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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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簪花仕女圖 局部
白居易吧。
以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渣男,現在卻發現…
他真的是個渣男。
01
很久以前,一個文藝女青年給我發私信:白居易真是個渣男啊。
那一刻,我竟認為她說的很有道理,無法反駁。
在我印象里,白居易撩起妹來,確實是爐火純青、揮灑自如,簡直堪稱我輩之楷模。
不論是在潯陽江頭、還是鄂州河畔,他總是能邂逅某個落單的少婦,而且每次搭訕還老是同一個套路:姑娘,我這裡有酒,你有故事嗎?
你就說說,中國上下五千年,有幾個詩人像他這麼騷氣的?
時過境遷,如果換做如今,她再來問我,白居易到底是不是個渣男?
我可能會沉默,不知道該如何去告訴她。
因為有些事情,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答案。
就如同,多少年前,我並不知道,白居易放浪形骸的背後,原來是這麼一個爛俗且虐心的故事。
02
貞元六年,少年回到了符離。
這些年來國家並不太平,藩鎮割據,到處都是兵連禍結,父親是官員,職責所在,走不脫,所以他讓妻子帶著孩子們回鄉避避風頭。
少年自記事起,就跟著父親四處奔波,如今回到了符離,難得安穩,在母親的教導下,他開始和兄弟們一同發奮讀書。
母親很嚴格,不讓少年和村子裡的小孩玩,只准他讀書。
她對少年說,你是官吏子弟,總有一天要去考科舉、當大官,不可以和那些低賤的孩子混在一塊!
他很聽話,認認真真去讀書,白天學詩詞歌賦、晚上背儒家經典,晝夜不懈,到了後來,他的舌頭都生了瘡,手都磨出了繭子。
他老老實實走上母親為他安排的路,不敢有半點違背。
可年少懵懂的心,還是讓他在讀書之餘,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窗外,看別人家的孩子爬樹、捉魚、盪鞦韆、跳山羊……那些歡聲笑語都不屬於他,這點他清楚,但卻並不妨礙他天性的嚮往。
直到那天,他在路邊散步,一個輕靈的身影就這般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視線里。
那是一個明朗歡快的少女,四野荒蕪寂靜,唯她生機勃勃,翩然蕩漾在春風裡,洋溢著數不盡的溫柔。
那一眼,她給他的感覺,是雲中燭火、是豆蔻芳華,就猶如一道光,猛然鋪進了他沉寂的內心,亮的耀人。
也許就在第一眼看見她時,他就已經愛上了,只是彼時淺薄的閱歷還不足以讓他明白,那是愛情的模樣、心動的感覺。
少女的身影漸行漸遠,自小就孤僻的少年,不願遺失這觸手可及的緣分,竟不知從哪借來了勇氣。
他急忙衝上前去,臉憋的通紅。
他說:你好,我我我我叫白居易,想認識一下你。
那年,他十九歲,她十五歲。
初見,
這一卷青史,終是開了章。
03
少女是白居易的鄰居,有個好聽的姓名,叫湘靈。
湘靈是貧寒家庭的女兒,眉梢卻總是掛著笑,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聲音如銀鈴似得好聽。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湘靈不似貴族家的閨秀,她自小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擔,也會經常在田野里撒開腳丫子嬉戲。
她認識不少村裡的男孩子,可像白居易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見。
