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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個扎心的故事,你可別哭啊…………

NO.6

你知道爺爺是怎麼死的嗎?!

你知道那幾天我是怎麼在煎熬的嗎?!

我他媽的怎麼做都不是人啊!

殺孝

文 | 高峰

老魏死了,在床上掙扎了十來天之後,終於結束了他卑微的一生。

住在附近的幾個鄰居都說:再也不用聽他半夜瘮人的嚎叫聲,一死百了,總算消停了。

可是事情哪裡會那麼容易消停的呢。

老魏是河南人,四幾年的時候為了躲避大饑荒,跟著爹娘和叔伯幾個逃難來到我們這裡。

聽說出來的時候是十幾個人的一大家子,到了我們這就只剩幾個人了,那時還是小魏的他只有幾歲大。這家人在村外荒地里搭了草棚住下來沒多長光景,小魏的爹娘又相繼離世,就這樣,幾歲的小魏只能跟著小叔叔一起捱著過日子。

後來淮海戰役爆發,小魏的叔叔畢竟年輕,就參加了為前線送糧送裝備拉傷員的「小車隊」,因此解放後也就留在這裡,正式落了戶。

小魏的嬸娘是個猛人,直到現在附近幾個村子裡還在流傳著關於她的傳說。

其中一件說的是她和前夫生第一個孩子的故事:四八年底淮海戰役剛剛打響,她挺著大肚子和前夫逃難去南方,四九年初聽說戰事結束就忙著趕回老家。在距家二十幾里地的河邊,實在撐不住,孩子出生了;她為自己接的生,拿防身的刀子在火上燒燒就算消毒,然後就一刀切斷了孩子的臍帶。

更生猛的事還在後面。

孩子出生後,大人小孩都沒吃沒喝的,附近也沒有人煙,怎麼辦呢?他們就想早點回家看看那些沒有逃戰亂的鄰居家裡是否還有點吃的;可是河上的小橋早就被炸斷了,河水還結著薄冰,咋過去呢?熬了兩天,她跟老公一商量,決定涉水過河!病秧子的老公背不動她,只能把孩子用破衣服和干茅草卷著舉在頭頂,她跟在後面,走過齊腰深的河水。

傳說中,過河時她的身後飄著一條血水,像一條彩帶。

病秧子的前夫沒能熬過幾年就死掉了,她帶著兒子在鄉親們的撮合下,嫁給了小魏的叔叔,就此成了小魏的嬸娘。

由此可見,很早就沒了爹娘、平日里像野生的牲口一樣的小魏,跟著這麼生猛彪悍的嬸娘過日子,肯定是天天雞飛狗跳。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叔叔和嬸娘也生了一個兒子,之後情況就變成了這樣:一對夫妻,帶著三個孩子;按排列組合計算,夫妻倆對待孩子們共計有五六種不同的態度。

家裡孩子多了,矛盾重重。再加上吃不飽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所以十七八歲的小魏經人介紹,就到了鄰村的老朱家。

老朱人過中年,媳婦死於難產,沒有子嗣,就在亂世中收養了一個不知道是從哪裡抱回來的女娃,正是跟小魏相仿的年紀。

小魏的到來,既是半個兒子,也算是倒插門的女婿,當然更是一個壯勞力。

一輩子沒生過孩子的老朱,延續香火的執念是他此生大過天的願望。

小魏這對小夫妻也很努力,五六年時間裡接連生了仨,可惜都是女娃,沒有一個帶把的。

老朱迫切的願望,小魏自身的經歷,農村人根深蒂固的思想,都讓小魏愈發明白生個兒子的重要性。

功夫不負有心人,小魏媳婦又快要生啦。

老朱和小魏爺兒倆蹲在窗戶外,叼著煙桿,焦急地等待著。

不多時,隨著「哇」的一聲嬰兒的啼哭,屋裡傳來了接生婆討喜的聲音:「老朱啊,生了個大胖孫子,滿不滿意啊?」

「哈哈哈,滿意滿意!太滿意了!哈哈……咳咳咳……」老朱顧不上被煙嗆著,樂瘋了。

接生婆又叫到:「小魏啊,生了個帶把的,滿不滿意啊?」

「滿意滿意,絕對滿意!哈哈哈!」小魏一激動,煙袋杆子戳地上,戳折了都沒注意。

於是,孩子的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朱滿意。

農村自古相傳的規矩,倒插門嘛,生的孩子自然就得隨女方家的姓,否則還要上門女婿幹嘛。小魏對此雖然有些不樂意,倒也沒有太過於糾結。

農村的風俗民情之所以能夠得到歷久傳承的根源就在於此,就像村口的大樹,血脈一樣的根系深深地扎入大地;老祖宗們定下來的那些規矩,牢不可破,比法律都管用。

那幾年,老朱腰杆子都筆挺了許多,雖然飯還是吃不太飽但仍然紅光滿面。別人逗這孩子玩都叫他「小滿意」,只有老朱必叫「朱滿意」,朱字的發音都要格外重一些。老來得孫,這種驕傲無可比擬。

那時候生個孩子是個很簡單的事。在「人多力量大」的宣傳下,孩子生得多,就是英雄母親,「家裡多生個孩子,無非就是吃飯時多雙筷子」是人們的普遍共識。

但從童年到少年兩次大饑荒的慘痛經歷,讓小魏對吃飯問題有著無比深刻的理解,兒子生了一個能夠延續香火就成,生多了咋養活?

