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崛起的表演培訓產業，能解決演員行業痛點嗎？
影視行業亂象叢生，倒逼著業界做出改變。表演培訓這個掐准行業痛點而新生的產業正在興起，劉天池表演工坊、山下學堂和卓爾聚匠等表演培訓機構愈加受到行業矚目。然而，表演培訓產業能在短時間內解決演員們的問題嗎？
文 | 楊晉亞
來源 | 娛理
近十年影視業高速發展，表演卻變成幾乎被毀掉的行業：好演員的位置被流量取代、當紅明星軋戲摳圖用替身、表演類獎項的得主越來越難以服眾……行業亂象叢生，但觀眾審美的進步，倒逼著業界做出改變。
2017年，綜藝節目《演員的誕生》將表演和表演培訓推向了前所未有的熱度。也是在這一年，陳國富、周迅、陳坤共同創辦了山下學堂，劉天池開始以表演工坊的形式招收新人演員，給有心想提高演技的演員們和新人們提供一個學習的空間。
山下學堂的小丑訓練課
一年之後，徐崢在《演員的誕生》第二季中說「好演員的春天來了」。業內知名經紀公司卓爾文化也在2018年7月創立了「卓爾聚匠」表演名師系列品牌。
徐崢《我就是演員》
表演培訓這個掐准行業痛點而新生的產業，也迎來了春天嗎？
全新表演指導登場
2010年，劉天池在《金陵十三釵》劇組訓練了倪妮等新人，「表演指導」作為一個新行業正式登場。在曾是中戲表演老師、現任卓爾聚匠簽約名師的張鷺老師記憶中，20多年前已經有電視劇劇組請她去給兩個沒有經驗的女主角做表演培訓。
此前的表演培訓，一種是面向具體影視劇項目，一種是針對中戲北影等表演院校的考前培訓。但類似山下學堂、劉天池表演工坊和卓爾聚匠這樣面向實踐、給演員與准演員們提供學習機會的培訓模式，還是摸索前進中的新鮮事。
這些表演培訓班作為專業表演院校的有力補充，被寄予厚望，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如今的怪現狀——
以前的演員大多數都是科班出身，如今靠臉、靠流量就可以變成演員，很多零表演基礎的人成為男一號女一號；
90%的表演院校新生，在入學前已經簽約了經紀公司，無法踏實上學打好表演基礎；
大環境變得浮躁，體驗生活、圍讀劇本這些創作必備環節成為奢侈品，劇組缺少良好的創作氛圍，不摳表演只搶進度，在這樣不夠專業的劇組裡成長出的年輕一代演員們，無法獲得有益的指導。
新人演員們未嘗不想進步，成名演員也想繼續提高，但條件所限，他們沒有辦法進入大學，進行四年制的專業訓練。
表演培訓班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新選擇。
張鷺
全新表演培訓的探索
2018年年底，記者走進劉天池表演工坊、山下學堂和卓爾聚匠，與學生們一起上課。
這三家表演培訓課程的模式和理念各不相同，但都很具有代表性。
山下學堂由陳國富、周迅、陳坤創辦，三位創始人本身並不授課，而是邀請國內外表演老師講學，不同的老師帶來不同的表演教學理念，學生們先盡情吸收再進行選擇，慢慢摸索出適合自己的表演方式。
成立的第一年，山下學堂推出了新人班、職業演員班、大師工坊三種不同的課程。新人班學習時長一整年，面對無專業基礎的新人；職業演員班用一至兩個月的時間，幫助已經有表演經驗的演員解決實踐中的問題；大師工坊時長一周左右，國際知名導師帶來有針對性的專門課程。
烏爾善、陳坤在山下學堂
劉天池表演工坊由劉天池本人帶領團隊開班授課，目前工坊的老師大多是她在中戲的學生，劉天池會定期從國外藝術院校請專家來到工坊給教師團隊上課，幫助老師們將國際先進的訓練方式與國內實際情況相結合，提高教學能力。
劉天池自評是一個比較傳統的老師，她認為應該在承襲聲台形表訓練方式的同時，也引進西方新的表演學派的訓練方式，進行實戰型訓練。
目前劉天池表演工坊開設了固定的春季班與秋季班，為3個月時長的表演基礎訓練，全年不定期還會有1個月至2個月時長的進階班，以及解決台詞語言和身體語言等問題的專項提升班。
