讓進來,若非自信得到了極致,只怕就是有些厭世的。我好歹也是江南第一刀,你不會沒聽說過。

多鐸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來,他說,你坐下說。四萬條命一時也說不清楚的,和你打了半天,我餓得心慌。多鐸向帳外喊道,巴圖,去弄些吃的喝的來,快點兒。

常望北很快就送進來一大堆吃食,擺滿了多鐸的案子。常望北要退出,多鐸說,巴圖,你也坐下吧。你知道我平素最討厭自己吃東西,就一起吃吧。

常望北有些懵,他跟隨多鐸多年,雖不常在一起,對他的生活習性卻十分了解,多鐸皇室貴胃,什麼都講究,吃的穿的用的,從不馬虎。他是最討厭和別人一起吃飯的,歷來單獨用餐。常望北就想,豫親王莫非是轉了習性?什麼時候轉的呢?我怎麼不知道呢?

多鐸對岳千年說,一起吃吧。天城的局面複雜得很,不妨邊吃邊議。這麼說著,就給岳千年和常望北各遞了一條烤得金黃的羊腿。岳千年一點也不客氣,謝過了,接過就吃。眼下多鐸就是讓他吃石頭,他也會吃。心裡卻苦,短短小半天,他和多鐸說話話到意到,心意通達,毫無障礙。在天城,他卻沒有一個可以這樣說話的人。這世上,唯一一個溝通暢快的人,卻是他的死敵。

多鐸忽然問,岳千年,你對那個史大人,怎麼看?

岳千年低聲說,揚州讓我催心裂肝。史大人必為萬世楷模, 他是會成神的, 你讓他做了鬼, 他也就做了神, 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有這樣的神。多鐸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史大人家眷都在北京。我攻城前日,抓獲他派出城的信使,他寫給妻子的絕命書是:清軍十八日圍揚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來。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隨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無益,不如早早決斷也。你們史大人的書法真漂亮,不遜書法大家。

岳千年悠悠長嘆,我哥哥也是同樣,他要殉大明,他讓嫂子殉他。他家裡正堂房樑上早就掛好了四條白綾,父母妻子,一人一條。豫親王,史大人的信使,我猜你早就放了,這會也到了北京了,不知史夫人肯不肯隨他去呢。

岳千年,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多鐸笑嘻嘻的,居然顯得很天真,只是我也有個條件。

豫親王請講。岳千年說。

你,天城同知岳千年。多鐸舉起酒杯,你不許死。就這一條,你給我好好活著。

岳千年手一抖,杯里的酒就潑了出來。


王無雙披麻戴孝,把天城州衙的匾牌換了,四個大字:還我河山。岳千年一進州衙,就覺得恍如隔世,一切都不一樣了。州衙所有的物件,就連案子椅子,也都包裹了白綾。

堂上正中擺了一口黑漆棺材,一身孝服的王無雙就在棺材後面辦公,身後牆上垂著白幡,上書四字:魂兮歸來。岳千年覺得很像靈堂,又不是靈堂,沒有死屍怎麼能叫靈堂呢。他說哥哥,揚州確是人間煉獄,我站在那裡真是萬箭穿心,百姓何罪百姓無辜啊。

王無雙正色道,千年,哥哥這是給史大人帶孝。史大人忠烈堪比文丞相,我大明有如此忠臣,感動天地。千年,你看這口棺材如何?楠木的,這是哥哥專為你準備的。

岳千年蹦了起來,為我?我當是你自己的呢。哥哥還是你用吧。你從沒殺過人,所以你相信魂兮歸來。我這些年殺人不少,從不信什麼轉世來生的。這東西挺貴的,我用浪費了。我連埋都不用埋,我臭死他們。哥哥你用吧。

千年,不要推辭。前幾日我和唐韜幾人議了一下,本次守城,定是你殺敵最多。所以就用公銀買了這口棺材,放在這裡也好激勵士氣。哥哥用柏木的就行了。哥哥的棺材就在後院。唐韜他們也都有,都是桐木的。岳千年跑到後院一看,傻眼了。數一數,一共十六口棺材,並排一溜,整整齊齊的。每口棺材上都貼著張白紙,紙上寫著名字。州衙里凡是有品級的,都提前得到了棺材。

岳千年去找唐韜,見了面當胸一拳,下手挺重。唐韞說你當我想要棺材?王知州簡直瘋了你知道嗎?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沒日沒夜地寫字,正氣歌,滿江紅,出師表,後來連岳陽樓記他都寫。一邊寫一邊念叨,寫到一半就哭,寫完了簽了名還要按指印,指印都是咬破手指按的。這還不算,你去看看滿街張貼的告示吧,他讓全城百姓都得把這幾篇東西背會,讓我每天帶人上街入戶去抽查,不會背的打十棍,三天後還不會打二十棍。我們都快被他給逼死了。

唐韜是江洋大盜出身,當年生計無著落草為寇,時不時搶劫天城富戶。岳千年隻身入匪穴,把他給生擒了,卻沒有投入大牢。他使了一些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唐韜給「招安」到州衙了,後來唐韜把他的百十號人也都弄了進來。王無雙是做夢都想不到,他堂下公人居然全是江湖草莽。岳千年如魚得水怡然自得,和唐韜他們整日混在一起,硬是把個衙門生涯過成了江湖歲月。

唐韜他們都知道,王無雙就是岳千年的練門和七寸。在岳千年跟前,罵朝廷罵皇上罵誰都無妨,就是不能說王無雙的不是,不僅不能說,連想都不能想。誰若敢有半分對王無雙不敬不恭,岳千年就跟誰翻臉。岳千年自己是什麼都不在意,怎麼都無所謂,出生入死的事全是一馬當先,有好處了就讓兄弟們先上。唐韜他們敬著王無雙,全是看在岳千年的份上,心裡頭,他們並不怎麼買這個知州大人的賬。

岳千年知道唐韜能這麼說,就是真的快被逼瘋了。他也覺得王無雙有點走火入魔,不過終究也還是書生意氣,痴人一個。岳千年回來後,把整個行程所見,詳詳細細一絲不差地講給了王無雙,單單只隱去了面見多鐸那一段。若讓王無雙知道他當時刀口一歪,就能結果多鐸性命,而他卻沒做,王無雙一定會氣得吐血身亡的。

岳千年了解王無雙,簡直比了解自己還透徹。他從3歲起剛剛會跑,就整天跟在王無雙屁股後面,一眨眼就混了三十多年。王無雙對他的好,甚於叔叔和嬸娘,更不用說妻子修竹了。王無雙無論什麼事,都是先想岳千年,後想自己,就連買棺材都是這樣。

