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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百年:中國科幻簡史 | 短史記

文 | 諶旭彬

《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坐著空中飛車,在非洲盡情狩獵,乘著潛水艇,遨遊南極海底,目睹同行者徑直橫穿鯨魚之肚。

這是吳趼人

1908年出版

的幻想小說《新石頭記》里的科幻情節。書中,賈寶玉離開清廷所造就的「野蠻社會」,進入了另一個「文明境界」。那裡豐衣足食、和平安寧,科學文化極其發達,耕種機械化,可以人工製造雨雪,生活用具全自動,陸上有空中飛車,地下有「隧車」,海中有「水靴」,人可以在海陸空自由穿梭翱翔。

吳趼人說,中國要想復興,中國人要想過上賈寶玉所見的「文明境界」里的好生活,就必須通過真正的「立憲」,來打破清廷治下的「野蠻社會」。




圖:

吳趼人之《新石頭記》

這種「復興情結」,是包括科幻小說在內的晚清幻想小說共同的主題。

比如,1910年出版的小說《電世界》中,「新中國」發明了一種電翅,只需不到三個小時就可以環繞地球一周。靠著這類技術,「新中國」輕鬆擊潰了「西威國」的上千艘飛行戰艦,然後

在民族英雄「黃震球」的領導下,統一全世界,建立起了將世界各民族置於中國統治下的「大同世界」。

稍早一點,1908年出版的小說《新紀元》里,作者「碧荷館主人」幻想,在公元1999年時,中國已是立憲政體,以前被列強強租之地已全部收回,擁有250萬常備軍、600萬後備軍,年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用來養兵,國家實力震懾世界各國。於是,中國政府傳旨,命令黃種諸國及納貢的附屬國全部棄用公元紀年,改用黃帝紀年。以德、法為首的五大洲白種人國家遂也結成一體,部署如何抵制黃種人。

世界大戰爆發,兩大陣營展開各種各樣的科技戰,最終黃種人陣營大獲全勝,一直打到匈牙利,迫使白種人陣營簽署和平協議,承認黃帝紀年,承認中國對匈牙利的保護權,向中國賠償一千兆兩白銀,並保護中國在歐美傳播孔教的權利。



圖:「碧荷館主人」《新紀元》封面

但「復興」是困難的。1930年代,老舍的科幻小說《貓城記》里,已不再有對「復興」的

汪洋

恣肆的暢想,取而代之的是濃厚的悲觀。

書中,「我」和朋友從地球出發,進入火星氣圈時發生了事故,飛機毀了,朋友死了,「我」在火星世界倖存了下來,被長著貓臉的貓人帶入了一個火星文明古國「貓城」。一進入這個國家,「我」就意識到它即將滅亡,貓國人已經全部迷戀上了一種由外國人帶來的「迷葉」,每日里沉浸在這種葉子帶來的虛幻的精神煥發之中,不再致力於耕種和工作;城市髒亂不堪,到處是無所事事之人,教育腐敗、文化墮落、學者無恥、政客荒唐,民眾一方面恨外國人,一方面又對外國人懼怕得要命,同時非常熱衷於內鬥。最後,「我」親眼目睹了貓人被兇殘的「矮人」亡國滅種。

迷葉實為鴉片,貓城實為中國,矮人實為日本。《貓城記》披著科幻(火星國度)的外衣,實際上描摹的是1930年代的中國。

作者讓貓城亡國滅種,其實是希望中國不要亡國滅種。


圖:1936年正義書局《貓城記》封面

對「復興」的暢想,在1950年代重新啟動。

遲叔昌在1956年出版了《割掉鼻子的大象》。

故事的時間被放置在1975年

,「我」被設定為一名新聞記者,去戈壁灘參觀一座名為「綠色希望」的城市,在那裡見到了一種被稱為大象的巨型動物——「白豬-奇蹟72號」,它是科學工作者「依靠科學」培育而成巨豬,是普通家豬體重的125倍。

作者未曾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兩年,就出現了「肥豬賽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殺一口,足夠吃半年」的公社壁畫。


圖:

《割掉鼻子的大象》也曾出版連環畫

或許是覺得僅僅在陸地上把豬培育成大象,這樣的未來暢想仍屬保守,1963年,

遲叔昌又出版了小說《大鯨牧場》,描述未來的中國人如何在海洋中「放牧」鯨魚。在作者設計的宰鯨車間里,鯨魚被流水線式地分割、清洗、包裝,鯨甘油、龍涎香脂、鯨鬚塑料凳產品源源不斷被生產出來。