馮小剛、烏爾善在劉天池表演工坊
卓爾聚匠由卓爾文化創立，旗下籤約名師有曾在中戲任教20年的楊旭老師，以及在中戲、北電有30餘年表演教學經驗的張鷺老師。
卓爾聚匠開設了台詞實訓課、表演訓練營，以及名師公開課等多種形式課程。
楊旭老師認為傳統表演院校劃分聲台形表四個模塊進行教學，並不科學，表演院校應該更新自己的教學體系。2013年，楊旭老師赴英國師承台詞大師帕西·羅登博格，成為「第二圈能量」訓練法的表演名師，目前他開辦的台詞訓練營主要就是以此方法進行授課。
楊旭老師講課中
相較於傳統表演院校的教學方法，三家機構都以更開放兼容的態度，進行了創新，都希望摸索出一套適合當下的表演教學模式。
學習成果不一定立竿見影
學表演並不是一件立竿見影的事情，很難評判哪種教學方式更能讓演員們得到提高，學習的成果也無法立刻鏈接到實踐中。
在三家培訓班的課堂上，我發現演員們有時會露出「不明覺厲」的表情，他們可能暫時不能理解每一個訓練的作用，但都願意積极參与。
剛剛從山下學堂第二期職業演員班結業的陳都靈和包文婧都表示，不可能通過幾十天的學習就馬上學會演戲，山下學堂只是教會大家一些方法，或許當下沒法理解，但可能在今後拍戲的過程中，突然有一天會產生「我開竅了」的感覺。
劉天池表演工坊的周覓老師近期在烏爾善的《封神三部曲》劇組擔任表演指導，當時他讓學生做了大量健身、跳舞等基礎素質訓練，學生不太理解，不知道這和表演有什麼關係。
時隔半年後，這個學生開始拍戲了，發現自己的身體協調了、放鬆了、受控了，才意識到當時的訓練已經慢慢改變了自己。
《封神》與雜誌《時尚先生》合作的新人宣傳圖
雖然行業大環境浮躁，但進入課堂後，大多數演員都很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也願意慢下來、暫停自己的工作，花時間充電學習。
包文婧在開課之前曾經擔心連續36天全天上課，自己能不能堅持，會不會無聊，但在課程過半後，她說非常不捨得離開山下學堂，一想到即將結業就很害怕，希望可以繼續學下去。
相較於在表演技術上給演員們帶來實質性提升，表演培訓班更重要的功效，可能是讓演員們愛上學習、對表演重新產生敬畏心，也意識到終身學習進修的重要性。
包文婧、陳都靈所在山下學堂第二期職業演員班
理想訓練環境
在楊旭老師的「第二圈能量」台詞訓練營里，有一種名為「王的練習」的訓練方式，受訓練的學員需被其他學員圍在中心，然後向每個人說台詞，目的是要將台詞放進所有人的身體里，既要感染自己，更要讓對手接收到能量。此前劉詩詩曾通過這樣的方法做過訓練。
這個練習的關鍵是，專註於當下和對手，與對手演員建立深層交流。楊旭告訴學生們，排戲時也應該主動和對手交流，獲得反饋意見。
新人們向楊旭提了一個問題：我們和大咖演員合作，也希望排戲對詞，可是人家都躲在房車裡，怎麼辦？
楊旭回答，你們可以主動敲敲大咖的車窗，說某某老師，我想跟您對對戲。
「那我們可能馬上就被劇組開除了」，學生們炸開了鍋，他們知道這是一種理想的演戲氛圍，但是現實中很難實現。
表演培訓可以解決一部分學生的意識問題和技術問題，但卻無力改變整個行業的創作大環境。
楊旭老師指導學員上課中
多重困難制約
表演培訓看似發展得如火如荼，也受到了學員們的認可，但即使是劉天池表演工坊和山下學堂這樣由業內頭部資源牽頭創辦的機構，仍然面臨著生源和資本的雙重困境。
山下學堂的首期新人班，有3345人報名，但是最終只招收到14個好苗子，距離早前公布的20人名額還有差距。
山下學堂的老師告訴記者，因為畢業後沒有學歷，所以讓學生們離開手頭的事情一年、甚至還要背井離鄉，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第二期新人班正在招生，課程延長至一年半，去年的問題勢必會再次出現。
山下學堂由周迅、陳國富、陳坤聯合創辦
