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黑蘭親歷「伊朗革命40周年」遊行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韓靜儀】
就在剛剛過去的2月11日,我以旁觀者的身份參與了一場規模龐大的遊行。在革命大街的喧天鑼鼓和鼎沸人聲中,伊朗人民度過了伊斯蘭革命勝利的第40個年頭。揮舞著國旗的人們從伊朗全國各地趕來首都,共赴一場32萬人齊聚的盛會。
在伊朗斷斷續續待了四年時間,我也參加過兩三次類似的活動。事實上,在每年2月11日舉行全國性大遊行已成為伊朗的慣例,自1979年革命成功後從未中斷。但這次遊行,據說和此前都不一樣。
如果說前幾年的遊行是一種類似「逛廟會」的集體慶典,那這次的紀念活動無疑被伊朗官方賦予了更多政治含義。不僅因為今年是40這一整十數年,更因為在當前特朗普撕毀伊核協議,重啟對伊制裁的嚴峻環境下,伊朗面臨政治與經濟的雙重危機,伊斯蘭政府急需一場全國性盛會對外彰顯伊朗民族的凝聚力,對內提振人民的自信心。
早在1月初,德黑蘭的大街小巷就布滿了關於這次遊行的宣傳標語。由於這次遊行事關重大,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旗下的各個宣傳機構都各顯神通,以最大程度號召人們參與遊行為宗旨,在多個社交媒體聯合發力,設計了諸如「我來參與遊行,是因為……?」這類互動話題,把參與遊行同愛國、愛政府聯繫在一起。
革命勝利日當天,伊朗全國都會舉行大遊行,但首都德黑蘭的規模最大,也有政府高層出席講話。遊行路線位於德黑蘭最著名的街道——自由大街,從革命廣場一直向西,延伸到象徵著伊朗2500年君主制終點的自由塔和自由廣場。
早上9點,我從住所出發。但天公似乎不作美,陰沉沉的,大朵的烏雲盤踞在德黑蘭土黃色的樓房上,像是在壓抑著什麼。一群20來歲的男大學生從我身邊大搖大擺經過,手裡搖著巴掌大的小國旗。領頭的是一個身著棕色長袍,頭戴黑色纏頭的阿訇,在他後面有兩個男生高舉著一面巨大的伊朗國旗。
不知是不是人們都去參加遊行了,街道上冷冷清清,連車也不好打。我用伊朗版「Uber」打了將近20分鐘的車,才有司機接單。我坐車一路南下,快到遊行路段時,三個身穿黃色迷彩服的陸軍士兵攔住了我們。士兵手裡拿著厚厚一摞紙張,一直在給過往的車輛散發傳單。
司機跟士兵說他已經有傳單了,但其中一個士兵還是把紙硬塞在了雨刷器下。我接過傳單,發現是一張硬卡紙,在當前伊朗紙價飆升,市場上紙張短缺的情況下,政府使用硬卡紙印刷傳單的成本不言而喻。只見上面用英文和波斯語印著幾行大字:「美國去死!」
寫著「美國去死」的硬卡紙傳單 攝:韓靜儀
我下車的時候,遊行剛好開始。天空飄起零星的雨水,但仍然掩蓋不住伊朗人民的熱情。自由大街的一側已經擠滿了人,人們以龜速移動著,拚命揮舞著手中的伊朗國旗,齊聲喊著革命口號,追憶著這四十年的風風雨雨。
雖然是遊行,但為增加活動的豐富程度,同時宣傳意識形態,道路兩旁每隔幾米就會有巨型展台展示不同的活動。有兒童合唱團在高唱愛國歌曲,一群約莫5、6歲的伊朗男孩身著藍色西服,聲情並茂地高唱伊朗國歌。再往前走幾步,又來到兩伊戰爭革命烈士的展台。綠色幕布懸掛的高台上展示著烈士們的照片,主持人語氣悲戚地描述著那場殘酷的戰爭,對過往的人群進行愛國主義教育。
道路兩側形形色色的展台 攝:韓靜儀
我被人群裹挾著,走了近1/4的路程。這時雨漸漸大了起來,我的衣服都被打濕了,不得不去路邊的房檐下避雨。突然,一個身穿黑色罩袍的中年婦女朝我擠來。穿罩袍通常意味著她比較保守,我以為她要批評我的衣著不符合伊斯蘭教規範,但沒想到她只是仔細注視我的臉,疑惑地問我是不是伊朗人。
我說我是中國人。她聽到後立刻激動起來,使勁抓著我的手臂,招呼著身後四個同樣穿著罩袍的伊朗女人,「快來看!真主保佑!中國人也來參加我們的慶祝活動了!真是太好了!」。
趁著雨勢大,我和大媽聊了幾句。她已記不清自己參加過多少次國慶遊行,除了生孩子的那幾年,她從未缺席。她覺得這場遊行絕不僅是大家湊個熱鬧走個形式,更是每一個伊朗公民都必須主動參與的應盡義務。
從革命廣場到自由廣場,大約有4.5公里的路程。但沒有一個伊朗人覺得漫長,他們幾乎都是兩三人結伴而行,有說有笑有哭有鬧,政府也很貼心地在路兩旁設置了急救點,還為老人小孩免費發放果汁和零食。每隔百米路程,就會有士兵和志願者發放宣傳卡紙。這一路走來,除了「美國去死」的卡紙,我還收到了不少「以色列去死」和「英國去死」。
散發「反美」、「反以色列」、「反英國「傳單的伊朗人 攝:韓靜儀
