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貧困更可怕的,是連孩子都習慣了窮日子 | 大家
題記:
2018年12月到2019年1月期間,我在印度閑逛了一個月,上至喜馬拉雅山腳,下至阿拉伯海岸,也算是跋山涉水走南闖北。這是個如此豐富的國家,每一張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條巷道中的每一塊磚瓦,每一座廟宇里的每一個飛檐,每一樣美食里的每一種香料,每一首歌謠里的每一個和聲,背後都有一本書也寫不完的故事。作為遊客,一個月的時間甚至不能算觸及了皮毛。但我想即使這些流於表面的浮光掠影拍案驚奇,對於一個遠遠未被世人所認識,甚至背負著太多誤解的國家來說多少也有存在的價值。
所以在接下來的三篇文章中,我會試著以一個地方,一個人和一個國家為主題給你講講我看到的印度。今天先說說這個地方:Dhobi Ghat--孟買的人肉洗衣場。
這女孩走過來跟我搭話的時候,我正站在孟買馬哈拉西米火車站旁邊的過街天橋上,俯看下面這片叫做「Dhobi Ghat」的地方曬出的那一大片密密匝匝花花綠綠,一眼望不到邊的床單被罩和衣服,心裡激烈的跟自己辯論著到底要不要下去。是她讓我做出了決定。
Dhobi Ghat是個景點,一個所有關於孟買的旅遊指南都會提到的地方,作為景點,它其實是相當誘人的。「dhobi」 在印度語里是洗衣工的意思,「ghat」是洗台。事實上,在多水的印度,所有的河湖邊上都散落著很多洗台,石板鋪成,經年累月浸著水搓磨,泛著青黑色潤滑的光澤。每個洗台從早到晚都聚著人,洗衣或洗澡,邊洗邊聊,消磨歲月。很多洗台都有名有姓,兼著地標的功能,叫個人力車,你說出要去的旅店的名字車夫可能會一臉懵圈,你要說去旅店附近的某某洗台,車夫馬上就能應一聲印式「得嘞」,然後準確無誤的把你送到地方。
恆河沿岸上那些比較寬敞的洗台,往往還是舉行宗教儀典的會場,很多洗台邊每天傍晚都有穿著橘紅色長袍的印度教僧侶們排成一排,手舉火把齊聲頌唱,火光映在河面迷離閃爍,人聲借著流水婉轉悠揚如天籟。
但Dhobi Ghat不是這樣的洗台,它不近河湖,沒有神秘而浪漫的宗教儀式洗滌心靈,也看不到絲毫恬淡悠閑慢生活的影子,生活在這裡赤裸裸的露著獠牙,一臉逮誰滅誰的兇相。
這是孟買700多個貧民窟中的一個,方圓15英畝的範圍,兩萬人擠在4000多個窩棚里。從1890年成型開始,這裡的人們一直以洗衣為生,代代相傳。今天這裡仍然有7000多名洗衣工,每天泡在自家窩棚前水泥砌成的洗池裡的化學洗滌劑中輪番作業18到20個小時。
他們接收全孟買的醫院、酒店、洗衣店送來的活計。除了個別稍微富裕的洗工家裡投資買了洗衣機之外,這裡的操作九成以上全靠手工。外面洗衣店價格一般是一件50盧比,高檔酒店更標價100盧比一件,而處於生物鏈最底端的洗衣工洗一件衣服只掙五盧比。每天在這裡晾出的衣物超過百萬件,2011年,Dhobi Ghat的中心地帶作為「
世界最大人肉洗衣場
」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同年,印度導演Kiran Rao的故事片處女作《孟買日記》一炮而紅,幾個不同背景階層的印度青年,糾結在誰跟誰也成不了的幾段錯綜複雜的感情之中,主角之一就是在洗衣場長大卻愛上了「金鳳凰」的洗工「木納」。
在此之後,洗衣場聲名遠播,成了很多遊客來孟買打卡的必到之處,但大部分遊客只是站在過街天橋上遠遠的看個全景,走下去的不多。
這其中部分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印度治安不靖惡名遠播,洗衣場裡面九曲迴腸有如迷宮,周邊又有當地爛仔向遊客收入場費,更增加一層令人怯步的不安因素。除此之外,這裡的衣物來路不明混雜堆放,人也稠密雜居,又都借著洗衣池洗澡刷牙。《孟買日記》里,從美國回來的印度女攝影師跟她的富商老爸說她去了洗衣場拍攝,老爸一臉擔心的說:「可別告訴你媽,你知道她會怎麼說。」攝影師撇撇嘴說:「是啊,
她會要我去打疫苗。
」《孟買日記》劇照