劉天池以前在中戲教書時，學校採用的是主講教師責任制，帶班老師可以自主選取適合自己教的學生，在自己的表演工坊，她最理想的狀態也是自主挑選好苗子。
但因為表演工坊的影響力還不夠大，目前基本接收的還是各大公司的簽約藝人，雖然她也拒絕了一些明顯沒有演員潛質的新人，但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定向委培的感覺。
另一個困境是教學理想與資本現實之間的矛盾。
劉天池表演工坊目前的課程時長大約是3個月，但她說，如果可以自主的話，起碼要增加到八個月的時間。問題是，如果課程時間長了，學費勢必上漲，學生上不起，如果學費不漲，表演工坊大量老師的收入又沒法保證。
三個月的時間，是權衡再三的性價比之選，畢竟在拿到兩輪融資後，劉天池也得對投資方負責。
劉天池表演工坊的老師們
山下學堂工作人員透露，邀請外國老師的費用很高，課程都是成本價。
目前山下學堂也沒有對外進行融資，而是創始人通過拍戲來補貼學堂的開支，陳坤就曾公開說，多拍點戲賺錢，來把這項事業堅持下去。
米哈伊爾· 伊利恩給學員進行表演示範
更多的表演機會
雖然不能提供學歷，但由名師牽頭的表演培訓，所能提供的行業資源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國內著名選角團隊CD HOME的創始人張震、著名導演馮小剛、烏爾善都是劉天池表演工坊畢業匯演的座上賓，山下學堂的新人班彙報則邀請了徐克、張一白等著名導演，學員們可以直接和這些行業大咖們面對面，相對於額外獲得了一次進組面試的機會；
山下學堂新人班的絕大部分學員並不是陳坤所在的東申未來的簽約藝人，但陳坤還是在自己的微博不遺餘力地宣傳了所有學員，讓這些新面孔迅速被大眾注意到；
山下學堂14位新人學員合影（攝影：梅遠貴）
劉天池曾經向孔笙導演力薦自己的學生吳昊宸出演《琅琊榜之風起長林》的男二號，CD HOME創始人張震也說，他們做一些選角工作時也會問問劉天池的意見。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中的吳昊宸
劉天池表演工坊2019春季班正在招生，招生簡章里也明確介紹了表演工坊與行業各平台、經紀公司間有靈活完善的推薦機制，優秀學員將有機會被推薦參演影視劇。
山下學堂、劉天池表演工坊相當於在學員和劇組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樑。
對於已經簽約經紀公司的學員來說，這是錦上添花；對於從素人中海選來的學員，這樣的橋樑為他們迅速指出了正確的方向，通往新世界。
雖然可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但目前看來依然沒有捷徑可走——
首先是因為老師也會對學員的質素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不會盲目做推薦；其二是因為表演培訓產業剛剛起步，還需要逐漸向業界證明自己的培訓成果。CD HOME的張震表示，選角主要還是靠經紀公司推薦，或者去中戲北影上戲尋找，表演培訓班目前只是輔助手段。
不過劉天池還是給這種推薦機制找到了一個更合理的模式。
表演工坊獲得了愛奇藝的種子輪融資後，合作了類似於TVB藝人培訓班模式的「天鵝計劃」。由劉天池團隊負責培訓教學，向愛奇藝輸入新鮮血液。第三期「天鵝計劃」已經有了後端項目《戀戀江湖》，該劇由劉天池擔任藝術總監。
「天鵝計劃」既解決了平台生產自製劇找演員的問題，也為表演工坊的學員提供了實踐機會。
愛奇藝高級副總裁亞寧在劉天池演藝工坊與學院老師合影
表演興趣培養
在劉天池表演工坊的秋季班上，我們還見到了正午陽光董事長侯鴻亮兒子的身影。
侯公子學的是數學專業，並沒有進軍娛樂圈的打算，但回國實習期間，侯鴻亮卻建議他去學學表演。侯鴻亮告訴記者，初衷是希望兒子在面對社會時不那麼拘謹，能夠更打開自己。
