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開天下之春
凡是花都會落，但心裡總覺得梅花的落最美最特別。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含章殿下醉卧的公主，孤山上隱逸的詩人，都曾沉迷於這樣的梅花情境中。一歲之內，眾芳之中，梅花最早盛開，這也令它無意中成為開天下之春的引路花。加上不知名處飄來的那一股暗冷的香氣，梅花自此遙遙地浮至群芳的遠處，越發清高幽獨。而等到它落瓣如雪的時候，群芳才漸次開放，引得天地進入繁盛時節。在輪迴的交替中，在一開一落的對比下，在可能與不可能、應該與不應該的發生里，看花人在不經意間出了神，「呀，梅花開了。」
梅先眾木花，春是在它開放後才緩緩歸來，於是群芳之中，它顯得格外不同，有春使的大家風範。梅色美，品類也多，紅梅、黃梅、英梅、杏梅、江梅、綠萼梅、鴛鴦梅、重葉梅……一種是一種的風情，但湊在一處,也儼然撐得起一花當先的排場來。梅花自古備受人們矚目，而梅樹盛長之地也多見於詩文典籍。《詩經.秦風》中唱道：「終南何有？有條有梅」。終南山上的梅花，當時一定蔚然大觀，才會被記入詩中。《山海經》中還記載有靈山、岷山、崌山、岐山、雲山等山川之上也多見梅樹。
元 王冕 《墨梅圖》
不像山中桃李灼目親人，山林中的梅花，或是成林齊放，或是零星獨立，總有一番野趣。古籍中沒有具體言明當中記載的梅花的品種，如今看來，此品該是江梅。如今常能在園林庭院中看到人工移植來的這種品種，但在古代，它更多是山林之中的野木。古代曾留下記載：「凡山間水濱荒寒清絕之趣，皆此本也。」此品又稱直腳梅，花開白色，雖然是野生，但這個品類卻因一派天然，反而最能代表梅花給人的清絕印象。江南春晚，其它梅花二月方才爛漫，唯江梅冬至前便已開花。「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絕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樹元同色，江風亦自波。故園不可見，巫岫郁嵯峨。」杜甫的詩作《江梅》直言此花花期很早，開在臘前與年後之間、冬春交界之時，是一春梅花的領袖。
早開的還有紅梅。紅梅與江梅同開，兩者紅白相間，是早春園林中的絕景。歷史上，紅梅曾獨盛於姑蘇，為那座江南古城的早春帶來斑斑點點的亮色。一直對《紅樓夢》中「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印象尤深，裡頭妙玉的櫳翠庵門前，那十數株紅梅映著雪色，分外精神，引得大觀園裡的少男少女們發了好一通詩興，。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每次提起梅花，我第一句想到的總是這闕詞。看起來彷彿沒有任何特別，只在平淡地敘述一個場景，但這場景太符合我心中梅花開處該有的氛圍——梅人、舊月、梅花、笛聲，共融成一場昏黃的記憶碎片。這句詞的作者是姜夔，當時他路過蘇州，與范成大在他的石湖別業中相聚。這兩人都曾經歷跌宕，且都深愛梅花。時值冬末，范成大家的凌霄園中寒梅盛開，姜夔客居於此，面對著這冬日裡的繁花，牽動舊情故憶，便引了北宋林逋詠梅詩《山園小梅》中最精彩的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作了兩首梅花詞，並自度其曲。范成大稱賞不已，命人吟唱，這就是《暗香》與《疏影》。
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但這香不是濃密暖艷的，而是自暗處徐來。《暗香》中始終迴旋著連綿的情感，透過它，可窺見詩人心頭割捨不下的過去。每一句幾乎都有花，而每一處梅花後，都有一個模糊存在的影子。梅花在此與玉人合而為一，多年前是姜夔心中不可取代的梅花，多年後又成為他無法挽回的記憶。如果說花開象徵著蓬勃的青春，那麼花落就代表著衰落的年華，梅花落，照見的是世間萬花共同的凋落。何遜與姜夔漸老，則直言世間所有的愛花人，始終都走在老去的路上。這裡面有種永恆的失落感，奈何梅花無言，人空長念。
漫山遍野的梅花
梅以韻勝，以格高，其香清幽而淡雅，其姿蒼古而清秀，這是古代賞花人約定俗成的看法。比如同是春花，古人就曾取桃花與梅花相比，說梅花之美是源於香，而桃花之美是源於色。其實這說法有些主觀了，或許只是世人為了證明「天下之美不可兼得」而強與的說辭。其實，即便是最尋常的梅花，淡然佇立在冬末春初的料峭微寒中，其清麗也不輸桃花的灼灼。而且，因其先天下而春的機緣，在眾多既美且香的花卉間，梅花總顯得不同尋常。更何況還有累世的人們賦予它的那些美好的品格，梅花是從來也不缺少傳說的。而當中最極致的風雅，當屬壽陽公主梅花妝。
壽陽公主是南朝劉宋開國君主劉裕的女兒，她曾於人日卧於含章殿檐下，有梅花落在公主額上，印出五瓣花的樣子，拂之不掉，三日後才洗去。天下人以為奇異，競相效仿，於是梅花妝風靡一時。這位壽陽公主，除了這則逸事，史書中沒有其它明確的關於她的記載，但她留下的這個傳說畫面感已經太強，場景又太美——冬春交際的時日，梅花下沉睡的公主，被一陣風裹挾而下的花雨，恰好落在公主眉心的那朵小梅……看過就忘不掉。直到今天，人們見到梅花，就會想起她。
齊白石《梅花喜鵲》
敢於先天下而春，梅花本就是有勇氣的花朵。但這勇氣卻是很可能要承擔代價的，它需面對遺世獨立的孤獨。儘管世人從來不吝於對它的諸多讚譽，古往今來也說不清多少文人雅士或將它引為知己，借它闡明己心。但如果梅花果真有著與世相違的孤傲品格，恐怕也並不願意接受這來自異類的過分熱情。或許它本就是不在意的，既選擇在那麼冷的時節降生，正是想省去那被人過分圍觀的熱鬧，而是只想隨意地生長在一個角落，兀自舒展疏影、釋放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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