岳千年一生,什麼都不怕,生老病死浮沉榮辱,名利地位生死存亡,在他眼裡都是浮雲。他就怕一樣,他就受不得一個「情」字,誰若對他用情,他就會受不了,相當地受不了,恨不得把心捧給人家。王無雙就對他很用情,用情太深,用情太專,從開襠褲時代直到今天,簡直情深似海,情比金堅。岳千年在王無雙的深情目光里,無數次柔腸百轉,硬生生收回了離開衙門踏向江湖的腳步。王無雙在他心裡,並不單是哥哥兩個字所能包容的,他覺得王無雙既是哥哥又是父親,是他此生最親最親的親人,沒人能比。

王無雙治理天城十年,盡心盡職,兢兢業業。和岳千年一文一武,配合得嚴絲合縫,把天城整治得物阜民豐,太平安寧,很多百姓把王無雙叫做王青天。王無雙是當之無愧的。他從不壓榨百姓貪贓枉法,一切都嚴格按照大明律法來辦。這幾年朝廷頻頻加重稅賦,百姓不堪承受,王無雙就和岳千年聯手吃大戶,把過於窮困人家的稅賦攤到富戶身上。富戶不認也得認,每次王無雙召集富戶要錢要糧,岳千年都適時登場演練刀法。多餘的銀子王無雙就存在州衙,一文都不曾往家拿過。太平時期,他是鐵了心要做包拯和海瑞的。而今亂世,他把偶像及時調整為文天祥和岳飛了,看樣子這又加上了史可法史大人。

總之是個好官,也是個好人。岳千年這樣的人,又豈能抵擋一個好人對他數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厚意,誓死追隨王無雙,是他必然的人生選擇,沒有任何人與事能夠改變這個選擇。

王無雙一生唯一的一次徇私枉法,是為了岳萬年。岳萬年原在自家的綢庄做事,生意人做久了,骨子裡戀錢。後來進了州衙當差,王無雙有心栽培,不時委以重任。就捅出了天大的事。岳萬年貪污朝廷賑災款,事情捅到了布政使那裡,誰也壓不住。王無雙讓岳千年全程迴避此案。岳千年知道規矩,無話可說,日夜泡在索月山上和常望北喝酒消愁。不敢回家,叔叔和嬸娘見他就哭求。是殺頭的罪,沒人能救。後來就殺了頭。岳千年去收屍時發現,人頭和身體都不是岳萬年的,但是面貌和身材都十分相似。去問王無雙,王無雙表示絕無可能,布政使大人親自監斬豈會有錯,信誓旦旦,讓岳千年只能認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直到三年後,王無雙才告訴岳千年,當年是用一個死囚換下了岳萬年,岳萬年現在泉城開了一家藥鋪,已經娶妻生子,日子不錯。王無雙說,這事是提著腦袋辦的,不敢用身邊的人,整個天城沒人知道。哥哥不告訴你,是怕你哪天不小心和叔叔嬸娘說了。一旦敗露,哥哥和萬年都得腦袋搬家,布政使大人盯了我幾年了,整天想找我的薦口,不能不加倍小心。前不久王無雙給了岳千年幾封信和一個地址,千年,清軍就將壓境,你安排全家人速去泉城找萬年吧,你嬸娘視你如子,這下子你也算報了她的養育之恩。岳千年說哥哥,你的爹娘妻子一起去,萬年會代你我盡孝的。王無雙卻說,我王家世代寒門,沒有皇上,哪有我王家今日。我全家早就說定了,城破之時,同時殉國。要不,你把丹心帶走吧,讓修竹養育他我也放心。我父母和你嫂子,絕不許離開天城。

岳千年看了那幾封信才知道,岳萬年改名換姓隱匿泉城,全是王無雙一手安排。就連開藥鋪,也是王無雙遙控指揮和全額贊助的。王無雙說,亂世開藥鋪,怎麼都虧不了。人可以不穿綢不穿絲,不吃肉不喝酒,生了病卻必須看病抓藥。這個營生足以讓一家人吃飽穿暖,從亂世撐到好光景。眼下,岳萬年學醫有成,在泉城東部已是小有名氣的郎中。

岳千年把那幾封信全燒光了。地址記得刻骨銘心。

岳千年才不管王無雙怎麼想,他一定要做的事,莫說王無雙,就是天兵天將下凡也攔不住。反正王無雙日夜吃住在州衙,岳千年瞅個空子下手是很容易的。他讓常望北給弄了兩輛馬車,兩個精幹手下。大半夜,岳千年忽然匆匆回家叫起了一家老小,他這才把岳萬年的事給說了出來,叔叔和嬸娘悲喜交集,全無主張,一切都聽了他的。很快就收拾細軟上了馬車。岳千年把兒子汗青抱到車上,他說,丹心就是你親哥哥,此生相親相愛莫離莫棄。修竹拉住岳千年的手,她還是第一次在人前有這種舉動,她說千年,你真的會來泉城?你不是騙我吧?岳千年看著妻子,修竹,你生得真美。我知道你對我的心,這些年公務繁忙冷落你了。我一定會來,你把叔叔嬸娘還有汗青給我照顧好。讓你受苦了。

到了王無雙家,如法炮製。只是加了一項說辭,說是南京朝廷即派大軍增援天城,天城不會失守,讓全家人先去泉城避避戰亂,最多一年半載,他和王無雙就去接他們回天城。

岳千年和常望北把兩輛馬車一路送出城外。常望北說千年哥哥,一萬個放心,我反覆交待過了,我的人會把你的信直接交給萬年。這一路,大部都是我們的疆土,我的人在,出入沒有任何問題。岳千年說再和你的人叮囑一遍,這兩輛車上可是坐了兩個超級節婦,你兩個嫂子若是知道趕車相送的是滿人,真會撞牆的。可不能給萬年送去兩具屍體啊。

送了大約七八里地,停了車。岳千年給叔叔嬸娘行了大禮。又到另一輛馬車前跪了,千年代無雙哥哥給伯伯伯母嫂子叩頭了,哥哥為天城殫精竭慮,恕他不孝不能相送了。到了泉城,就把萬年當做我和哥哥吧。兩輛馬車上都傳出哭聲,岳千年揮手,常望北的兩個手下會意,趕著馬車噠噠遠去,隱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常望北說千年哥哥,你想哭就哭吧。岳千年搖頭,望北,相識二十年,你見我哭過嗎?我是早就不會哭了。常望北說,我卻想哭,我替你哭。

常望北嚎啕痛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常望北的哭,也不單是因為岳千年和家人的生離死別,他哭的是他和岳千年的生死之戰。他知道王無雙非死不可,岳千年也就非死不可。他和岳千年認識二十年了,這十年更是時常見面,情分日深。岳千年是大明官員,在一直以為他是李自成部下的十年間,處心積慮無數次讓他的人馬死裡逃生。岳千年是提著腦袋護了他十年。後來知道他是多鐸部下,他仍是替他百般遮掩,不惜欺騙王無雙和天城州衙所有兄弟。