馬克思主義說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在朱滿意十來歲的時候,情況果然發生了變化。那時候農村已經開始實行了包產到戶政策,吃飽飯已經不是問題了。這時候小魏也變成了大魏,隨著日子的好轉,他的心思也就慢慢地開始活絡了起來:

為什麼我生的兒子只能叫朱滿意,咋就不能叫魏滿意呢?

不行,還得再生一個。

魏完成就這樣來到了人世間。

雖然接生婆同樣在問滿不滿意,雖然老朱和大魏也是真的很滿意,但孩子再起名叫滿意總是要混淆的;同時因為這個小傢伙的降生,徹底完成了兩個姓氏對各自香火延續的願望,所以必須名叫魏完成,皆大歡喜。

再晚一年,估計就無法完成了,因為要開始實行計劃生育了。

唯一不滿意的,可能就是朱滿意了。

在沒有魏完成之前,朱滿意的生活可真的是太滿意了,上面有爺爺和爹娘寵著,中間有姐姐們讓著,他在家裡的地位簡直比老朱都要高。別人家的孩子穿衣服都是大人的舊衣服改的,或者是哥哥姐姐穿小了剩下來的,只有朱滿意的衣服,全是新布做的。

這一切,在有了魏完成之後,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以前那些本該由朱滿意享受的特殊待遇,現在統統都屬於魏完成的啦。究竟是大人們更喜歡偏袒小一點的孩子呢,還是「朱、魏」兩個不同姓氏的原因呢,總之,少年朱滿意無法理解這一切。

時間一長,這些不爽,就漸漸轉化成了抗拒和叛逆。

魏完成上小學的時候,哥哥朱滿意早就讀完了初中輟學在家,整日里喇叭褲花襯衫,無所事事。為此,老魏沒少揍過這個混球兒子,爺兒倆簡直犯衝到不能見面,見面就吵。

直到有一次朱滿意從縣裡燙了爆炸頭回來,肩上還扛著一台錄音機在村子裡晃蕩,那錄音機里的港台歌曲開的震天響,活脫脫一個二混子的形象。這下子連一向寵溺他的爺爺老朱都看不下去了,老頭子拎著一根點著火的木棍,追了半條村子,揚言要一把火燒了他的妖怪髮型。

看樣子,這個家和這個村子,是容納不下他啦,於是血氣方剛的朱滿意就決定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

朱滿意就此成了村裡第一個外出打工的人。

朱滿意在大城市裡打工,聽說是賺了大錢。逢年過節回來,花襯衫扎在牛仔褲里,腰上先是掛著BB機,後來改成大哥大,一副很成功人士的派頭。

姐姐們陸續出嫁,朱滿意每次必出手豪綽;據說他們村裡連接村外公路的那條幾百米長的碎石子路,就是朱滿意帶著城市裡的媳婦回來結婚時,自己掏錢修的。

「老朱家的祖墳肯定是冒了青煙嘍!」

「浪子回頭金不換,老朱福氣好啊!」

「這小子打娘胎里一出來,我手一掂,就知道這小子以後必定有大出息!」就連當年的接生婆都讚嘆不已,她一輩子接生無數,說話當然很權威。

面對鄰居們的種種誇讚,老朱的鬍子都樂的翹上了天,這個孫子真是太有出息啦!

但是,朱滿意仍然和老魏不對付。

每次回來,爺兒倆都幾乎無話可說。可能是因為小時候老魏對弟弟的偏心,也有可能是因為少年叛逆時期和老魏之間的犯沖。總之,爺兒倆漸顯生疏。

或者這也是成年男人之間相互理解之後,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無話可說。

好景不長,那年老朱突然得了腦中風,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全身癱瘓了。雖然朱滿意也曾把爺爺接到大城市的醫院治療,但也無濟於事,只能拉回老家。

照顧這樣的病人那叫一個難啊!