上世紀六十年代著名的科幻小說,還有肖建亨的《布克的奇遇》(1962年出版)。布克是馬戲團的一條小狗,不幸被汽車碾壓而死。科學家們採用最新技術,把布克的頭換到了另一條狗的身上,將它重新救活了。


圖:1962年

《布克的奇遇》封面

這篇科幻小說,呼應的是中國科學界當時正高度迷戀的「雙頭狗實驗」。

約自1958年起,中國醫學界開始效仿蘇聯,嘗試「狗頭移植」。1959年4月、6月,《人民日報》兩次刊登文章,報道了蘇聯醫生弗拉基米爾·傑米霍夫(Vladimir Demikhov)的「雙頭狗試驗」。這兩篇報道,又讓中國醫學界的「雙頭狗試驗」熱潮進一步升溫。同濟醫院、山東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山東大學齊魯醫院、山東省立醫院、河北醫學院、哈爾濱醫科大學……均曾進行過這方面的試驗。這些實驗得到了當地政府的高度關注和支持。


圖:中國造雙頭狗「勇獻」(圖片來源:《懷雄心立大志 攀登科學高峰: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實驗狗頭移植術成功》,《黑龍江醫藥雜誌》1960年第2期。)



1958年拍攝的《十三陵水庫暢想曲》,也可以勉強算作一部科幻影片。



影片前半部分講述了革命領袖與勞動人民如何團結奮戰160個晝夜修成十三陵水庫,後半部分暢想了

20年後(也就是1978年)

當年的建設者回到舊地,發現這裡已經成為一個豐衣足食、科技高度發達的人民公社——

公社中,有能夠同時結出多種不同香味的碩大水果的百靈仙樹,養著如同河馬一般的豬,有著可以對講的電視、有聲傳真書信,科學家們已經完全掌握月球的情況、正準備前往火星……




圖:

《十三陵水庫暢想曲》中的「有聲影像傳遞書信」,相當於今天的視頻通話。這對父母在信中鼓勵女兒「要永遠躍進」。影片觀看地址:https://v.qq.com/x/cover/95n4goai4gozqz4.html


鄭文光的科幻小說《共產主義暢想曲》,與《十三陵水庫暢想曲》的主題異曲同工,而且也同樣創作於1958年。

小說第一章《三十周年國慶》,借工程師吳克靈之眼,暢想了1979年中國在科技上的偉大成就,包括:火星一號宇宙航船、畝產萬斤的麥子、全自動化鋼鐵廠模型,連結海南島與大陸的瓊州海峽大堤、火山發電站、氣象學家消滅了寒潮與颱風、人造太陽已將天山冰川融化、沙漠已變成良田……

1963年攝製的《小太陽》,可能是中國第一部真正的科幻電影。影片講述了幾位少先隊員,為了提高祖國的糧食產量,讓北方的春天提前到來,在老科學家的幫助下,研製出了一個可以在發光的「小太陽」,並親自將其發射送入太空。


圖:《小太陽》劇情截圖,想提前過春天的四位少先隊員。觀影地址:http://www.acfun.cn/v/ac4739676



「文革」結束後,關於「科幻該描寫什麼」出現了分歧。部分作家認為,科幻屬於文學,不必負擔對兒童的科普義務,也不必一定要去預見美好的未來。但更高昂的聲音堅持認為,「科幻」首先必須是「科學」,其次必須是「童話」。

簡言之,科幻小說必須姓「科(學)」,不許姓「文(學)」

按照這個框框,

當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戰》全球上映時

(前三部未在中國上映)

,號稱「中國科幻文學之父」的鄭文光,曾猛烈批評該片對中國而言沒有任何價值




「《星球大戰》象我們拍攝的功夫片,就是打鬥,但它用的武器是激光劍。影片很熱鬧,但這沒有多少科學意義,也不能說明有很高的文學價值。現在世界上大部分科幻小說是這樣,沒有什麼科學價值,也沒有什麼文學價值。它有的是商業價值,這是西方所追求的東西。在我們中國,不應該只去追求這種商業價值,……應該突出革命理想主義。……科幻小說是寫給少年兒童看的,……要想到對孩子們的教育意義,教育他們勇敢,不屈不撓,教育他們熱愛祖國,熱愛勞動。」

(鄭文光,《談兒童科學文藝》)



