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賣成人光碟的留學生,在堅持什麼?
文章授權轉載自:真實故事計劃
ID:zhenshigushi1
作者李漁,互聯網從業者
編輯 | 崔玉敏
故事時間:2012年
故事地點:多倫多
留學生李漁無業,流落到多倫多的一間色情音像店,在那裡肝腸寸斷。
01
多倫多的夏天,紫外線格外強烈。晴時天空藍得刺眼,陽光從上方傾瀉而下,皮膚被燙得隱隱灼痛。
這樣的日子,讓人很難有慾望邁出門檻半寸。每到午後,店裡沒有客人了,我和皮特坐在店裡面百無聊賴,便打開收音機。廣播中女主持嗓音尖薄,反覆強調著塗抹防晒霜,像是樹梢上的蟬鳴。
皮特說:「漁,這女人應該到印度看看。那可沒有空調,她會明白什麼叫做熱。」一有機會,他總要說起印度,說著說著他自己就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我倆都是店員。我是中國人,皮特是印度人,皮膚黝黑,眼睛碩大,頭髮捲成菜花。2012年夏天,我們雙雙在多倫多的一家成人音像製品店打工。所謂成人音像店,賣的全是色情音像製品。
從太古廣場向南,上了肯尼迪路,走不上十分鐘,就能看見一個袖珍商業廣場,一家孟加拉餐廳,一家中國小便利店,音像店在正中間。從門外看不到店內,只有牆上留下三個醒目的「X」,提醒著少兒不宜。
那時我畢業兩年,一直沒有份正經工作,我從小城圭爾夫搬到多倫多,期待在這座大城市能尋找到更多機會。可每天發出幾十封簡歷,刷遍了招聘網站,卻一次次石沉大海。
打給父母的電話里,我永遠一切都好:「等我賺了大錢,買一座大房子,就接你們過來一起生活。」在我精心編織的未來里,我帶父母去北極圈看北極熊和極光,到溫哥華看雪山和大海。說得多了,彷彿這些故事馬上就要實現一樣。
我無法向父母坦白,在偌大的多倫多,我沒收到一封錄用書。銀行賬戶只剩下一千加幣。我每天吃一頓午飯,用兩片麵包卷上煮雞蛋,佐料是鹽和黑胡椒;付不起油錢,步行三四公里去坐地鐵,卻趕上暴雨,渾身濕透在雨水中狂奔。
衣錦還鄉,是中國人的夙念。我在心裡打定主意,除非富貴,否則我不會回去。無處可去,我參與了四次傳銷會議,只因對方車接車送還提供兩個麵包一瓶水,但後來連這樣的免費午餐也沒了。對方大概看出我的意圖,對我客氣地下達逐客令。
作者圖 | 離開圭爾夫前,在聖喬治廣場留念
錢不夠續租,我只得在城市邊緣尋一處更便宜的房子,開著那輛小破車,戀戀不捨跨越了一片松林,停留在兩條高速交口邊上。
房東是個四十幾歲的上海女人,很瘦,戴著圓圓的金邊眼鏡,說話之前,總是先伸出右手向上推一推鏡框,左手叉著腰。
她姓梅,讓我叫她梅姐。初次見面,梅姐突然說:「小李,你如果要搬走務必提前兩個月告訴我,不然我可是不退押金的哦?」
後來我才知道梅姐特意強調,是因為房子毗鄰索馬利亞難民區,每到晚上街頭難民便三五成群站在紅綠燈前,盯著形單影隻的路人,像狼群。上一個租戶住了一個禮拜,生生被嚇得跑掉了,我心裡發毛可毫無辦法。每天一邊嚼著干速食麵,一邊跟家裡通話,「這房子可大了,位於富人區,正對著安大略湖,漂亮得很。」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七月底。那個午後,我接到一家成人音像店的電話,對方問我要不要來店裡試試,我毫不猶豫地答應:「沒問題,我隨時都能工作。」
02
大部分時間,音像店裡只有我和皮特兩人,老闆偶爾過來,這個巴基斯坦老頭有著隆起的啤酒肚和鷹鉤大鼻子。
印巴兩國勢同水火,可二人卻在異國他鄉相處融洽。只要時間合適,歸去時老頭都要捎上皮特一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人一前一後鑽進車內。有時皮特抱著塞滿碟片的箱子,老頭不放心,邊走邊回頭叮囑些什麼,皮特連聲諾諾,像一對父子。