常望北知道,如果他攻天城,岳千年真是不會猶豫一刀就會殺死他。他們兩人的不同身份,決定了他們必須決一死戰。想策反岳千年這種人,那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常望北甚至去求過多鐸,想保岳千年一命。多鐸卻說,巴圖呀巴圖,難怪你那千年哥哥生無可歡,你真是夠蠢的。他那樣的人,生與死純是自己的事,誰都管不了他的。常望北近來,一想到岳千年很快會死,就控制不住要大哭,哭完了就到天城找他,只想每分鐘都跟他呆在一起,多呆一會兒是一會兒。搞得岳千年說他成了鼻涕蟲,粘乎得讓人受不了。


多鐸來了。多鐸大軍兵臨城下。站在城樓上望去,城下無邊無際的,全是軍帳和旌旗,接天連地,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天城人心惶惶,一時間物價飛漲,一碗米飯竟比一匹絲綢還值錢。王無雙不含糊,當即發文嚴懲哄抬物價者,只一天功夫,就把米價壓了下去。他說我坐得一天知州,就要保一方百姓安寧。死有什麼可怕的,沒米吃才是可怕。最可恨那些奸商,這種時候還要添亂。唐韜,帶人去把那六家糧鋪的掌柜給我抓了,當街責打三十棍。讓全城百姓都給我看看,我大明朝的天城是臨危不亂的。

唐韜這回跑得很快,只是私自做主把三十棍減成了二十棍,三十棍會把那些細皮嫩肉的掌柜打殘疾的,他不想做事太絕。他覺得自己做事為人越來越像岳千年,甚至有些刻意模仿的意思。凡事留個餘地,從不會把人往死裡頭逼。內心深處,他對岳千年只有一個字,服,真是頂頂的服。對王無雙卻很不以為然。王無雙比女人還麻煩,尤其是最近逼著他們披麻戴孝,把個公堂搞得鬼氣森森;王無雙還喜歡訪貧問苦,動不動就拉著那些窮困人家的老人熱淚漣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自己治理無方,讓百姓受苦,對不住皇上等等;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王無雙都要率領州衙所有人,給那件狐皮斗篷磕頭,就是皇上親手披在他身上的那件;三拜九叩也就罷了,還要哭,不哭是不行的,不哭不讓起來,得一直跪著;明明崇禎皇帝都死了一年了,可王無雙就是不承認這個現實;都一年多沒發過薪俸了,養家都難。岳千年和他,為了讓手下兄弟吃飽穿暖,是什麼偷雞摸狗的事都干過。兩人一個行竊一個把風,每隔兩個月就得干一回。回回都是岳千年去偷,偷大戶偷錢莊偷客棧偷藥房,連土地爺和關帝廟的功德箱都偷過,也不偷凈,只取一半,有次一連偷了一條街,岳千年迷糊了,連自家的綢庄都順手偷了。這些,王無雙都不知道,他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真拿那頂狗屁官帽當個好東西呢。

岳千年對唐韜說,你對兄弟們交待了,今夜子時把通往索月山的北城門打開,開一夜。你們都帶著家人走吧。你也走吧。你們都跟我十幾年了,出生入死偷雞摸狗吃喝嫖賭都一起干過,刀口舔血的交情。就此散了各尋生路去吧。我明天不想再看見你們出現在州衙了。唐韜說我從沒把州衙當州衙,也沒把你當做什麼狗屁同知,兄弟們看你,就是山寨里的當家大哥。咱們一幫江湖兄弟,這些年跟著你穿上了大明官服,日子過得又快活又威風。散不散的我去說,走不走的卻不是我做主。我唐韜是不走的,我走了,你領著王知州和他那十幾個狗屁跟屁蟲的酸腐文人,上城殺敵?我看也就是你一個人殺,他們只會站在你身後罵滿奴,唱正氣歌,背滿江紅。屁用沒有。

岳千年忍不住笑,伸手拍拍唐韜的肩,兄弟,你的情我領了。聽我一句話,清軍隨時攻城,不可再耽擱了。這件事你趕緊去辦。就此別過吧。

子時,唐韜把岳千年從被窩裡拽出來了,岳千年說怎麼這麼婆媽,還要我一個一個摟著灑淚話別嗎?唐韜說,又摟又哭,那是母儀天下的獨門秘笈。你怎麼也說這個,真是跟誰學誰。岳千年聽出不對了,誰是母儀天下?唐韜可不敢說,他們私下裡全把王無雙叫做母儀天下。

到了北城門,唐韜執意讓岳千年上城,兩人就登上了城頭。城頭上,近千人全都聚齊了,卻是沒老沒少,也沒什麼包袱物什。岳千年就問,怎麼回事?怎麼還不走?家裡人呢?唐韜說,江湖男兒,有的也不過是半腔子熱血,你當就那麼好攆?你自己和他們說吧,我攆不走。岳千年仔細看著這一張張臉,他們每個人的來歷他都清清楚楚,唐韜落草時的一百來人;洗劫天城首富待月莊主人的馬匪幫;專搶朝廷官銀的刀客幫;自封小梁山水泊的聚義幫;偷遍全省各大商號的神偷堂;丐幫、茶幫、糧幫、鹽幫······他就靠著一把快刀,把這些人全給收了,收在了天城州衙。他收的這些人,全是他看得起的,亂世,為養家糊口落草為寇,沒什麼可讓人輕視的。他反而很欣賞,一個男人,不管是偷是搶,總得有個擔當,總得先把父母妻兒的肚子給擔當了。看不起的那些人,他就讓他們下了大獄,該殺就殺,該罰就罰,全按王無雙的大明律法懲治。那些搶窮戶欺弱小淫人妻女的,有些連大獄都不用下,他直接就給砍了。

面前這些人,都已跟了他很久了,彼此知根知底。他們現在的名字他早就叫順口了,以前的名字也還記得。他們當中,光朝廷的通輯犯就有六人。岳千年認為燈下黑歷來是最好的藏身辦法。每當他看著朝廷重犯身著官服在州衙執行公務,他的心裡就按捺不住的得意,他實在不得不佩服自己精妙絕倫的創意。王無雙不讓他離開州衙走江湖,他就把江湖搬到州衙里。哥哥他要,江湖他也要。他簡直愛死了江湖。天城州衙就是他岳千年的江湖。

岳千年一個一個看過去,看了半天,他只問了一句話,走不走?

他們答得聲音不大,卻很齊整。不走。

岳千年又問,願死城上?