這個小哥哥身體很瘦弱,一看就幹不了農活,這可怎麼辦呀?唔,不對不對,小哥哥是讀書人,認識字的,將來會去當大官、騎大馬,才不用干農活的。
她每次出門都會下意識的看向那個窗籬,每次都正好對上他慌忙躲開的眼神。
湘靈不知道,其實每天白居易都會早早起來,就坐在窗口的書桌旁,也不看書,而是注視著她家的方向,直等到她身影出現的一剎那,他才會心滿意足的開始新一天的學習。
有時,湘靈也會大著膽子走過去,捧著臉蛋,看向在窗邊讀書的白居易。她發現這個小哥哥的眉眼真好看,白白凈凈的,和村裡其他男孩都不一樣。
白居易的臉都快燒起來了。
她歪著頭,背著手,笑嘻嘻地喚白居易:阿連。
想了想,叫乳名似乎不怎麼禮貌,又改口說:大白。
那天,她的笑容映在他的眸子里,溫暖純粹,風一樣的寂靜。
他心頭一動,想送給她一首詩,她很驚訝,沒想到大白不但認字,還會寫詩呢,這也太厲害了吧……在她的概念里,詩都是那些大人物才會的呢。
白居易清了清嗓子,說: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綉床前。
他知道湘靈沒念過書,所以儘力讓自己的用詞通俗點、再通俗點,通俗到讓面前這個女孩子能聽懂的地步。
他說,鄰家有個小妹妹,十五歲就出落的亭亭玉立,比小仙女還好看,在碧紗窗下綉床前,悠閑的時間,她傾聽著我為她而作的詩篇。
湘靈聽懂了,她的臉頰泛起紅暈,宛如止水面被激起的漣漪,卻也讓看著她的白居易,內心之中攪海翻江、奔騰千里。
04
在沒遇見湘靈之前,白居易本是不知道何為愛情的。
他以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自從遇見了她,白居易開始明白,什麼叫非卿不娶、之死靡它。
他對湘靈的愛日益加深,就如飲了酒般,醉的不能自已,雙眸只能凝盡一人,心也只會因她而悸動不已。
白居易送給湘靈一面鑲鍥著雙盤龍的銅鏡,他說,曾有個大詩人,叫劉希夷,他給心愛的女子寫過一首詩: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
他送給她明鏡,也剖開了少年的心意。
湘靈收下了鏡子,愛情在他們的心頭萌芽,漸漸長成了一朵纏繞著彼此的花。
少年與少女就這樣私定了終身,還偷嘗了禁果,漫漫長夜,他們依偎在一起,任由月輝披在身上,鑲起一層銀色的邊。
…
這段感情很快被白居易的母親發現。
爛俗的情節再一次出現,母親認為,白居易總有一天要踏上仕途,娶的必須得是高貴門第的女子,所以,她果斷棒打鴛鴦,絕不認可身為村姑的湘靈。
白居易並沒有退縮,這是溫柔的少年第一次嘗試去反抗他的母親,有著從沒有過的倔強。
貞元九年,白居易的父親遷任襄陽別駕,此時國家的局勢也大體安定了,母親決議帶著一家人前去襄陽。
如此,離別終究是來了,無可阻擋。
走的那天,這對戀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湘靈將那面銅鏡還給了他,說:我等你將它再次給我。
白居易接過鏡子,沉默不語,他重重的點了點頭,留下了他離別之際寫給她的詩。
他經常給她寫詩,每當那時候,湘靈就支起下巴靜靜地聽,目光里滿是崇拜,而今天這首《留別》,很有可能是他給湘靈寫的最後的詩了。
秋涼卷朝簟,春暖撤夜衾。
雖是無情物,欲別尚沉吟。
況與有情別,別隨情淺深。
二年歡笑意,一旦東西心。
獨留誠可念,同行力不任。
前事詎能料,後期諒難尋。
唯有潺湲淚,不惜共沾襟。
秋意涼了就要捲起竹席,春日暖了就要收起被子。
你看吧,就連這些無情物,分別的時候都有些讓人捨不得。
更何況是和你呢?
這兩年我們度過了多少歡樂的日子,多麼纏綿的情意,卻不想,突然間就要各奔東西。
雖然我也想留下,甚至帶你一起走,但我現在的能力還做不到。
以前誰能預料到今天呢?
