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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夜色怡人

文/吳國麗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小說:夜色怡人

夜幕和城市完全連接的時候,項欣欣已經麻利地穿梭在廚房和吃客中了。

這是她的第二份工作,確切地說是一天中的第二份工作。相比於第一份工作,這份工作簡單多了,當然這是她自己都不確定的想法。從項欣欣上班的第一天起,老闆兼廚師以及兼職收銀和服務員的老闆娘就告誡她這份工作有多重要,以至於上升到飯店興盛與否的高度。項欣欣心裡想不就是手腳麻利點,對顧客和氣一點嘛,至於飯店的興盛不興盛,那可不是她一個服務員兼洗碗工能決定的。

老闆和老闆娘給她說這些的時候,是在去年的夏末秋初,那時項欣欣剛剛送兒子上大學回來。來不及體會思念兒子是什麼滋味,就陷入對日子的恐慌中了。項欣欣和丈夫季男兩個人工資加在一起五千五百五拾六塊二,除去每月給兒子兩千生活費,剩下的三千多拿出一千八百元還房貸,再給住在老家的父母一千,能剩下供夫妻兩個支配的就是七百五十六塊二了,這裡面還要擠出一年的物業費,取暖費,水費,電費,燃氣費,夫妻兩個怎麼算,這七百多元的巨款都無法完成相應的任務。至於兩個人的生活費,他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給忽略掉了。

夫妻兩個算了一夜,天亮的時候終於想出了個辦法,季男業餘時間出去攬點私活,聽說現在家居裝修安一盞大型水晶燈三十塊,小的燈行情雖不清楚,不過哪戶人家裝修大燈小燈不得有個二十來盞,一個月接上幾單,家裡的菜錢就出來了。至於她,自從生了孩子身體就不好,說不上有什麼病,卻是幹什麼都沒勁,連走個路都是半死不活的樣子。這些年單位領導照顧她安排她看大井,不用倒班,這是單位最輕快的活了。季男說:「你就在家好好給我做飯吧!」項欣欣心裏面苦笑了一下,「天天鹹菜粥的,有什麼好做的。」

項欣欣找到工作純屬是意外。

季男已經在四小門前的勞力市場蹲了好幾天點了,偶爾一天中有幾個人過來問,都只是問問,問過了就走了,多數時間一天一個問的人也沒有,這讓季男的心要麼過山車一樣在高潮低谷中穿梭,要麼一直沉在深海。他孤獨而茫然地蹲在一棵樹下,像一隻翅膀受了傷的老鷹一樣,無奈與不甘心爭鬥後兩者終於趨向了和平共處。

項欣欣那天從班上溜了出來,想看看季男勞力市場的活好不好攬,結果,她看到了自己男人窘迫的樣子,她只遠遠看了一眼,就回了單位。然後像是丟了魂似的,發了大半天的呆,接班的王哥來了,才把她從遙遠的世界拉回來。

項欣欣腳步飄飄地往家走,在一個小巷口,她忘了拐彎,而在下一個路口,她則徹底忘了回家的方向,所有的大街小巷彷彿都帶上了相同的面具,項欣欣就在這些面具中離家越來越遠。忽然,她在一個閃著彩燈的門口停住了,敞開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歪扭的幾個大字「招聘鐘點服務員」。被冷落了許久的這幾個字,終於從一雙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曼妙的身姿,出於感激,立刻且毫不猶豫地對注視者實施了魔法。項欣欣被魔法指引著站到了兩手正捧著一摞碗筷的老闆娘前面。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頭雞窩般的紅色捲髮,髮根處露出了一截白,有些扎眼,一張塗著脂粉的臉被汗水沖得像是下過雨後的劣質壁畫。項欣欣心裡有些打怵,想走,腳卻被地板給粘住了,這地板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幾隻蒼蠅正在努力哼嘰著,像是在進行一場嚴肅而重要的辯論,碩大的頭顱在厚重的油污上慷慨激昂。

項欣欣還沒說話,汗就下來了。她指著玻璃門上又恢復冷靜的那幾個字,老闆娘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直接把她帶到了後廚,水槽里已經摞了若干東倒西歪的碗盤,黑色不見槽底的污水力不從心地歡迎著新來的朋友。項欣欣有點反胃,想想季男的樣子,硬著頭皮開始了工作,「人生第一次面試」,她在心底給自己解嘲。

等到項欣欣的雙手和水槽告別的時候,屋外已經達成了一致。項欣欣留下了。每天晚上從六點工作到十點,次要工作就是老闆娘忙不過來的時候幫著上上菜,主要工作是收拾碗筷並且清洗乾淨,周六周日白天也能過來的話,那就每個月給二千二,如果周六周日不能上白班的話,那就是一千六了,項欣欣想了想,答應了周六周日也上班。