願死城上。他們回答得仍很齊整。

岳千年就說,散吧兄弟們,回去好好睡。沒幾天好覺能睡了。

天城比揚州小得多,但多鐸很高看天城,他讓人一天之內,給王無雙送來六封勸降書,句句真誠,字字懇切。最後一封信,他乾脆寫道:王知州,你若降,即為我大清本省巡撫,如何?你若不降,我亦待之高士之禮,如何?我大軍三日後入城。民不抵抗,我不傷一民。大人莫使生靈塗炭!

王無雙把這六封勸降書全撕得粉碎,他親自上城把紙沫扔到了城下,他說,史大人就是這樣的,只不過咱們沒有護城河,不然我也要投書於河。給我個巡撫?呸,就是讓我當他清廷的皇上我也不幹。多鐸真是個蠢材,哪有把攻城時間告知對方的,兵者詭道也,他連這個都不懂,韃虜未經教化呀。

岳千年說哥哥,你當然不會做他的巡撫。但你就做個高士,又有何不可呢?你不投降,就是名節所在。哥哥,你真要我全城四萬人血流成河嗎?王無雙像不認識一樣盯著岳千年,他的聲音有些抖,千年,這真是你說的話嗎?千年,我真情願我是聽錯了。天城全城四萬人,全是我大明子民啊,大明子民自當忠君報國啊。我大明子民就算死,也要死成個大明忠魂,豈能受滿奴驅使。

千年,你告訴哥哥,你是不是怕了?岳千年說哥哥你見我怕過嗎?我只是心疼這四萬條人命啊。王無雙抓住岳千年的手,千年千年,揚州百姓全城抗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為大明鬼不做韃虜民,滿城忠烈啊。我大明百姓又豈是殺得完斬得盡的,揚州屠城,還有天城;天城屠城,還有南京。千年,我是大明朝的天城知州,我必親率全城四萬百姓抗清,不留一人一命苟活於滿奴治下。丹青史冊,會永遠銘記我天城忠烈。

岳千年回家,家裡到處都貼滿了王無雙的書法,他對岳千年好,字就寫得大,全是血書。岳千年就乾脆連油燈也不點,眼不見為凈。剛躺下,常望北把門拍得山響,邊拍邊喊千年哥哥,快開門。

岳千年知道有異,趕緊奔到院子里開了門,把常望北帶到屋裡,關了門,才說,這種時候你來幹什麼?望北,但凡有一人知道你的身份,就會把你當清軍的姦細碎屍萬段。常望北毫不在乎,我是月光派桃花堂堂主,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我是從北城門喊開城門進來的,守城的都認識我。岳千年說你若還拿我當哥哥,攻城之前就不要再進我的天城。望北,兩國交戰,凡事都有個規矩的。常望北有些委屈,我也是有緊要事才來的。再說了千年哥哥,我真想你,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常望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遞給岳千年,眼裡嘩啦嘩啦地淌下兩行淚來。岳千年說好了好了,我是說話重了,快別哭瞭望北。我保證我好好活著。常望北立刻破涕為笑,哽著聲音說,千年哥哥,你是我心上的人,等到天下平定了,我真想帶你回我的草原去見爹娘啊。

常望北的心上人,只有四個,前兩個是他的父母。後兩個,就是這封信的發信人和收信人。這是多鐸寫給岳千年的信,信上只有四個字:心嚮往之。岳千年見到這四個字,心裡一下子就酸了。他們雖只是一面之緣,但就像流星一般燦爛,一下子照亮了此前和此後的無際的黑夜。

這些日子裡,岳千年的眼前總也拂不去多鐸的影子,他的英武他的真誠他說話時天真的神態,他說「不許你死」時的樣子,這一切都好像烙在了岳千年心底。他們之間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就如同一個人,在茫茫紅塵中孤獨行走,忽然就在驀然回首間,驚訝地看見了不遠處的另一個自己。

岳千年非常清楚,他對多鐸的感覺,也正是多鐸對他的感覺。他們都在極力地迴避和掩飾著這種感覺,但迴避不了,掩飾得也並不成功。以天城這種規模的城池,多鐸一路上都是馬不卸鞍,就直取城門的。這次卻在天城城外安營紮寨,一連三天天天給王無雙送勸降書。還把進城日期提前說得明明白白。

岳千年知道,多鐸如此,只因重他。因為重他,才對王無雙那樣放低身段,不然直接拿下天城和王無雙,早就就地斬了。多鐸能做的,已經全做了。他連巡撫的帽子都許給王無雙了,一個從五品的知州,一下子飛升到一品的封疆大吏,無論在哪個朝廷,都稱得上是人間奇蹟。

岳千年好半天不說話,很難受的樣子。常望北說,我早就說過,千年哥哥,你和我們的豫親王太像了。你們都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你們都活在我的心裡。

我們像人世里的兩個鬼是不是?岳千年笑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筆和墨,想了想,去廚房摸出一罐醬油,用手指蘸著醬油給多鐸回了信。他寫的是:今生負,來生償。

常望北問他寫的什麼,岳千年說了。常望北說,你們兩人若是都死了,我也死。岳千年說你想得美。望北,這一仗打完,你跟豫親王大軍走吧,留在天城你一定天天哭,吵得我九泉之下也睡不好覺。常望北一把抱住岳千年的腰,把個斗大的腦袋扎到他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岳千年和王無雙整整爭了兩天,爭執激烈無比。岳千年憤怒得把堂上的楠木棺材給劈了,王無雙撞牆兩次,都被岳千年及時抱住了。爭執的焦點就一個,四萬百姓。岳千年字字動情,王無雙句句忠烈。兩人的底線,在三十萬清軍面前,徹底水落石出,針鋒相對。再深再厚的情感也遮擋不了底線的截然不同。岳千年的底線是,我率州衙千餘人隨你血濺城頭,這還不夠嗎?王無雙的底線是不夠,堅決不夠,全城四萬人一個都不能少。

王無雙知道岳千年不會讓步。他是看著他長大的,他的心思他都能觸摸得到。王無雙也不打算讓步,一絲一毫也不會讓。他和岳千年不一樣,岳千年與人交往,記恩不記怨,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把那點怨擱眼睛裡頭。他王無雙可不是這樣,他把人生所有的恩和怨都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恩和怨,他都是要報的,哪一樣也不能落下。天城這些人,曾經強加給他和父母無限的屈辱,他是含冰卧雪地挺過來的。他已經讓他們過了十二年的好日子了,算得上以德報怨了。而今城破在即,他是絕不會苟且偷生的。皇上給了他一切,他一個駝背收糞人的兒子,像天一樣的皇上竟對他那樣慈祥溫暖,他說什麼也要為皇上爭回這口氣的。他要讓天下人,讓千秋萬代都看清楚了,皇上膝下有忠臣!

