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方言的一代,有著更美好的人生 | 大家
今年春晚的小品中,有關於春節回誰家的橋段。在此之前,「春節回誰家」就成為社交媒體中調侃的話題。輿論話題背後的故事是相似的,兩個年輕人,從天各一方的家鄉小城走出來,讀書、工作,相識、相愛,如今已在一二線大城市安家。於是,每年春節返家探親,就會成為一場拉鋸戰。
春節回誰家,不了皇帝輪流做,輪著來。人們忽略了的是,這對爭論的夫妻身後,往往還有他們的孩子。比起春節回誰家,更大的困惑是:孩子說誰家鄉的方言?這是一個無法再來一次的決定,而更令人暗自遺憾的是,答案往往是:孩子不會說任何一邊的方言,孩子只會說普通話。
他們是沒有方言的一代
如果孩子只會說普通話這個事實,平時在大城市中生活時,尚不那麼突出的話,那麼,當春節回老家,短短的幾天之中,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操著不熟悉的普通話和孫子孫女交流的時候,孩子的普通話與家鄉的方言之間的障礙,多多少少會帶來一些尷尬。如果說兒媳婦、女婿、是以「外來者」被家族接受,因此無需承擔文化傳承的期望的話,也沒有失落的話,那麼,不會方言的孫輩、則像一個家族內部的「異質者」。這種現象強烈的提示著大家庭、家族中的長輩,所謂一方水土的傳承,被打破了。
這必然帶來失落與擔憂。其實,不必如此,此乃大勢所趨。他們註定是不會方言的一代人。
同文同音,促進了這三十年的人口流動,同時,也促進了經濟的發展與統一市場。反過來,統一市場也進一步促進了方言的沒落,這是不可阻擋的趨勢。
幾年之前的一項調查發現,會說方言的孩子越來越少了。從下面這張圖不難發現,消失程度大的吳語、閩南語、閩東語,都是發音與普通話差異很大的。而普通話保留得較好的,都是中原官話、江淮官話、西南官話等,相對來說,這些方言與普通話差異較小。這背後,無非是收益與成本。
市場活動使得人們必須與不同口音的人交流。外來人口難以聽懂當地方言,市場中的兩方,必然有一方需要妥協,才能達成交易,獲得共贏。那麼,誰妥協呢?這取決於妥協的成本。
一方面,上海話與普通話差異很大,對外地人來說,學習難度大。另一方面,上海經濟發達,教育程度更高,即便在改革開放前,南來北往的人也多,上海人幾乎都能聽會說普通話,適應成本小。所以,往往就是上海人去適應外地人,這就使得外地人學習上海話的收益非常小,自然沒有人願意學習上海話。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這是一個雙方獲益的,市場、社會的自發過程。
當然,還有一些不同地區的發展路徑因素。一直以來,上海是一個重工業城市,是計劃經濟工業的重鎮,這使得上海對於大統一的政策具有更強的執行力度。相反,廣州可以說是全國最具市民社會色彩的地方,再加上有香港作為粵語影響力中心的作用,所以,普通話的普及作用相對較緩慢一些。但是,即便如此,也無非是時間上的早晚而已,現在香港年輕人會說普通話的比例大大提升,甚至美國精英的孩子們學普通話都是常見之事。
所以,方言的消逝,是不可阻擋的。很多人覺得很遺憾,甚至要求自己的孩子學自己的方言,以示不忘本。不過,我不會這麼做,自然而然的習得方言,無需阻止,但若真要特意學習,我寧願自己的孩子去學上海話。希望孩子學習本地方言,是出於對當地的熱愛嗎,是出於傳承文化的考慮嗎?都不是。
上海曾在2014年在幼兒園進行過推廣上海話的試點,目的當然是為了保護方言,雖然這必然不能阻擋方言的沒落,但卻起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作用。
即使再過十年、二十年,即便今天的小朋友長大後已經不是人人都會說一口流利的方言,但肯定還存在大量的人使用方言,語言的隔閡仍然是存在的。在學校、辦公室,本地人之間用方言交流,就立即可以形成一個隔絕這些孩子們的小圈子。所以,雖然方言消失的速度已經非常快,但仍是一個長期過程,仍然需要孩子們去適應環境。
對於這些孩子的父母們,已經過了語言的學習期,學習起來成本更大,但對幼兒園的小孩子而言,本身就處於語言學習期,很容易學會,也沒有心理上的抵觸。學習方言,起碼聽懂方言,可以說是一個絕佳的更深層次的融入一個地方,以爭取更大發展的機會。
在這裡,孩子的將來,是唯一的考量標準。
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可以在保留文化上做一些事,讓一部分人去記錄、保存。做這個事的人,他們喜歡這樣做,或者這是他們的工作。但是,作為普通人,並沒有必要為了文化而犧牲自己。人創造了文化,人才是文化的目的。所以,孩子是否學會父母的方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將來的生活。不會父母的方言,對他幾乎沒有影響,但是,學會所在城市的方言,卻或許能讓他們更加順利。
其實,方言的遺憾之下,是孩子對父母家鄉的淡漠,對父母所生長的文化的陌生。就如同他們對父母的方言,沒有太多的感情一樣,這些孩子對父母出生的地方也沒有特殊的感情。不過,他們並非沒有家鄉,因為城市已經是他們的家鄉。