就這樣,項欣欣因為迷路意外得了份工作。

而家裡,季男找她快翻了天。項欣欣的手機早就壞了,一直沒買新的,季男找不到媳婦急得發了瘋,生怕動不動就頭暈沒勁的的媳婦生出什麼意外來。而項欣欣則用找到工作這則好消息堵住了季男怒氣的出口,季男泄了氣,悶頭不語了許久,終於不得不接受現實,催繳下半年物業費的單子正囂張地瞪著這一對在喜怒間遊走的男女。

項欣欣在飯店裡工作了八個月了,這八個月里,混進了一個春節,一個讓項欣欣感覺不到高興的節日,如果不是兒子回來的話。

住在老家的公公婆婆,早就打電話讓他們回去過年。自從小叔子季飛「遠走他鄉」後,季男就成了父母的依靠。項欣欣不能說什麼不回去過年的話,自己也有兒子呢,回去過年,項欣欣也是一肚子難處。什麼難處,她知道,季男也知道。

項欣欣打工的飯店,臘月二十三就封了火。

老闆帶著老闆娘也要回老家了。

二十二晚上,項欣欣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老闆娘站在櫃檯里算著今天的流水,老闆在後廚歸置好了鍋碗瓢盆,說是出去轉轉買點啥。項欣欣看看才九點多,自作主張地燒了鍋熱水,把椅子都倒扣在桌子上,水桶里倒上廚房裡剩下的半袋鹼,蹲在地上起勁地刷了起來,把正在算帳的老闆娘嚇了一跳「項姐,你這是?」

「過年了,乾淨乾淨!」項欣欣嘴裡應著,手上卻沒停下來,「平時沒時間,這回有空了,好好刷刷,這店也和家裡似的,過年也得乾乾淨淨的,看著舒服。」

老闆娘的臉紅得和門上新貼的春聯一樣,可惜,項欣欣沒有看見,她正被自己的勞動成果鼓勵著,興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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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趕上這店你是老闆似的了。」老闆娘冒出一句酸酸的話。她新燙過的頭髮換了站立的姿式,依舊不肯柔和一些。

項欣欣停了一下,抬頭看看老闆娘,老闆娘的臉在門口紅燈的光暈里輕輕地移動著,手指正在拚命地按著計算器,計算器發出一聲聲女人的慘叫。

「我們一入職的時候,領導就教育我們以廠為家,現在成習慣了,沒有辦法,在哪兒干都得拿出在家幹活的心意來。」項欣欣的聲音夾在刷子的「沙沙」聲中,帶著喘息。

一時間,屋子裡的兩個人不說話了,只有計算器和刷子在彼此傾訴衷腸。

「項姐,」老闆娘終於停止了對計算器的折磨,往水桶里添了半桶熱水,紅色的橡膠手套里握著一把刷子,「你刷那面,這面歸我吧。」

兩個女人在小年夜的前一晚,因為勞動結成了新的友誼。

「項姐。你一個有工作的咋還這麼賣力啊。」老闆娘倔強的頭髮一跳一跳的,彷彿還不適應這樣的配合。

「生活逼的唄。」項欣欣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灰色毛衣的後背顏色深了一片。

項欣欣慢慢講著自己的難處,老闆娘講著自己的難處,兩個女人適時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有不解有同情,還會有一些愚蠢的主意,帶領她們偏離最初的軌道,而當她們發現時又能默契地一起回到正軌上來。

「沒什麼,都會過去的。」當兩路人馬在門口會齊時,老闆娘一揚手,刷子划過一道弧線,完美地謝幕在黑黝黝的水桶里,水桶故作不滿地發泄了一下怒氣,幾片水花在離桶口尚遠的地方撒了個嬌就打道回府了。

「是啊,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項欣欣試著站起身,又蹲了下去,「腿麻了。」臉上現出了少女般的羞澀。

小飯店開業晚,過了十五,項欣欣才上班。

一上班,老闆娘瞧著項欣欣,「項姐,怎麼這麼憔悴啊?」

項欣欣苦笑了一下,悶頭幹活去了。直到最後一位客人走了,她才邊洗著碗邊和老闆娘講這過年的事。

二十九回了家,一進家,發現過年的東西都沒準備呢,老頭老太太都坐在沙發上抹眼淚呢,為啥抹眼淚,問都不用問,老兒子不能回來過年了唄。我這個小叔子是老太太四十那年上生的,老來得子,是老兩口的心尖呢。別說是爹媽高看著,就是他哥他姐哪個不是從小就護著他呢。所以啊,看到老頭老太太抹淚,我們心裡也不好受,這事,還沒法勸,只能裝不知道。