至於那些人,他一定要把他們全都帶到皇上跟前,他要把天城全帶走,好讓皇上看清他的赤膽忠心,讓皇上知道他沒有白疼他王無雙一場。他要用清軍的紅衣大炮,把一切都做個了斷。沒有誰能夠攔得住他,沒有。天城是他嘔心瀝血治理清明的,這是他的天城,他絕不允許那些人一個轉身就把他忘得乾乾淨淨,繼續苟活在清朝的皇恩雨露下,男耕女織繁衍生息,他絕不允許!王無雙迅速招集了自己的手下,他不再指望岳千年了,他要自己親手把這最後的一幕,以無限壯烈的方式了結乾淨。

岳千年同樣知道,用說話的方式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了。第二日黃昏,他把千餘人集合在一處,說得清清楚楚,從現在開始,兄弟們不必再給王知州面子。我就不信他能自己挨家挨戶地去叫人。四萬人,五千多戶,就這一夜了,我就隨他去叫,我看他能叫來幾戶。你們除了城上和州衙值班的,都回家去,和家人道別去吧。明日正午,是清軍約定的攻城時間,都給我提前一個時辰,登城,赴死。唐韜說清軍會不會提前偷襲?夜裡用不用在城上加派人手?岳千年說不會,他說正午就是正午。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大漢問道,大哥,我不想穿這身官衣去死行不?我們本是江湖兄弟,壓根就不是為大明去死,我們殉的是江湖情意。岳千年笑說,這倒也是,你至今還是大明朝廷的通輯犯呢。想穿什麼穿什麼,紅的黑的藍的綠的,隨便穿吧。讓清軍一看就先暈了。我是從不穿白,嫌白衣不耐臟,卻原來男人穿白衣也好看得很。我明天白衣勝雪,讓兄弟們先飽個眼福。

岳千年跨上桃花駒就走,他的身後傳來一陣大笑,笑聲此起彼伏,好久未散。

岳千年回家,翻箱倒櫃找出套白衣換了,吃了點東西,上馬直奔桃花溪畔捉月樓。這件心事也是應該了結的。

落日殘陽,映得溪水一片燦紅。岳千年拍拍馬頭,桃花駒縱身躍入溪水,踏水揚蹄。它對他的心思十分清楚,這個地方往日也沒少來,都是行走在溪邊的草地上。它早就想下水了,溪水不深不淺,涼絲絲地擦著肚皮多舒服呀,它不由得發出一串串歡快的嘶鳴。

窗戶開了。莫歡顏一聽到嘶鳴聲就把窗戶推開了,對岸沒人,她探身望下去,他就在窗下的溪水中,仰了頭看著她。她說,我知道你是誰了,天城同知岳大人。

岳千年說,明日清軍攻城。城破,你會殉國嗎?

莫歡顏說,我這樣的女子,誰做朝廷誰當皇帝,都是賣身存活。這個世道,這些人,誰也沒把我當人。我誰也不殉。大人今天要聽什麼曲子?還是胡不歸?

岳千年張開雙臂,抱著你的琴跳下來。

莫歡顏想都沒想,抱著琴就跳。他接得很准,扶她坐穩在馬背上,策馬向西。他說,謝天謝地,你沒有帶個百寶箱。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莫歡顏笑得十分嫣然,她說十娘是看錯人了,凡是登樓尋歡的,自古從無有心人。她愛上無心人,萬寶箱也是無用。

什麼叫有心人?岳千年問。

一支曲子聽十年,從不登樓不說話。莫歡顏說,同知大人,岳千年,你就是個有心人。

岳千年有點臉紅。年少輕狂的時候,他常帶著兄弟們一起吃喝嫖賭,冶遊江南,哪一座青樓賭場他都沒落下。青樓女子他並不陌生,他也從沒把她們當做什麼,一手交銀子一手剝衣裳,樂過就算完了。直到弄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知道了自己的母親就是青樓女子,他此後再也沒進過青樓,連賭場也一併戒掉了。青樓女子也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

們也會愛人,也會受傷,受傷重了是會死的。

良家女子他更不敢沾。男人想要的說到底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艷遇,女人卻總是會動情。他最怕別人對他動情,他還不了就會傷人。他可不想像叔叔一樣一輩子管自己的兒子叫侄子,那種滋味不嘗也罷。岳千年把莫歡顏帶到了城西的宅子,看了小院里的三間房,然後正屋坐下,掏出兩張契書,他說,我的親娘,當年就住在捉月書寓你那間房裡。後來住在這個院子里。

這宅子是我的,現在就送給你吧。這一張是你二十年前的賣身契,你是6歲被父母賣掉的。我給你贖了。我聽你十年曲子,還你一個自由身自是應當的,也算兩不相欠了。明日大戰,我有些要緊事要辦,各自保重吧。

岳千年說完就走,莫歡顏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她說全城四萬人哪個不知守城必死?你這是要去赴死呢。她的手指冰涼冰涼的,划過他的臉,按在了他的胸口,她說,真不明白這世上的人都怎麼了,無情的都裝做很有情,有情的卻偏要裝做很無情。你把話說完吧,說完了我讓你走。

岳千年歷來很會哄人,男人女人都會哄,總能把對方哄得心滿意足。可這個莫歡顏他哄不了,哄不過去,他想到了棋逢對手這個詞,同段數的對手,只能實話實說,他說如果明天能夠回來,我會娶你。我有妻子,但我不會委屈你。莫歡顏鬆手,整張臉綻放成一朵花,她知道自己的笑容比花兒還要好看,她說,我其實很想哭,但還是覺得笑起來更好看,我懂你的心意,你想讓我好好活,我聽你的就是。你去吧,活著回來你就娶我,死了我去城上給你收屍。

岳千年馳馬在天城繞了一周,他放心了,天城一片平靜,沒有一絲異樣。他悄悄去了州衙,他只想再看看王無雙在幹什麼。剛到門口,值班衙役告訴他一切正常,  他聽到一陣慷慨激昂的歌聲,是滿江紅,王無雙正和那十幾個文吏邊唱邊哭。岳千年平時和那些人應付得一團和氣,心裡卻嫌他們酸。他笑了,一顆心完全落到了肚裡,唱著唱著天就亮了,分明是什麼事也做不了的。他很餓,卻找不到任何東西吃,滿街店鋪都關了門。他記得家裡好像還有一些紅棗花生什麼的, 只好用這些對付了。

岳千年回家,推開門就看到常望北站在院中。淡淡的月光下,常望北臉上全是焦灼,千年哥哥,你怎麼才回來?我帶了個人來見你。岳千年拉下臉,我准你隨意進出天城,是我相信你。我說過不許你帶一個人進城的。立即給我滾出城去,望北你太過分了。

房門開了,岳千年扭過頭,他看到了一個穿雪白絲袍戴青色方帽的身影。岳千年如遭雷擊,渾身都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屋,怎麼關的門,又是怎麼坐下的,坐在了他的對面。

岳千年面前的人,是三十萬清軍統帥豫親王多鐸。多鐸笑眯眯的,眼中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岳千年好半天才說了一句話,豫親王,你怎麼能來這裡,這個時候!