上了幾次課後，侯公子覺得表演很好玩，劉天池也漸漸發現這個孩子展露出父母看不到的一面，開始釋放自己。
劉天池表演工坊的小丑課
在劉天池的規劃中，表演培訓面向的不僅是表演從業者，也可以是每一個普通人。
表演工坊開設了面向CEO的表演培訓，通過基礎的素質訓練，鍛煉提升他們的演講能力，授課的核心理念是「通過表演來認清楚自己，喜歡自己」。
此外，表演工坊也有面向幼兒的「教育戲劇」課程，讓孩子學會觀察生活、表達自我。
在國外，「教育戲劇」已經是一種很成熟的教學手段了，老師們在幼兒園階段就會用戲劇方式來幫助小孩建立世界認知。
目前表演培訓產業還在起步階段，還是以面向經紀公司、劇組這些B端用戶為主，以培育專業型演員為目的。但劉天池希望開拓C端用戶，讓素人們也可以體驗表演學習，比如針對白領的興趣坊、針對商務人群的表演拓展、線上表演公開課等等，未來表演培訓也可以像繪畫課、舞蹈課一樣，僅僅作為一種愛好的養成。
劉天池
演員自身素質
在這個系列稿的採訪中，我問了新演員和成名的演員們同樣的問題：你覺得自己演戲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他們的答案非常相似：拿到劇本不會分析，不知道怎麼呈現人物。
這看似是一個問題，其實是無數問題的疊加。劉天池表演工坊的周覓老師認為，很多人連基礎都沒有打好，就想越過三四年的學習過程，直接去完成最後的一步人物塑造，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面對這些幾乎是零基礎的學員，目前的表演培訓班儘可能將大學四年的課程濃縮，但這也僅僅是告訴學員們一個正確的方法和自我提高的路徑，想短期內解決「不會分析劇本」之類的問題，依然很有難度。
因為這個問題不僅僅涉及表演技術，更是與演員的理解力、感知力、審美能力息息相關。
劉天池表演工坊的老師與學生交流中
一位中戲的表演老師告訴我，十年前和如今同樣都用契訶夫的本子來教學，卻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十年前的學生都能從契訶夫的劇本里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但是如今的孩子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契訶夫劇本中那種生活本質的潛流。
與互聯網一同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雖然世界更廣闊了，但對真正的生活的關注和感知，反而變弱了。劉天池也認為， 現在真正生活著的演員太少了，他們被團隊、粉絲保護得太好。
經歷得太少，是很多演員都存在的問題，山下學堂的老師建議學員們多讀小說，在別人的故事中感受人生。
這並不容易做到。在山下學堂的課堂上，一位明星學員的話讓我至今難忘：「我入行後就沒再完整看過一本書了。」劉天池最近在《演員的品格》 這檔綜藝中接觸了60個新人演員，她也發現學員們最缺乏的其實是文學修養。
劉天池在《演員的品格》節目中
這是一個演員演戲都懶得讀原著的時代，更別說讓他們養成規律的閱讀習慣。並且大環境也在發生改變。70年前于是之在老舍的劇本中成長為著名演員，第五代導演拍攝嚴肅文學作品挖掘出一批好演員，而如今變成了網路小說的天下。
文學的崩塌，在影視創作、演員表演等多個環節投下陰影。
山下學堂專門開設了美學課程，希望提高學生們的審美能力。劉天池也計劃在今年的教學中引入文學、心理學的內容。但她也很無奈，藝術修養本該是演員們的積累，這不是僅僅在表演課堂上就能解決的問題。
表演培訓產業正在快速發展，但是演員們的問題，不可能飛速得到解決。
正如陸遊所言：「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