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維新前日本識字率高達40%?此說不可信
問:求教編輯,很多文章在比較清末改革與明治維新時,都提到維新前的德川幕府時代,日本民眾的識字率已經高達40%,請問這是真的嗎?
文 | 諶旭彬
「明治維新前夕,日本民眾的識字率高達40%」,是一個在中文知識界流傳了許多年的神話。
如下圖所示,「江戶末期男子的識字率是40%~50%、女子是15%。武士及農村的村長之類的幹部幾乎100%識字,城市商人識字率也達到80%以上」——這樣的說法,不止見於通俗類歷史讀物,也常被一些嚴肅的學術著作所引用。
圖:某學術著作談及明治前夕日本平民識字率神話,其注釋引用,顯示該神話在中文學術界頗有市場。
還有更神話的說法。如下圖所示,某些學術文章甚至認為,「江戶幕府末期,日本民眾的識字率高達60%~70%,而彼時的歐洲只有20%~60%,法國則不到10%」。
圖:某討論日本「國民性」的學術論文,關於江戶幕府時代日本民眾識字率的表述。
進而,許多文章在比較清末新政與明治維新時,常常會特意強調「早在明治維新前,日本民眾的識字率就遠高於中國,……」,將之視為造成中日兩國近代史走向大不相同的重要因素。
中文知識界之所以會流傳這樣的日本神話,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部分日本學者也說過相似的內容。
比如,北岡伸一在《日本政治史:外交與權力》中曾這樣寫道:
「在江戶初期,識字對武士來說,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在江戶後半期,不識字的武士就是例外了。據說識字者的比例,即識字率(literacy)在幕府末期的成年男子中為40%~60%;成年女子為10%~20%。這在傳統社會是驚人的高水準,即使在現在,在此水準以下的國家也為數不少。由教育的普及帶來的各種效果,其一就是文書行政成為可能。一旦識字率超過10%,通過文書複雜有效地傳遞內容,就成為可能。」
「據說」二字,顯示北岡伸一併未考據過上述數據的真實性。事實上,江戶時代沒有留下民眾識字率方面的調查。
圖:俄國船長戈洛夫寧《日本幽囚記》(1816年首次刊行),書中稱日本人均可讀寫。西方人的這種直觀印象,是神話的開端。
第二個原因,是對「識字率」這個概念存在誤解。
儘管江戶時代並未留下民眾識字率方面的調查,但日本學術界在這方面也有一些研究可以參考。比如,日本教育學者八鍬友廣曾在《十九世紀的識字率調查》一書中,得出研究結論:日本6歲以上兒童,能寫自己姓名者,男性約為89%,女性約為39%,能寫自己的姓名和村名者,約為63.7%,能夠記賬者約為22.5%,能夠寫普通信件者約為6.8%,能夠寫普通公文者約為3.0%。
中文知識界在轉述八鍬友廣的研究結論時,常對寫姓名與村名、能夠記賬、能夠寫信、能夠寫公文這幾個層次不加區分,而籠統稱之為「識字率」,自然就會造成一種明治維新前夕日本民眾「識字率很高」的錯覺。比如某學術著作如此寫道:
「江戶末期,日本老百姓的識字率普遍得到提升。男子約40%以上,女子約10%都接受過家庭以外的教育。日本教育學者八鍬友廣的《十九世紀的識字率調查》中對6歲兒童的識字率做了統計,結果顯示滋賀縣識字率高達75% (男子約為90%,女子約為40-50%),岡山縣的識字率近60%(男子約為70%,女子約為60%)。平民階層的識字率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如果對上文中的「識字率」有所註明,指出其統計標準始於能夠認識和書寫自己的姓名、村名,自然也就不難意識到,那些高識字率,其實相當平常,完全是低標準所致。
明治維新前夕,日本平民接受教育的主要機構是「寺子屋」。寺子屋早期由寺院開辦,以庶民子弟為教育對象,江戶末期那些破落武士、浪人等開設的針對庶民的教育機構,也被稱作寺子屋。據統計,江戶末期日本全國共有約15000~20000所寺子屋。
這些寺子屋,主要教授與民眾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知識。比如,流行甚廣的寺子屋教材《商賣往來》中,收錄了361個詞語,與商業貿易直接相關辭彙65個(商人心得32個、貿易用語16個、貿易記錄9個、貨幣8個),商業名稱211個(被服73個、食品23個、傢具雜物70個、藥材香料45個),與商業有關的詞語共計276個,佔到了總詞數77%左右。另一種供農村民眾使用的教材《農文往來》,則主要收錄農家書信中經常使用的單詞、短句和短文。
這種教育自然是淺顯的,完全以日常實用為目標。明治十四年(1881年)的一份調查統計顯示,長野縣常盤村882名滿15歲以上的男人,能寫名字為76%,能寫信為4%,能讀懂告示為1%。從寫姓名到寫信、讀懂告示,二者之間,存在著斷崖式的下跌。若以前者為「識字率標準」,數據自然會很好看,但也很容易造成錯覺——畢竟,在現代日常語境里,說一個人「識字」,往往等同於認為這個人擁有寫信之類的基本文字表達能力。
比較符合常識的數據,可以參考日本國立教育研究所的《日本教育的現代化》一書中的說法:
「自十八世紀以來,在全國,不僅在城市,而且在農村,都建立了寺子屋。根據不完全了解的情況看,在德川時期末期,估計大約有百分之二十的平民多少識了點字,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曾在寺子屋受過教育。」
圖:江戶末期,日本寺子屋也常常招收女學生。
其實,若以相同的標準,來考察晚清中國的「民眾識字率」,也可以得出相似的好看數據。
比如,美國清史學者羅友枝(Evelyn Rawski)在《清代教育與民眾識字》一書中的研究認為:
「來自19世紀中後期的信息顯示,在中國,30%至45%的男性和2%至10%的女性懂得讀寫。這一群體,既包括那些具備充分的識字能力的精英階層成員,也包括處於與其相對的另一端的人士,即那些只認識數百字的人們。粗略地說,幾乎平均每個家庭就有一位識字之人。」
羅友枝把識字能力區分為兩種,一種叫做「完全識字能力」(full literacy),另一種叫做「功能性識字能力」(functional literacy)。前者致力於學習儒家經典,後者致力於掌握日常生活所需的基本認讀書寫能力。羅友枝將「識字率」的標準放寬至「那些只認識數百字的人們」,於是就得出了晚清中國「30%至45%的男性和2%至10%的女性懂得讀寫」這樣的結論。
在羅友枝之前,金陵大學教授、美國學者卜凱(John Lossing Buck) ,也曾利用1933年全國性的中國鄉村調查的數據,得出結論,認為在1930年代,中國男性「稍受教育者」約為45.2%,女性約為2.2%;中國男性識字者約為30.3%,女性約為1.2%。卜凱親自在安徽蕪湖附近農村調查了102家農戶共計512人,結論是「已受教育者佔百分之四十四」。在卜凱之前,1924年冬~1925年春,李景漢調查了北京的1000名人力車夫,能夠閱讀白話報者為333人,無力閱讀白話報者為667人。
圖:金陵大學教授卜凱(John Lossing Buck)
這種低標準下的「高識字率」,主要得益於清末遍布城鄉的私塾。
乾隆時期,曾有地方官估計認為,中等縣城鄉蒙館的數量一般在200所左右。1905年廢除科舉改良私塾,部分地區曾留下私塾數量的統計,如1905年浙江嘉興有蒙館「一百數十處」,1907年杭州城內外有私塾203處(次年的數據增至280餘處),1908年安徽績溪縣有私塾328所;1909年,河南省上報稱,該省南陽、汝寧、光州三府分別改良私塾1547、2004、3284所。
私塾數量上的繁榮,對應著收費的低廉。齊如山在直隸高陽縣村塾讀書,「花錢都極少,每一學生,每年不過小制錢五百文」;舒新城在湖南漵浦入塾就讀,學費也不算高,自稱「據母親說,當時只費了她三個半天的功夫,到秋末的棉田摘野棉花,就把我千二百文一年的學費換得了」。
同時,與幕府時代的日本教育可以區分為藩校(貴族與武士,教授如何做統治階層的合格一員)與寺子屋(平民,教授滿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內容)相似,清末的私塾,也可以區分為「短學」(貧寒子弟,學習寫字、記賬等基本技能)與「長學」(富家子弟,學習四書五經以走科舉之道)。私塾費用本就低廉,「短學」相對於「長學」又要更為低廉。於是,這些「短學」在平民教育中,起到了與日本的「寺子屋」相似的作用。
自然,若使用相同的低標準(比如能寫自己的姓名或簡單記賬),晚清的中國可以有「30%至45%的男性和2%至10%的女性懂得讀寫」,明治維新前的日本也可以「民眾識字率高達40%」。前者不會使人驚訝,後者也不值得過度分析,更不必將其上升至中日兩國「國民性不同」的高度。
尊重常識,遠離神話,才能看清歷史的本相。
(完)
北岡伸一/著;王保田、權曉菁、梁作麗、李健雄/譯,《日本政治史:外交與權力》,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第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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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國立教育研究所/編、張渭城/譯,《日本教育的現代化》,教育科學出版社,1980,第19頁。
Evelyn Sakakida Rawski,《Educationand Popular Literacy in Ch』ing China》,1979,P.140.轉引自:尤陳俊,《法律知識的文字傳播:明清日用類書與社會日常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43頁。
劉永華,《清代民眾識字問題的再認識》,《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7年第2期。
徐錫齡,《中國之文盲問題》。
左松濤,《變動時代的知識、思想與制度》,武漢出版社,2011,第82~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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