對將死的病人也罷,對還要繼續生活的生者也罷,都是深深的痛苦和折磨;屎拉尿,擦身喂飯,各種辛苦,唯有老魏夫妻倆知道。

沒過幾個月,老朱就死了。

朱滿意接到消息,連夜趕回來。他心裡念著小時候爺爺對他的好,仔細地幫爺爺整理遺容,發現爺爺的脖子上有一道淺淺的紫痕,像是手掐的痕迹。

第二天一早,警車就開進了村子,先是各種勘查,然後就把老魏夫妻倆帶走了。

眾說紛紜,有的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有的說是謀殺,還有的年輕人則說了新詞,叫什麼基於人道主義的安樂死等等。

喪事還得繼續,按道理說需要等到公安部門有了結論才好下葬,可是朱滿意熬了幾宿未睡,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堅持要把喪事辦完。

把爺爺下完葬,朱滿意再去縣城辦手續把爹娘接回家,順便帶回了縣公安局的偵破結論:

老朱因為全身癱瘓,完全無法自理,導致被一口痰噎住了,老魏掐他的脖子幫忙清痰,但因為不懂手法,導致無力回天。

有年輕人剛要說「公安局的這個結論簡直就是和稀泥嘛!」,就被家裡老人一個狠狠的眼神給憋了回去。

這種事情,是好隨便評論的嗎?

一切事了,朱滿意繼續回到打工的城市,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魏完成高中畢業後出去打工,也曾到過朱滿意的廠里。

聽說兄弟倆先是喝了頓酒,然後就打了一架。工人們忙著拉架,朱滿意一腳把門踢上,紅著眼睛說這是他們自家的事,誰都不許管。

門外,有工人依稀聽到朱滿意壓低聲音的怒吼:「你知道爺爺是怎麼死的嗎?!你知道那幾天我是怎麼在煎熬的嗎?!我他媽的怎麼做都不是人啊!」

自此之後,兄弟倆老死不相往來。

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老魏家發生的事,也不亞於一場大地震。

老魏得了癌症,查出來的時候就是晚期,只能拉回家裡,疼得徹夜嚎叫,眼看是活不長了。

老魏的媳婦心力憔悴,血壓猛地上竄,得了和老朱一樣的病,也腦中風了,躺進了醫院裡。

三個姐姐輪換著分頭照顧,朱滿意不接電話,魏完成則是帶著妻兒火速趕回來。

老魏見了兒子和孫子的最後一面,兩腿一蹬,一隻眼睛閉著一隻眼睛睜著咽了氣,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瞑目。

這時候醫院的電話打了過來,說魏完成的老娘馬上就要做手術,必須要家屬過去簽字。

魏完成抹了把眼淚,匆匆安排了一下,跨上摩托車就往醫院趕去。

一路上心急火燎,沒注意到紅燈,魏完成加速通過。

另外一個方向的一輛正常行駛的汽車,來不及剎車,「嘭」的一聲巨響,魏完成被撞飛了出去。

爹還沒入棺,娘在手術室,弟弟在重症監護室。

朱滿意終於接了電話,先是沉默,然後說兒子正在參加高考,要等考完才能回來。

在老魏叔叔家的堂弟的主持下,老魏的喪事辦地冷冷清清。

但是按老家祖祖輩輩辦喪事的規矩,有兩件事情不好安排,老魏堂弟和老朱的侄子們都各執一詞,直到老魏家族的頂級大佬——老魏年愈九十的嬸娘拄著拐杖親自出馬,這事才有了定論:

第一是抬棺下葬前,必須要由長子摔老盆(棺材前燒紙錢的火盆)的規矩,一般來說沒有兒子或者兒子特殊原因不在的情況下,也只能由侄子們代替,從來就沒有女眷摔老盆的先例。可是老魏家這情況誰敢做主?老魏嬸娘的拐杖在老魏的棺材上敲地「梆梆」響,她只說了一句話:

「你們朱家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既然不回來,規矩自然得咱老魏家來定。」

霸氣,一如既往的霸氣。

於是,這個最重要的儀式就被她一杖決定,由魏完成的媳婦來摔老盆。

第二是抬棺前往墳地的隊伍,按老底子的規矩必須得由長孫來挑領風旗(纏著白布吊著銅錢的柳樹枝)帶隊,這件事情自然也就由老魏堂弟抱著魏完成三歲的兒子來做了。

插在老魏墳頭的領風旗,白布飄飄,冷清而悲涼。

一個多月後,在老魏五七的時候,明顯黑瘦許多的朱滿意滿眼血絲,帶著兒子小朱回來了。

小朱考上了重點大學,這次帶著錄取通知書,回來給他爺爺老魏和太爺爺老朱上墳。

魏完成和老娘還在住院,朱滿意先是去縣醫院結了他倆的醫藥費,並預存了足夠多的後續治療費用;然後在鎮上最好的酒店擺了幾桌,一來是給小朱慶祝,二來好像是要藉機給鄉親們解釋點什麼。

聽說擺酒的那天,親戚鄰居們沒有一個人到場。面對著幾桌豐盛的酒席,朱滿意獨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

小朱奪過父親的酒瓶,當場砸碎,然後哭著掀翻了所有擺滿了酒菜的桌子。

杯盞狼藉,盤碗破碎,像極了老魏潦草的家庭,和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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