老頭一離開,我們溜出後門,坐在楓樹下面抽煙。皮特在老頭手底下幹了一年多,有空時他就會聊起老頭的故事。皮特很摳門,總是蹭我煙抽,一面噴雲吐霧,一面和我說起來。
「你知道不,他老婆比他小二十歲。」他看著我,我當然不知道這些,只能搖頭。於是他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拉塞爾(老頭名字)很厲害,他很成功。」
他去過老頭家。在士嘉堡東南部的大房子,三層高,推開後院的柵欄,一大片草坪之外,是成片的森林。老頭的房子被森林挽著,像是童話中的城堡。
「那房子非常的大!」 皮特雙臂誇張地上下比劃著,企圖勾畫出輪廓。眼中露出羨慕的神色,聳了聳肩,「我希望以後我也能像他那麼有錢。」
皮特很崇拜這個巴基斯坦老頭,「你看,拉塞爾可以成功,為什麼我們不能么?」皮特得意地笑著,想要拍我肩膀。我揶揄他,「不過我們還是在這裡靠賣色情片為生。」
他於是又聳聳肩,「終歸這是份工作,不是么?」
我無法判定皮特是否真的如此淡然,認定這是份正經工作。我們的工資低於加拿大最低時薪,店裡生意不好,每天只工作七小時。
電話里,我告訴父母自己找到了一份音像製品批發的工作,我特意對「音像製品」四個字含糊其辭,才使得這份工作聽起來體面一些。
03
梅姐每周過來一次打掃房間,來的時候總是在傍晚,日色昏沉,她彎腰拿著吸塵器在地上清掃。
我們各自從房間出來和她打招呼,她一遍一遍地提醒著不要穿鞋在地毯上跑,垃圾必須分類,最常說的一句是:「這裡可是加拿大,不是中國!」她把這句話列印出來,貼在牆上,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從中國來的。
租客們都煩她,她也看不起租客。自從聽說我在成人音像店工作,她每次出現都躲躲閃閃,還帶上老公或兒子。我難得落得清靜,沒去探尋原因,倒是其他房客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李漁,那老太婆私底下叫你小流氓,怕你動手動腳。」
作者圖 | 在多倫多一個遊樂場前
說完,他哈哈大笑。
八月初,我們和梅姐吵了一架。起因是房間里的洗衣機壞了。這個投幣洗衣機響起來像個拖拉機,總能隱隱約約聞到一股焦糊味道。房客們一直開玩笑說這東西搞不好會炸掉。現在它雖然沒有爆炸,但至少不再製造噪音。唯一不高興的只有房東,她先是埋怨我們洗衣服太多,又埋怨我們亂動搞壞了機器。「哎呀,我這個洗衣機,之前一直好好的,怕是你們不會用,用壞的吧。」
她一說話,又露出趾高氣昂的樣子。兩個小留學生和她從洗衣房吵到客廳,從客廳吵到後院,那個江蘇女孩哭哭啼啼:「我從小到大就沒讓人這麼說過。」她堅持房東道歉,但房東最終上了車,一騎絕塵而去。
我們花了好長時間安慰這個女孩。她坐在客廳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用能想到最惡毒的語言罵著這個姓梅的女人,又發誓她絕對搬走,一天也不多呆。
只是還沒等她下定決心,梅姐又回來了。一起過來的還有她老公,他依然寡言少語,坐在邊上沉默得像塊兒石頭。梅姐鄭重其事地和我們道了歉,她說自己不該吵架,為此她剛剛去了教堂向主懺悔,也希望大家可以原諒她。
臨別時她站在門口,分別和兩個女生相互擁抱,似乎欲言又止:「我下禮拜不過來,你們自己打掃一下。抱歉。」只是猶豫再三,卻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要回國幾天。我媽媽死了。」
說完這些,梅姐的眼圈瞬間紅了。她變成一隻小鳥,把頭埋在身邊男人的肩膀。我看著他們乘車遠去心有戚戚焉。晚上特意和家裡視頻。我看著父母,父母看著我,「你怎麼瘦了?」