多鐸,我叫愛新覺羅·多鐸。多鐸說,你的醬油書說今生負,來生償。我是從不相信來世的,我知道你也不信。我來就是想告訴你,我要把今生當做來生過。如何?

不要這樣對我,你不要這樣對我。岳千年低語,我真的受不了,我受不了。我就怕這樣子。

多鐸的排場歷來很足,走到哪裡都很足,他拎起桌上的酒壺倒了兩杯酒。岳千年這才發現,桌上居然有酒有菜,有點心有果子。他唯有苦笑,送走家人之後,他乾脆就封了灶火,整日東一頓西一頓地湊合著吃。他每次見他,都是飢腸轆轆很狼狽的時候。

多鐸喝了杯酒,緩緩說道,我至為寂寞,從來沒有人說話。12歲時,我的母親被逼給我的父親殉葬,是生殉;17歲時,我想娶我的表妹,皇上不準;我的三個妻子都是皇上指婚,一個醜陋,一個潑悍,一個麻木,我不想看見她們;我的表妹後來自盡了,因為皇上給她指了另外的人家;我是親王,22歲為帥,大清江山我打下了一大半,可我最愛的兩個女人,我一個也留不住;我和你一樣,都不是為自己活的,你為哥哥,我也為哥哥;我的哥哥多爾袞愛上一個女人,神魂顛倒,可那女人心太大,她只是在用他;我知道我哥哥遲早大禍臨頭,我只有拚命給那女人打江山,打打打,殺殺殺;我只希望到了那一天,那女人念在我的功勞,能放過我的哥哥;你的哥哥瘋了,我的哥哥也瘋了,他們眼裡都沒有兄弟了。見了你,我才知道這世上還真有一個和我一樣的人,生死浮名全不在意,心底裡頭只認得情分的。岳千年,我稀罕你,我心裡重你。我讓巴圖帶我進城,就我們兩個人來的。我的將軍們跪了一地,他們都說太危險,我告訴他們,有一個人有一把刀,就算有天大的危險,他也會擋在我身前。我說得對嗎?

多鐸說得極其平緩,岳千年心裡卻翻江蹈海蕩氣迴腸,他說,我母親是青樓女子,我1歲她就自盡了;我管我的爹叫了一輩子的叔叔;我妻子很美,但她比冰還冷,我暖不熱她;我想要一個女人,可我整整猶豫了十年;我哥哥對我最好,可他的心和我的心不是一樣的,只有情意,不是同道;我的兄弟們和我同生共死,卻是沒法子把話往深里說的;我嚮往江湖,卻在天城州衙公幹一生;我每年至少有二百多天,一個人呆在城西的宅子里過夜,只有呆在那裡,我才知道自己是誰;我只會笑不會哭,我已經二十年沒有哭過了,有次急了,拿刀割自己,卻是流了很多血,就是流不出淚;這世上,聽我說心裡話最多的,是我的桃花駒,憋得難受了,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和它說話;自打見了你,我回來之後經常想起來,不想想也要想,我開始還不明白,我只是這樣想過女人,我哪裡這樣想過男人呢。後來有一天忽然我就明白了。真是造化弄人啊,我岳千年平生知己竟是韃虜多鐸。

多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 每次和你說話喝酒,都覺得時間飛快。上一次你隻身入了我的三十萬大軍之中,這一回我也隻身來了你的天城。就是那句話了,士為知己者死,一切都是無妨的。

岳千年說,幹了這杯酒,我送你出城。你那些將軍只怕要急瘋了。

兩人連干三杯,都沒有說話。策馬快到城門時,多鐸忽然說,我知道你走不出這個死胡同。你沒有辦法。我可以直取南京,大軍開拔。

岳千年說,你是親王,你無法解釋為何對天城圍而不攻足足六日。你那個江湖比我的江湖更加風高浪急,驚險百倍。你比我更加任性不起。明日正午,你準時攻城,一言為定!

多鐸深深看他一眼,還是那句話,我要你活著。待我把江山打定了,我們兩個人縱馬江湖,自在快活不枉此生。其他的,我是一概不稀罕。

岳千年站在城頭上向下看著,暗夜裡,那一抹雪白漸漸遠去,漸漸地成了一個點,淡出了他的視線。臉上有些麻酥酥的,他伸手一摸,竟是一臉的眼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流出來的,流個沒完沒了。






岳千年的心墜入深淵,無底的深淵。到處都是人,滿街滿城的人,扶老攜幼的人,緊握著菜刀木棍鐵杴的人。這些人臉上的神情都一樣,悲壯且平靜,他們的眼中都有火焰,瘋狂燃燒的火焰,和王無雙一模一樣的火焰。他們奔跑著涌動著,如同一撥撥的浪,卷向天城的城門,南城門,清兵攻城的城門。岳千年高喊讓開讓開,快馬加鞭趕到城門。

太陽很好,只是有些低,就像掛在城頭的一盞巨大風燈,炙烤著城下無邊無際的人群。

人群的正中,是一口黑色的柏木棺材,棺材上,站著一身縞素的王無雙。岳千年擠過人群,上了城,他的人都在城上。城外,幾十門紅衣大炮,炮口對牢了他的天城,大炮後面,是一排排披盔戴甲橫刀立馬的清軍。唐韜咬著牙說,王知州早就背著我們排兵布陣了,領著他那十幾個天殺的酸腐東西,三天前就挨家挨戶地通知全城,說清軍今日血洗天城。只是瞞著我們,他已經不相信我們了。這裡聚集了全城所有百姓。這些百姓一早就要上城抗清,我率人一次一次往下攆。岳千年打斷他,絕不許他們上城。你就是用刀砍也要把他們砍下去。

城外,一個清軍將軍策馬過來喊話,那人說,天城同知岳大人聽清楚了,豫親王有令,一刻鐘之後,我六十門紅衣大炮對準城門開炮。岳千年說,我知道了!那人沒走,又問了一句,岳大人可有交待?岳千年說,遵豫親王令, 就一刻鐘!


岳千年拔腿就往城下跑,回身喊了一嗓子,兄弟們,快跟我下來五百人,另五百人給我死守城上。唐韜跟著他跑,邊跑邊問,多鐸怎麼這樣打仗?岳千年說,他想速戰速決。岳千年和唐韜擠到棺材邊,王無雙正領著百姓對天盟誓,王無雙說,滿城父老鄉親, 滿奴嗜血無道,一路屠城殺人,揚州城血流成河,我天城百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誓死抵抗。就是以十抵一以百抵一,也要跟他們拼了!滅滿奴報皇恩!