終於走到一半,我走上一座天橋,看著下面的人潮奔涌而過,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懷堅毅。人們高喊著,嘶吼著,發泄著這些年經濟不景氣的無奈,還有生活上無窮無盡的苦難。
一位身穿制服的伊朗男人拉住我,給了我一張國父「霍梅尼」的照片,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語氣懇切地說,「這是伊瑪目!這是伊瑪目!這是我們的伊瑪目!」
來參加遊行的伊朗人絡繹不絕,川流不息 攝:韓靜儀
無論是革命勝利日的遊行,還是周五清真寺的聚眾禮拜,都少不了謾罵美國、焚燒美國國旗的環節。這次也不例外,許多伊朗人都拿著美國國旗,當眾撕扯,咒罵著美國言而無信的小人行徑。有三五個年輕人,舉著一人高的美國國旗,當街點火焚燒。火焰一寸寸吞噬著星條旗,火光閃耀著伊朗人臉上興奮的笑容。
前方的人群忽然起了騷動,最前面的人不知在地上使勁跺著什麼,旁邊的人都停下來圍觀。我湊到前面去,發現地上是一塊特朗普的人型泡沫板。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現在很多伊朗餐廳或商店的門口地上,都貼著特朗普的照片,供人踩踏。
但接二連三的制裁,顯然讓伊朗人對特朗普的憎恨上升了一個等級,平面的特朗普已不足以令人滿足,他們要踩更接近真人觸感的塑料特朗普。
我路過的時候,這塊板子已經被踩踏得不成樣子,雨水混合著泥水,在特朗普的臉頰上形成奇醜無比的疤痕。幾乎每個路過的伊朗人,都使勁在特朗普的臉上留下幾個腳印。
被當成腳墊踩的氣墊特朗普 攝:韓靜儀
在快到自由廣場的地方,雄偉地豎立著三組彈道導彈。為迎接革命40周年,伊朗政府前幾天在德黑蘭舉行了大型武器展覽,其中還展示了伊朗最新試射成功的Khovezeh導彈。許多伊朗人爭相和導彈合影,但我走上前仔細看了看,導彈幾乎都是前幾年的老型號,沒有最新款。
象徵著伊朗長達2500年君主制終點的自由紀念塔 攝:韓靜儀
今天遊行的重頭戲是總統魯哈尼的講話,但他似乎遇到了什麼難題,姍姍來遲。他一來就發表長篇大論,細數伊朗革命40周年的光輝歷史,從伊斯蘭革命徐徐講到如今美國的重新制裁。
雖然講話時長足夠,但魯哈尼並未許下什麼有價值的承諾。從大清早就等候在自由塔周圍的人群開始躁動起來,人們呼喚著哈梅內伊的名字,期待最高領袖能出現給大家一個答覆,告訴大家新的一年國家該何去何從。但究竟誰才能給伊朗人一個交代?伊朗人自己也說不清楚。
人們盼望的遊行高潮,隨著魯哈尼的離去,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對於那些享受了熱鬧、歡快、團結氣氛的人們,這場遊行或許和往年一樣有意義,甚至比往年更加慷慨激昂。但對於那些期待當權者作出承諾與改變,期待國家能在未來有所前進,人民生活能更富足的人們,這場遊行可能並不如意。
廣場上揮舞國旗的伊朗士兵 攝:韓靜儀
哈梅內伊此前在呼籲人們參與遊行時曾說,今年的遊行盛況會是空前的,因為人民支持伊斯蘭革命。40年前,在伊朗人民的號角聲中,親西方的巴列維政府潰不成軍,伊朗長達2500年的君主制在人們眾志成城的鬥爭中土崩瓦解。但40年後,伴隨著美國的再次制裁,伊朗貨幣大幅貶值,國內經濟嚴重衰退,物價暴漲,中產財富一夜消失,伊朗仍然還在新時代的大門前原地徘徊。
總統一走,集會瞬間失去了意義,伊朗人開始漸漸散去。我繞著白色的自由紀念塔走了一圈,正準備回家時,忽然被一名伊朗婦女叫住了。
伊朗女人打著一把傘,招呼我過去,傘下是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我以為她是看我被淋個透,好心叫我去避雨,我剛想謝絕,女人上前一把拽住我,說是想跟我合照。
女人的丈夫見我是個外國人,問我是否知道這場遊行的意義。我剛想回答,他表情嚴肅地打斷我,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場遊行是為讓每一個伊朗人知道,我們的敵人是誰。我們現在的敵人是美國、以色列和他們的同盟。我們要保護伊瑪目霍梅尼和烈士們的革命成果,美國是一個大魔鬼,我們不會和魔鬼談判。伊斯蘭陣線和魔鬼陣線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
最後,她的丈夫讓我舉著「以色列去死」的牌子,跟他們照了一張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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