我們三口人趕緊去集上買年貨,再困難,這年也得像個樣地過啊,人咋說那話,對,過日子過的是個心勁,心勁沒了,這日子過得還有啥滋味。

二十九趕集,總算是把年貨置辦齊了,到了三十這天,老頭老太太也打起點精神來了。我心想,這也是我兒子上大學後的第一個年,不管怎麼說也是高興的年呢。

誰想,出了件不知是好是壞的事呢。

年夜,剛端上餃子,就有人推門進來了,那一身的涼氣,甭看就是趕了遠道的人,再看,進屋的人就露著倆眼睛,剩下的都包得嚴嚴實實的,說是流浪漢吧,比流浪漢齊整,說是回家過年的又太寒酸。要說還是母子連心,單就看了那一雙眼睛,老太太當場就哭上了「哎喲,我苦命的兒喲。」就這一嗓子,那人就跪下了,別說,還真是我小叔子季飛回來了。

按理說,季飛回來是好事,我這當嫂子的也高興不是?為啥我說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季飛是出去躲債的,為啥躲債,賭唄。欠了多少債?不知道,反正他的房子抵給銀行借了三十四萬,沒夠還債的,老太太的家底,他哥他姐的家底也給他了,好像也沒夠呢。我月月給他爺爺奶奶的錢就是用來還銀行貸款的,老太太哭著說不能讓她老兒子將來沒有安身的地方,那咋辦?都是一個娘生出來的兄弟,能眼瞅著他受罪?這季飛啊,聽說六歲的時候我公公就帶他出去推牌九,後來想管的時候又管不了了。

季飛陷得太深了,他欠了多少債除了他自己清楚外,我們家人誰也不清楚,原本已打算結婚的女朋友哭著走了,準備好的婚房抵給了銀行,追債的人追到老爺子老太太那,一輩子省吃儉用的老太太哪見過這陣勢,生了一場大病,現在說話也不利落呢。

這季飛可好,留下半截子紙,說他走了,然後就是三年不見音信。你說,這好好的日子是不是他自己過沒了?這三年過年,我們家就聽著別人家笑聲了,我們家,一家五口默默地看看春晚,誰也不敢開口,生怕哪一句多哪一句少,惹出傷心事來,說是看春晚,春晚演的是啥都沒看進去。

這回好了,季飛回來了。看樣子,這些年在外面他也沒少受了罪。咱做哥嫂的看了他這個樣子,心裡也不好受,問他這三年是怎麼過的,他也不說。人變了,變得不愛說了,不愛說就不愛說吧,只要回來就好,一家人總算團圓了不是?高興得季男把準備初五放的鞭炮都拿出去一氣兒放了。

過了初二,想到季飛陪在老人身邊,我們就回來了,兒子和同學約好初三去給老師拜年呢。

誰想事情就出在了初三晚上。

初三晚上要吃飯的時候,季飛不見了,老爺子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老爺子給我丈夫季男打電話,說別是季飛又出去玩了吧。我丈夫說哪能呢,季飛哪能那麼沒心,再說他出去玩有錢嗎?別瞎擔心了。我兒子在旁邊小聲地說「我叔把我壓歲錢借走了。」我兒子壓歲錢沒有多少,總共也就千數塊錢,我還想,這點錢還能玩嗎?我們三口人誰也沒有想到我兒子小聲說的話被他爺爺聽到了。老爺子著了急,自己跑出去找季飛了。村裡黑咕隆咚的,老爺子又穿了件黑棉衣,讓一輛來串親回家的車給撞了,司機喝了酒,等到看到老爺子的時候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你說,我這個年過得糟心不?

你問季飛是不是真出去玩去了?沒有,他是去村裡的張二哥家了,他想今年跟著張二哥進城干點建築活,這些年在外面受的罪也讓他想明白了,還得走正道才行。他這些年在外面沒掙到啥錢,要不也不會從市裡到家連張車票也買不起,二百多里地生走回來的。他借我兒子的錢是想給張二哥買點東西,大過年的去求人家總不能空著手去吧。誰想……你都不知道老爺子下葬的時候,季飛哭得那樣,我現在一想還難受呢。

項欣欣一口氣叨叨完了,坐在燈影里搖著頭。

老闆娘給她倒了杯水,老闆倚在櫃檯,長長的一聲嘆息,打斷了項欣欣的憂傷。

項欣欣忽然意識到自己話多了,去年小年夜之前的那晚,老闆娘曾和她說過,老闆是在家鄉賭光了家產後不得已才領著老婆背井離鄉到了這的,去年也是他們第一次回鄉,老闆娘當時還說真怕閨女兒子都不認識他們了呢。

夜深了,季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是來接項欣欣回家的。

項欣欣沒有和老闆娘說她從去年臘月二十三起就一直生病,她的貧血加重了。

夜幕中,紛紛揚揚的雪花很快就白了季男和項欣欣的頭。

第一場春雪到底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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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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