滅滿奴報皇恩!

四萬百姓跟著他齊喊,聲音排山倒海。岳千年跳上棺材,王無雙一把抱住他熱淚滾滾,千年千年,哥哥知道你會來,你不會扔下哥哥。岳千年一溜矮下去,跪在王無雙腳下仍是緊抱著他的雙腿,哥哥你醒醒吧,不要再欺人了,你知道多鐸說過民不抵抗不傷一民。你放過這些百姓吧,他們叫了你十年王青天啊。王無雙把岳千年拉起來,千年我的好兄弟,哥哥疼了你三十多年,你就成全哥哥吧。哥哥和你生死不離,咱倆的名字永照青史。王無雙轉身喊道,各位父老鄉親,我們就是一個個往下跳也要把滿奴的雲梯砸斷。全城百姓隨我登城抗清!

王無雙跳下棺材,他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很高,高高地俯視著這些人,然後就一直往下落,往下落······

當王無雙的人頭落到地面時,一串血色從岳千年口中噴出,他抹抹嘴,再次把刀舉了起來,他大喊,王無雙欺騙百姓罪當誅!我岳千年以人頭擔保,清軍入城不傷天城一人一命。敢有抵抗者,下場等同王無雙!

一片死寂。整個天城像死了一般寂靜。這是一觸即發的死寂。

一觸即發!

王無雙的十幾個文吏就在棺材四周,其中兩個抬手指著岳千年,剛要說話,岳千年和唐韜同時揮刀,又是兩顆人頭落地。岳千年不能讓他們開口,他懂得民心,深知什麼叫做民心,民心是最容易被欺騙和蠱惑的東西。他沒有時間和這些民心做解釋。此刻說話最響亮的,就是手中的刀!

岳千年喝道,兄弟們都給我舉刀。誰敢抵抗,格殺毋論!天城父老鄉親,我命你們立即離開這裡。再敢逗留,我岳千年刀下誰也不認!我保證天城不死一人,我保證你們全家安全!都給我走,快走啊!

人群轟地就炸開了鍋,男女老幼四下逃散,哭爹喊娘的,叫妻喚子的,他們哭著叫著擠著撞著,亂糟糟地,沒命地奔跑著。岳千年大叫,唐韜速帶全部人馬維持秩序,疏散百姓,快快快!

沒有時間了。已經沒有時間了。再也沒有時間了。城外六十門紅衣大炮開火在即,岳千年絕不讓天城成為揚州,他絕不讓!

岳千年舉著刀撲向城門,他的速度比射出的箭還要快。城門上兩道門插被他一刀砍斷,他已經沒有拔掉門插的時間了。岳千年一把拉開了天城的城門。城外,那個指揮炮隊的清軍將領的右手臂正高高舉起著,千鈞一髮!!只要半秒鐘,只要他的右手臂落下,六十門大炮就會瞬間炸響,把他身後那四萬百姓炸得血肉橫飛,炸成一具具焦屍。

岳千年只怕他的聲音傳過去時,那隻手臂已然落下。他們之間有近百步之遙,聲音的傳遞也是需要時間的。此刻, 最能讓對方一目了然的就是動作。

岳千年砰就跪下了。扯了嗓子大喊,不要開炮!不要開炮!天城----降清!

岳千年的整個世界是沒有聲音的,只有畫面,一幅幅不住變幻的畫面,浩浩蕩蕩的清軍河水般緩緩流過;百姓都不見了,菜刀木棍和鞋子滿地都是;是的,沒有殺戳,沒有任何殺戳,天城就在這一刻鐘換了朝廷了;天城就在這一刻活下來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王無雙身上,王無雙的身體,王無雙的人頭。岳千年和王無雙的眼睛對視著,他說哥哥,哥哥你還疼嗎?

岳千年把王無雙葬在了城東的竹林,連同崇禎皇帝的那件狐皮斗篷。以前他們常在這裡喝酒談天,王無雙最是喜愛這片竹林的青翠。築了墳,立了碑,很多碑。王無雙重名聲,生前名身後名都重,他就讓人刻了很多石碑立到墳前。

岳千年顯得若無其事,該幹什麼幹什麼。州衙移交了;他每天帶人四處巡查,到處張貼安民告示;入夜撤了宵禁,陸續的,街上的飯店酒鋪開始營業。幾天功夫,天城又和當初一樣了,平靜中透出幾分鮮活。

常望北被多鐸任命為清廷天城第一任知州,署理政務民務及軍務,唐韜升為同知。兩人原是老相識,搭幫幹事十分就手。岳千年的近千人全部留用,常望北在索月山上的人馬也都進了州衙,天城州衙空前地壯大。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城頭和州衙的旗幟變了,從大明變成了大清。剛開始那幾天,天城百姓看見岳千年就像見了鬼,目光中全是鄙視;慢慢地就變了,開始笑著和他說話;再後來,就有人不斷給他送吃的送喝的,堆得州衙都放不下。岳千年就對常望北和唐韜說,看見了吧,這就是民心。人心是最不可欺的。時間久了,傻子也會知道誰是真心向著他們的。好好把天城給我打理好,讓這些人都能吃點肉穿點綢,閑了喝得起兩杯酒, 也就足夠了, 他們要的也無非就是這些。兩人就頻頻點頭。

岳千年白天常呆在州衙,他沒有任何職務,卻隨時發號施令,把常知州和唐同知指揮得團團轉。黃昏,他回城西的宅子,和莫歡顏卿卿我我,把酒聽琴,很有幾分小別新婚的甜蜜味道。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平靜背後是什麼。他卻不知道他們都是知道的,他認為自己每天談笑風生,哄人的本領仍是超一流。他甚至很自得地問,歡顏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過於聰明了?莫歡顏說,一頭聰明的驢,和一群笨蛋狐狸,你說哪個更高明一點?