「眼花了吧。我好著呢。」
「要是不如意就回家吧,不丟人。」
我借口上廁所,合上電腦,一個人躲在被窩裡面,哭出了聲。
04
夏天結束的時候,店裡生意依然一塌糊塗。
為了不讓它歇業,我在臉書上打廣告、讓朋友幫忙分銷,還做了海報,連夜貼在路旁指示牌下,纏上一串彩燈,通上電便閃閃發光,像一串曖昧的粉紅色葡萄。然而店裡依舊門可羅雀,一天到晚見不到幾個人。難得有幾個客人看得多買得少,大多數面無表情。
他們都是可憐人,不修邊幅,頭髮蓬亂,穿著肥大的西褲,皮鞋上永遠蒙滿灰塵,皮膚像是剖開的玉米窩頭。目光躲躲閃閃,掛著靦腆的笑,顯然缺乏自信,很容易讓人猜到他們曾經如何遠渡重洋,不惜一切代價來到加拿大,孤苦伶仃、沒日沒夜蝸居在唐人街打拚,被盤剝。
我總怕自己就此沉淪下去,也變成這般模樣。一天送走個福建人,看人出了後門,我小聲說:「他是非法入境的。」我給皮特看了「多佛慘案」:58個偷渡者,被悶死去往英國的集裝箱中。這些人懷著夢想出發,最終卻命喪他鄉,至死沒有到達目的地。
皮特看完後沉默良久,拉著我到室外抽煙。他說他心情難受,又想起了自己的爸爸—這個印度人現在是個計程車司機,還在開車養家。他給我看了照片,一個普普通通的印度大叔,像街頭那些印度司機一樣,微胖,膚色黝黑。
沒來加拿大時,他家在印度有房有地,父親是中學教師,受人尊敬。皮特十幾歲時,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突然下決心要帶著家人到加拿大,即便全家人反對也在所不辭。那時無人理解他的想法,和潮濕溫熱的印度相比,加拿大冰天雪地,簡直是苦寒之地。
後來家裡賣了房,賣了地,拿出全部積蓄,坐在飛向加拿大的客機上,皮特看著下面的土地變得越來越小,終於被厚重的雲層掩埋。廣播里傳來正宗的加拿大英語,金髮碧眼的空姐,屏幕上的航線圖,無一不再提醒著他和故鄉告別。
我以為皮特會懷念。因為他每天聽著印度歌曲,看著印度舞蹈,最愛的電影是阿米爾汗的《未知死亡》,然而皮特說:「我才不會回印度。」
「你知道真實的印度是什麼樣子么?」皮特走到貨架上,揀出一張印度色情片,封面上的女人瘦骨嶙峋。「這些可憐的女人都是街頭找來的,代價僅僅是一頓飽飯或者一百盧比。」
「一百盧比差不多是兩個加幣。」怕我聽不明白,他又提醒我:「漁,你今天中午吃的那條披薩是三個加幣。」
「所以我絕對不會回印度。我寧可死在加拿大。」
05
一場雨讓夏天徹底過去。雨一下起來,多倫多就突然冷了。我剛到加拿大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雨水,天空漆黑,雨淋了我滿頭。再看到這雨,我多少有些惆悵。
梅姐不在的日子裡,房子里忽然安靜許多。有時我們會唏噓她人在海外,不能陪伴著父母變老,說著說著大家變得沉默,免不了聯想起自己的境地。害怕有一天自己也突然接到國內電話,也經歷這樣的生離死別。
兩個禮拜後梅姐歸來。看上去她似乎消瘦了幾許,我安慰了幾句,她平淡地說了聲謝謝,又說老人走得很安詳。她吸著地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常常看著地面發獃,一個地方吸了好久也不知道挪一下。
我們都知道她心情不好,於是要她休息,我們幹活就好。她沒有爭執,靠著牆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跟我說:「漁,你們有時間也要多關心關心父母。」我知道她在強忍眼淚,不敢亂說什麼,只回答說打算一在多倫多立足,就把父母接來。
我早已從一位替她看護房子的教友那兒,得知她從前的生活。來加拿大之前,梅姐和老公的生活讓人羨慕。兩人在上海,一個是外企的中方副總,一個是私企中層領導,一年收入足夠在浦西買一套最好的房子。九十年代初出國潮時他們來到加拿大,除了行李中的衣服鞋子,還有一手提箱的錢。