城市就是他們的家鄉
其實,我對「二代移民」這個詞,並不是很認同。從政治上說,在一國之內轉化城市,不應冠以「移民」這個稱呼。相比「二代移民」這個詞,「新上海人」這個詞更加政治正確一些。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真正讓我反對「二代移民」這個稱呼的,是因為這個詞意味著一種註定的、不可改變的、與這個城市其他孩子不同的身份,並暗示這些孩子,背井離鄉,辛苦融入。這不過是一種煽情的想像。
《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中,在上海求學的一家人
首先,不管是這些孩子,還是他們的父母,並不是跨國家、跨文化,仍然在同一文化中,不會受到文化衝擊。習慣、文化、方言,造成的不同地區的人之間的差異,遠遠小於地區內部之間的人群差異。兩個不同地區的,年收入40萬的家庭的孩子,他們之間的共通之處、共同語言遠遠多於同為上海人,一家收入40萬,另一家收入只有10萬元的兩個孩子。至於那點可憐的地方文化差異,幾乎完全不必考慮在內。
曾經在上海,有這樣一群人,叫做知青子女,他們的父母,是當年奔赴廣大天地,接受再教育、奉獻青春的一代人;或者說,是一家必須出一個當知青,是替代兄弟姐妹承擔命運的選擇的一代人。受政策照顧,他們的子女有上海戶口,也是上海「血統」,如果被父母放到上海,隨祖輩長大,也會上海話,但是,在上海的婚嫁市場上,他們是受歧視的群體,所以被稱之為「知青子女」。明面上,理由是價值觀、生活習慣,沾染了太多「鄉下氣息」,但更為實質性的原因是,父母不在上海工作,房改中就少了一套上海的房子。所以,文化的差異或許被誇大的,以掩蓋其他更實質的東西。
1994年電視劇《孽債》劇照
而且,在城市化的大背景下,這些孩子們和他們的父母們,把所在的城市改變成了一座新的城市。一個很顯然的道理,作為規律的必然的大城市化,會不可阻擋的實現自己,越來越多的人會湧入這些城市。當移民越來越多,移民也就不再是移民。如果說現在,孩子還有些外來者的感覺的話,隨著他們的同伴越來越多,將來,他們一定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主流,成為原住民。他們正在和他們的父母一起,把上海變為一座沒有方言的城市。
沒有上海血統、不會說上海話、不習慣吃上海菜,仍然會是上海人嗎?是的,他們一定是上海人,就如同奧巴馬是美國人一樣。他們是「移民」的孩子們,也僅僅是「移民」的孩子。
這些孩子出生在大城市,長在大城市,他們的童年在大城市度過,他們的一切,記憶、人格、知識、習慣、價值觀,都是在大城市中形成。他們足夠多,他們的特質足夠豐富,足以覆蓋掉父母的地域特質,足以成為這個城市的主流人群。那麼,很自然的,他們也只會對大城市有歸屬感。所以,更準確的稱呼是,他們就是這個城市的原住民,這個城市就是他們的家鄉。
其實,這意味著一種切割,與父母家鄉的切割。對這些孩子的父母來說,特別是祖輩來說,並不好受。孩子對父母的家鄉沒有太多的感情,令人遺憾嗎?不妨反問自己,作為一個中年人,你會因為對父母、你祖輩的家鄉感到陌生而遺憾嗎?並不會,你有童年、有兒時的記憶,你的人生很完整,沒有遺憾。
前幾天,在一個群里,一個朋友貼了上海市區的一棟價格上億的別墅,說自己小時候,就在這個房子的院子里玩耍,捉昆蟲,躲迷藏。實際上,對大多數人來說,傳統意義上的小橋流水、大山草原的家鄉早已回不去了。我的家鄉就在重慶市區,也沒有小橋流水,但這絕不等於沒有童年。童年的記憶是如此的頑強,它們會紮根於童年場景的一草一木、一景一地,甚至會在30年後、50年後,自我實現,塑造出一個依託於事實,但更美化、更強烈的記憶出來。
所以,上海、北京、廣州、深圳等等大城市,就是這些孩子的家鄉,是這些孩子人生的起點,他們一輩子,哪怕以後遠赴4光年之外的人類新家園,他們的根也已經深植在這些個鋼筋混林土森林、沒有方言的城市。這裡雖然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家鄉所應該具有的鄉土氣息,但仍然有童年,有記憶。
不必擔他們的融入問題,他們無需融入,他們就是城市本身;也不必遺憾,你心中的遺憾,無非是把自己的童年記憶移情到孩子身上,是身為父母的控制慾望的一種表現。或許對於他們來說,無時無刻提醒他們與眾不同的,進而讓他們感到不適的,正是父母試圖疏離他們與大城市的種種努力。
父母的這種努力可以理解,但並不明智。
方言的傳承,地方文化的繼承,的確令人有衣缽延續、生生不息之感,所以,方言與家鄉認同的中斷讓人遺憾,但是,比起一個人的家庭安康、生活幸福、個人發展來說,這都算不得什麼。他們或許不會方言,但是,在大城市中成長,他們獲得了其他更多的東西,他們有著更熟練的英語、有著更好的教育、有著更好的醫療,有著更安全的疫苗。
所以,他們就是城市的原著民,不會方言,並不等於沒有家,沒有愛,沒有家鄉,相反,他們的家鄉在大城市,他們的人生更自主,更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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