岳千年和多鐸又喝了一次酒,臨別的酒,多鐸的大軍即將開拔直取南京。多鐸說,我知道你會殺了你哥哥,當我在城外聽到那些百姓山呼海嘯時,我就知道你會殺他。岳千年說,我自己卻不知道,直到看到他的人頭飛出去,我才知道我把哥哥給殺了。多鐸說,你這些日子也不過是想把天城平穩地交接,讓你的四萬人放下心安居樂業。再就是想好好陪陪我,也陪陪所有人。岳千年說,你把我的官都免了,我還能幹什麼?我此後閑雲野鶴快活消遙。多鐸說,你真是聰明得讓我都仰視了。你就靠著自己胡亂摸索就練出了這樣的刀法,我卻是請了多少天下名師才練成劍法。你知道不,我親手解剖過不下幾千具屍體。我若說我的劍從心臟正中刺過去,它就不會偏半分的。岳千年說,自己吹自己有意思嗎?我馬放南山了,我今生不會再和你比刀劍,下輩子咱們比翼齊飛。多鐸,我很鄭重地跟你說一句話,以後不要太任性。多鐸說,我也很鄭重地跟你說一句話,我和哥哥多爾袞如果想做皇帝,易如反掌,天下兵馬都在我們兄弟手中。那母子倆是睡不著覺的。像我這樣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原是來打天下的,當江山定了,上天會很快把我收走,真的,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岳千年心裡惻然,他說這一別山長水遠。多鐸,你讓我覺得今生沒有枉過,活賺了。

次日清晨,岳千年親自把多鐸送出天城。回家睡了個回籠覺,放了幾錠金子在桌上,他說歡顏你看,跟王爺做兄弟多好,撤了你的官他還非要給你錢。足夠咱們過日子了。莫歡顏說可不是嘛,有這些金子活兩輩子都夠了。

岳千年沒有騎馬,他是走路去的竹林。站在王無雙的墳前,他說哥哥,讓你久等了。刀出鞘,揮刀就砍,砍向自己的脖頸。他算得很精準,他有足夠的把握讓自己的人頭在空中飛轉兩圈,然後面朝前方,穩穩噹噹地立在墳頭上。他必須把這條命還給王無雙,必須要還, 否則他是活不下去的,怎麼都活不下去。

然而,他的刀被架住了。被石碑後面刺出來的一把劍給架在了半空。岳千年很愕然,這世上,能擋住他如此刀勢的人,只有一個。這是他的劍!這把劍比閃電還快,在空中勾了個半弧,只一瞬間,就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口,左胸,心的位置。岳千年倒下的時候,用最後的一絲意識,捕捉著他的聲音,他說的是,我知道你非死不可,就讓我送你去來世吧。岳千年的心很疼很疼,他甚至感到了劍鋒的冰寒,那寒意一分一分的,緩緩地從他的心上抽出。他眼中的天空,漆黑漆黑地掉了下來······

史載,四年後的這個季節,大清朝定國大將軍和碩豫親王愛新覺羅·多鐸,因天花歿於北京,時年僅36歲。

草原,沒個盡頭的廣袤的草原。風過處,齊腰高的草尖兒一浪浪滾向天際,草中裸露出一團團的白,是一群羊,一群膘肥體壯的羊。頭羊吃了一肚子嫩得淌汁的草芽兒,不屑地看看那些仍在啃嚼粗葉子的羊群,它悠閑地走向河邊。這條河很寬,水不太深,水面盛滿了透亮的藍天和柔軟的白雲。頭羊喝了幾口水,望向河對岸的兩頂賬篷。它喜歡看左邊帳篷前冒起的炊煙打著旋兒升向天空,也挺愛欣賞右邊帳篷里傳出的琴聲,儘管曲子有些單調,還是算得上悠揚婉轉的。

頭羊很自負,它覺得這兩千多隻羊的智商加起來,還不及它的一半聰明。它甚至能聽懂很多種話,羊的話,馬的話,還有人的話。那匹桃花馬太老了,近來很是羅嗦,頭羊懶得理它,就悄悄穿行草叢,來到了兩個牧羊人的身邊。

這兩個人真是太懶了,他們總喜歡躺在草里說話,曬著太陽吹著小風你一句我一句的,頭羊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要說呢。男人太愛說話是不像男人的,所以他們就總是被帳篷里的兩個女人呼來喝去,乖乖的,比那些不夠聰明的羊還要溫順。頭羊打個飽嗝,挨著他們卧下了,它撐著了,想打個盹,就用他們的廢話來催眠吧······

我看咱們頭羊挺像你的,你看它領著這些羊,就像統領百萬大軍,派頭很足呀。

還是你派頭足,領著千把個江湖草莽就跟百萬雄師抗上了,還想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呢。

說話要憑良心,我沒取你首級,你倒在我心上捅窟窿, 從前心捅穿後背, 下手真夠毒的。

我那叫貼心一劍穿膛過,貼著心臟刺穿膈肌,那層膈肌只有半分厚度,你當是那麼好拿捏的,我偏要讓愚蠢的人覺得心被刺碎了,然後就到了來世,繼續做他的江湖夢。

知道江湖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就是這樣,就是這裡,就是現在,就是我和你這樣躺著,什麼都有,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用干,什麼都可以干,這就是我做夢都想要的江湖。

唉,這個江湖真是太完美了,完美的不像話。只有我們這樣絕世聰明的人,才能把日子過成一個傳說的。

你又多情了,在那個世界裡, 我們早就成了傳說,墳上的樹都能蓋房了。

多情有什麼不好,多情的人才能這樣過日子, 多情的人才能把今生過成來世,你說是不是… 

插畫作者:@Leon_Lee李萬欣    

《岳千年的江湖》是我去年最喜歡的中篇小說,也是我認為最適合做成影視劇讓更多人看到的一篇小說。

小說的作者是申劍,一位河南的前輩作家。

去年第一回見到申劍老師,說起喜歡岳千年,她舉起酒就乾杯,說很開心。

她問我,年輕人會喜歡嗎?

我說喜歡好故事不分年齡。

她又問,岳千年的選擇,年輕人能理解嗎?

在一些人看來,這確實是個問題。

據說,故事最早發表時,有些讀者表示不滿,甚至批判,說這人算不得英雄,不值得「歌頌」。

如果你讀完了故事,大概已經想到開頭提到的「選擇」和「底線」的問題。

岳千年是浪漫的,也必然是脫俗的。

他的底線是人道和情義,而非節烈和忠義——節烈和忠義是王無雙堅守的「現實」,他對生命價值的看法使他覺得:非如此不可。

岳千年的選擇,是另一種「非如此不可」,這是真正自發的悲憫和俠義之心在驅動,而非外在的禮教和自我證明。

禮教之下的臣子忠義和節烈,就像女子為夫君「守節」或受辱後自殺作「烈女」,兩者完全是同一套邏輯。

九十九年前,魯迅在《我之節烈觀》里寫:


女子自己願意節烈么?答道,不願。

人類總有一種理想,一種希望。雖然高下不同,必須有個意義。自他兩利固好,至少也得有益本身。節烈很難很苦,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說是本人願意,實在不合人情。

……節烈這事是:極難,極苦,不願身受,然而不利自他,無益社會國家,於人生將來又毫無意義的行為,現在已經失了存在的生命和價值。

我相信,在九十九年後的今天,我們年輕人的答案顯而易見。

申劍老師大可不必擔憂——不是嗎?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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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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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Promise


This is Original

文中所有插畫均原創,版權歸魔宙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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