但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些,這時候我已經在印度闖蕩了兩個多星期,跟懷著各種心思的陌生人聊天、吃那些據說會讓人拉死的路邊攤,破了所有旅遊指南警告過的安全禁忌,自認已是百毒不侵。況且我的好奇心遠遠大過對潛在危險的顧慮,我只是對參觀貧窮這件事有點心理障礙。
世界上很多窮國都有這種陳設,窮人敞開大門讓遊客參觀。遊客們匆匆路過,驚鴻一瞥,友邦驚詫,樂此不疲。這也可以理解,
對於來自富裕國家的人來說,貧窮是一種景緻,具有撫慰心靈的功能——我們捐出無濟於事的仨瓜倆棗,構建一下自己樂善好施的人設,扼腕感嘆提醒自己珍惜幸福生活,然後又可以毫髮無損的輕鬆轉身離開泥潭,去繼續自己觀光購物吃喝玩樂的帶薪年假,這是多麼有意義的安排啊。
而他們呢?今天的印度仍然有7000萬人活在每天1.9美元的聯合國標準赤貧線以下,貧窮在這裡不是個四處遊盪的幽靈,它根本就是撲面而來的洪水猛獸。大城市的路邊、橋下,小城市的廟宇門前、社區廣場上,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乞丐,拖兒帶女向路人攤開枯瘦的手掌,他們臉就是一部書,一生的苦楚都寫在上面。
泰戈爾的那句「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流傳甚廣,但詩人能有如此浪漫的想像大概也是因為,作為生在福窩裡的婆羅門種姓,他老人家和那些去參觀貧窮的大部分遊客一樣,並沒有真正被生活以痛吻過。對於這些或許一輩子都逃不出這個地方、這種生活的人,你讓他們如何「報之以歌」?
當你面對掙扎中的同類又幫不到他們的時候,消費貧窮就是一種惡,至少在天橋上遇到那個女孩和她的小夥伴之前,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這女孩並不是洗衣工子弟,她住在洗衣場邊上,父母和全家都是小商品販子,天橋是他們的工作場所,在天橋上遠觀洗衣場的遊客們是他們的目標客戶。
但她一開始並沒有向我兜售什麼,而是帶著一臉羞澀的笑容跟我拉家常。「你從哪兒來?」她問。「你的國家冷不冷?」「我來自羅切斯坦(印度一個邦)。」 「孟買對我來說有點冷。」......
就這麼聊了一會兒後,她才把手臂伸到我眼前,上面掛滿了塑料珠穿成的項鏈:「你知道,我是在這裡賣東西的,你買一串項鏈吧,就一串就行,我給你最好的價格。」
那些項鏈看上去又丑又廉價,完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但我喜歡這女孩,她長著一雙大眼睛,看上去有點像當年希望工程招貼畫里那個大眼睛女孩。我買了一串項鏈,她歡天喜地的走了。
正當我為幫到了一個窮人家的苦孩子而暗自欣慰的時候,又過來一個女孩,個子稍矮一點,「你從哪兒來?」她問我。
接下來的對話和前面那段一模一樣,只不過她賣的是冰箱貼。
至此我已經明白她們看似自然親切的問話其實都是套路,她們倆,一個是10歲,一個8歲,已經是經過統一培訓、經驗老道的推銷員。我開始覺得自己之前對參觀貧困的猶豫,和那些遊客舉著相機去參觀貧困然後對此津津樂道並沒有區別——
一樣是滿足了自己對貧窮有限甚至扭曲的想像,一樣都是撫慰了自己渴望做個好人的心靈。
窮人不缺智慧,他們往往比生活在優渥環境中的人更聰明,更懂生存之道。遊客在消費貧困的同時其實也被貧困消費著,這只不過是一個互相依存的生態圈,看不到這一點一味的悲天憫人和覺得自己捐了點錢就能改變他們的命運一樣幼稚可笑。
經過跟門口爛仔的討價還價,我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些遮天蔽日晾曬著的被單衣服下面,看到了隱藏在這片飄飄蕩蕩的萬國旗中的那些鮮活面孔。他們都在忙活著,洗衣的洗衣、刷牙的刷牙、做飯的做飯,一個男人在逗弄他的鸚鵡,一個老人在有太陽的牆角坐著發獃,一個年輕人在一片高掛著的白色床單下面打著手機,一幅運籌帷幄的樣子,幾個孩子在衣服堆里跳來跳去,這是他們的遊戲。有人對我和善的微笑,我也以微笑回報,有個瘋子氣勢洶洶追著我跑,我躲在一堆衣服後面才把他甩掉。