同樣反感《星球大戰》的錢學森,也站出來為中國科幻指路,呼籲作家們從太空抽身,去暢想2000年的中國農業現代化是何等模樣


「科學幻想這一類影片可以搞,但它應該是科學家頭腦里的那種幻想。……應該搞那些雖然現在還沒有搞出來,但能看得出苗頭,肯定能夠實現的東西。……現在搞科學幻想片,太長遠的東西是次要的,主要應配合四化,搞2000年的嘛。文藝界的朋友對太空的東西很感興趣,但這不是我們的重點,……這不是好題目。什麼是農業現代化,到了2000年是個什麼情況,要給農民一個遠大的理想,這是個好題目。」

(霍有光/編,《錢學森年譜 初編》,1981年3月26日,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P376。)



左,1977年上映的美國電影《星球大戰1》;右,1980年上映的中國科幻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


及至1983年秋,對「科幻小說」的批評,又與「清污」合流。批評的基調,也從姓「科」還是姓「文」,轉變為姓「社」還是姓「資」。比如,1983年10月31日,錢學森在中國科協發表講話,指責「有些人打著『科普創作』『科幻小說』的招牌,販賣一些資產階級、封建主義的破爛,因為它的影響面寬,我們必須十分注意」。

此後,中國的科幻小說進入了長達十餘年的消亡期。

科幻期刊從20餘家銳減至只剩1家;作者群或擱筆或轉行,也幾乎消失殆盡。《三體》作者劉慈欣曾感慨,「此後整整十年,都沒有找到可以發表科幻作品的地方。」

(新京報,《劉慈欣:中國科幻文學的「異類」》,2008年12月10日)


《月光島》和《溫柔之鄉的夢》,是80年代初頗具知名度的科幻小說。前者發表於1980年,故事中的主人公是為科研工作者,

因政治問題被下放到

只有36個居民

的月光島上去看守燈塔。主人公在島上完成了自己的研究

「生命復原素」,並意外救活了跳海自殺已死的戀人。故事的末尾曝出,島上所有居民都是來自天狼星的外星人,他們來地球考察已有十年之久。戀人選擇與外星人一起離開了地球,永遠不再回來,理由是「

地球人還未脫離動物的狀態,野蠻!愚昧!自私!偏狹!虛偽!怯懦!殘暴!粗野!……



《溫柔之鄉的夢》也發表於1980年,講述了身為科學家的「我」,從環球機器人公司娶回一位高級機器人麗麗為妻後,人生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因為麗麗在設定上對「我」盲目服從,沉浸在這種被服從的權力快感中的「我」,漸漸變得蠻橫自私,甚至開始作惡,成為了一個「暴君」般的角色。「我」最後醒悟過來,選擇與只懂得盲目服從的機器人妻子離婚。



這兩部科幻小說背後的時代寓意,不言自明。




圖:《

溫柔之鄉的夢

》封面

1990年代中期,科幻小說的創作環境開始有所變化。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該怎麼寫,不該怎麼寫;……這些曾困擾諸多科幻創作者的問題,已不再成其為問題。

時代有了新的焦慮。

1997年,王晉康發表科幻小說《生死平衡》,故事的梗概是:1977年,人類徹底消滅了天花,但有不明身份的人取走了世界上最後一個天花病人的病毒樣本。2031年,L國向C國發動細菌戰,半個多世紀前取得的天花病毒已被他們培養成了更強大的變異體,這些變異體被投向C國,導致居民成批發病。世界各國緊急援助C國,但西醫疫苗在不斷更新的新病毒面前束手無策。這時候,來自中國「平衡醫學學派」的民間中醫皇甫林,利用幾十味中藥配置成一種「人體潛能激活劑」,通過激發人體免疫系統的潛力,挽救了C國民眾,同時也向現代西方醫學理論提出了有力的挑戰。

《生死平衡》里「中醫拯救世界」的主題,在20餘年後號稱「正式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的

國產科幻電影《流浪地球》之中,又有了新的「進化」。一如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文章

《果然,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中國人》

所言:


「中國的科幻,一直都有著有別於歐美科幻的不同的文化內核。……在《流浪地球》里我們看到了一種理念,一種將全人類團結在一起『集中力量辦大事』的理念。……雖然《流浪地球》是一部中國科幻,但是絲毫沒有凸顯出中國的地位,可以說作者甚至在可以(刻意)弱化中國人的身份,而是把整個人類當做一個命運共同體在撰寫。這就和一些好萊塢科幻很不一樣了。」

科幻是一種夢想。

時代在變,中國科幻所承載的夢想,也在變。


(完)


圖:人民日報官方微信公眾號刊文讚譽《流浪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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