作者圖 | 陰天的多倫多
只是萬事並不順心。生活像是自高空墜落,從前的經驗毫無用處。
在異國他鄉生活坎坷,長時間找不到工作,為了生存,梅姐老公白天打電話找工作,晚上開車送外賣,梅姐則放下尊嚴到大學食堂裡面賣飯。最難時口袋裡只剩下五塊錢,每天靠泡麵為生。可偏偏男人又突然患上了抑鬱症,本來開朗健談的一個人整日把自己鎖起來,不出門也不見陽光,一言不發如同朽木。
原本信佛的梅姐改信基督教,在異國他鄉,他們只能寄託於信仰。每個周末,在士嘉堡東北部的一個小教堂中,一群老移民聚在一起唱歌,一起做飯,大家在異國他鄉抱團取火。
「以前我也覺得時間多得很。」年輕時她總覺得條件不好,媽媽過來也是跟著吃苦,等到條件稍稍好轉,媽媽年紀也大了,經不起舟車勞頓。「我就是好面子,一直撐著不回國,現在好了,我沒了媽媽,徹底不用回國了。」
這世界上最骯髒的莫過於自尊心。我心裡多少有些傷感。
對梅姐而言,家鄉是他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像許多人一樣,當年放下一切選擇離開,要是不能衣錦還鄉成了笑話,那就不要還鄉好了。只有鄙視著比自己還要不如意的人們,心裡才稍微好受一些。
06
九月底,拉塞爾決定把店關了。眼看生意不好,這個老頭決定止損。皮特和我只能留下一個隨他去其他店鋪,我是新人,皮特是老員工又和他親近,最後的選擇不言而喻。
他挑了一天收拾店鋪。我們清空貨架,把一袋袋光碟塞進卡車,一路向西南,走到城市邊緣。那裡是他家所在。如皮特所說,老頭的房子確實很大,雖然不是想像中的城堡,但是有巨大的後院,用籬笆緊緊紮起來,種了兩棵不知名的大樹。樹葉黃了,掛在樹梢上晃晃悠悠,看起來隨時要掉落。
我們一起去街角一個巴基斯坦餐廳。吃飯時,他忽然問我:「漁,你有什麼打算么?」
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露出右臂,繃緊肱二頭肌,像健美運動員一樣擺了個姿勢:「你知道,生活就是他媽的一場戰鬥。你要麼贏了它,要麼它就把你吃了。」說著他哈哈大笑,兩道鬍子快樂地翹起來,「我在自己當老闆之前,干過不下二十份工作。」
他說自己第一份工作是推銷員,穿著西服領帶,挨家挨戶賣各種奇怪的清潔用品。每天嘴角微笑,被拒絕吃了閉門羹也要微笑,久而久之,嘴唇總是撅著幾乎能掛衣裳架。後來他又做過售貨員、裝卸工、餐廳服務員、超市收銀員,每一份工作都很辛苦也賺不了多少錢。
「最缺錢的時候,我甚至要去做脫衣舞男。不過,那幫混球沒要我。」老頭驕傲的昂著頭,我看到他的白髮向後散開,像是只白獅。「漁,你要記著你自己心裡想要什麼。」他拍了拍自己胸口,「你要做正確的選擇。」
離別之後,我獨自回家。躺在床上,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無業游民。
窗外不遠處燈火明亮,門口中餐廳還亮著,我思慮再三還是爬起來,去買了一份新加坡炒麵,在路燈下邊走邊吃。房子就在不遠處,夜色中這棟白色木屋像個巨大的集裝箱。我害怕回到集裝箱之中,害怕自己會像難民一樣再也走不出來。
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失眠,站在黑夜中,發了瘋地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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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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