但大多數的人並沒有因為我的出現做出什麼特別的舉動或表情,這是他們祖祖輩輩每天如一的日子,他們過得駕輕就熟按部就班,步調不會輕易被誰打亂。他們的生活看上去雜亂無章,但其實卻肯定是亂中有序,不然你就無法解釋,這個洗衣場洗上800萬件衣物才會送錯一件的差錯率。只不過這種秩序是一個遊客在走馬觀花中根本無法洞悉的,就像我確知在那些黑漆漆的窩棚里一定有著豐富的人間悲喜,卻永遠都不會知道是誰家的孩子逗笑了誰家的老人,誰家的婆娘勾引了誰家的漢子,誰家跟誰家商量著結親,誰家跟誰家為爭搶太陽地兒里的晾衣繩勢不兩立。我也不知道門口收費的爛仔跟裡面的工人有著怎樣的利益分配,甚至把他們稱作爛仔也是我想當然的推測,他們可能只是一些稍有商業頭腦的當地人,利用有限的資源賺點外快,誰又能肯定他們將來不會是印度經濟騰飛中先富起來的一批?
生活的細節作為外人根本無法靠想像補全,窮人的生活也是如此,而我們對貧窮的想像,無論出於多麼善良的意圖,大多是跟現實相去甚遠的自以為是。
但我相信有一點無可辯駁:
就算大人們可以在貧困中安貧樂道與世無爭,孩子們對貧窮的習以為常和對別樣生活的缺乏了解是比貧困更可怕的東西。
這其實就是洗衣場能接連運作130年的原因,是貧困最後、也是最難被攻破的堡壘,是它傳宗接代的命脈。
走出洗衣場回到天橋上,那兩個女孩還在,站在別的遊客身邊,問「你從哪來?」 這次,我主動過去跟她們搭話,我問她們將來想做什麼,一個說想當醫生,另一個想做警察。這大概已經出了他們培訓手冊的範圍,所以沒有統一答案,這可能也是她們跟我說的話里唯一出於本心的部分。
夢想真實存在,但她們顯然並沒有走在追逐夢想的路上,這是個周四,上午10點半的光景,她們沒有在教室里而是在天橋上,她們告訴我她們的名字,但都不會拼寫。
我在鬱悶的心情中離開天橋,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感沮喪。在擠得人透不過氣、很多乘客扒著門掛在車廂外面的孟買火車上,我突然開始後悔,我不該買她們的小物件,孟買有無數這樣的賣貨女孩,我買一條項鏈根本無濟於事,但我應該可以做些別的什麼。我想,幫助貧困中的人可能和解救落水的人有相似之處,最好的辦法並不是給他他眼下最需要的東西,而是先給他一些他並不那麼想要的東西,比如把他打暈,讓他從對眼前迫切需求的關注中暫時脫開,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獲救又不會拖死去救他的人。
在貧困的上下文中,怎樣才算「把他打暈」?
我想起印度作家Aravind Adiga在他2008年獲得曼波克獎的小說《白虎》中通過一個來自底層的司機之口所說的:「你看到世界上美的東西那一刻,你就不再是個奴隸了......如果你可以教每個印度窮孩子畫畫,那富人在印度頤指氣使的時代就結束了。」(關於這本書和它超寫實的虛構故事將會在下篇中有更多提及)
我不能教窮孩子畫畫,但我至少可以在手機上向她們展示一些美麗的圖畫,或者一段醫生、警察工作中的視頻,甚至一些設計優雅的項鏈。我給她們的貨款肯定會悉數落入她們的培訓者囊中,但這些畫面可能會留在她們腦子裡。
看到生活的多種可能,或許能激活她們改變自己命運的願望。這願望就像種子,只要能在她們心裡生根發芽,就能在貧困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上擠出裂縫來。
如果能這樣,不管洗衣場晾出的衣服有多麼遮天蔽日,正如Leonard Cohen所唱到的:「這就是光照進去的地方。」
【注】本文除特別標註外,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原標題:《關於貧窮,我們被限制的想像力 | 印度三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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