未來會怎樣我也不知道。
只有那雙眼不斷滾落的眼淚,不停地在打濕你我的衣襟。
…
馬車咕嚕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居易趴在車欄上,努力的睜大眼睛,眼看著湘靈單薄的身影漸漸變小,最終消失不見。
他的淚水溢滿臉頰。
路途上,每當經過高處,他就下意識的回頭,彷彿那個熟悉的倩影就在身後一般。
他寄給她詩,題目就叫《寄湘靈》,這是他第一次在詩中留下愛人的名字: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
在襄陽,因父親是別駕,白居易的生活水準一下子提高不少,終於不用再過符離時的苦日子了。
可他還是不開心。
他忘不掉,忘不掉一個宛若天仙似得少女,他忘不掉她捧著臉看她的眼眸、忘不掉她聽自己吟詩時的認真、忘不掉自己離開時,她淚眼婆娑、煢煢孑立的無助。
尤其是夜深人靜時,他更是相思成疾,咬著自己的手,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
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
湘靈,
我想你了。
05
貞元十年,白居易的父親去世,一家人再次回到了符離。
按照禮法,白居易要披麻戴孝,在家丁憂近三年,故而雖然戀人再次相見,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去和湘靈私會。
二人只能猶如初識一般,在窗籬下,眉目傳情。
直到貞元十二年,白居易丁憂完畢,這年他二十五歲了,湘靈也已經二十一了,在提倡早婚的大唐,其他男女在這年紀娃都有好幾個了。
他鼓起勇氣,懇求母親讓自己把湘靈娶回家。
母親不許,還勒令他不準再和湘靈來往。她對白居易說,你要娶的應該是對你仕途有幫助的女子,你要是娶一個村姑,那豈不是讓別人笑話咱們白家?等將來我死了,要怎麼在你父親面前解釋?
在中古社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沒什麼自由戀愛,只要母親不點頭,白居易是沒辦法迎娶湘靈的。
他的苦澀無法言說,只能寫成文字,如貞元十四年,以湘靈的視角寫的那首《長相思》:
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縈迴上不得。
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我住在洛橋北,而你住在洛橋南。
認識你的那年我剛滿十五歲,如今卻已經二十三了。
我就猶如生長在松柏旁邊的藤蘿,無論我的藤蔓如何去攀岩、縈繞,都無法跨越家世門第的那層坎兒。
人家都說,一個人只要有願望,老天都會成全她。
那麼我願成為遠行的走獸,跟隨在你身邊,每一個腳步都和你並肩而行。
那麼我願成為深山的喬木,陪伴在你身旁,每一條枝椏都和你連理生長。
…
你看看這首詩的最後一句: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有沒有想到什麼其他類似的句子?
唔,是《長恨歌》的名句:在地願為連理枝。
所以,白居易的《長恨歌》,寫的到底是楊貴妃和唐明皇,還是湘靈與自己呢?
06
後來的白居易,寫過很多因女子門第不足難以嫁給心上人的諷刺詩,如《議婚》、《朱陳村》…
實際上,都是對自己過往憤懣的宣洩。
門第,就是因為所謂的門第,他就要和湘靈錯過!
他不甘心,母親不就是因門第可以對他有助力嗎?那好,如果自己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入仕,向母親證明即使不需要聯姻自己也可以當官的話,那麼母親會不會認同他和湘靈的愛情?
想到這裡,白居易猛然間彷彿抓住了什麼,他喜出望外,對啊,只要結局完美,過程如何曲折又有什麼關係?
他更加發奮讀書,貞元十五年,白居易考過了鄉試,也就是這次在宣城,他結識了弘農楊氏的子弟楊虞卿。
楊虞卿見白居易年近三十竟還單身,有意把從妹介紹給他,白居易當然婉言拒絕。
次年,白居易進京趕考,終於進士及第,那一年,他二十九歲了。
他歡天喜地的回到符離,以新科進士的身份,求母親同意自己將湘靈娶回家。
母親還是拒絕,她說,進士?這算個什麼官?
白居易愕然,的確,唐朝與後世的明清不同,科舉制還很不完善,你縱然考中了進士,也只是代表你有做官的資格,而不是直接就能去做官,只有等到有空缺了,吏部才會來找你替補,所以在唐朝,那些中進士後在家等了好幾十年才當上官的也大有人在。
母親並不認可他的進士身份,白居易一咬牙,為了湘靈,他拼了,回到長安再繼續考。
其實有的時候,結局一旦註定了,此前的掙扎才會顯得分外殘忍。
…
重回長安,白居易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叫元稹。
元稹也是考生,只不過中的是明經科,他和白居易一樣,也打算繼續去吏部參加考試。
二人結為知己好友,在長安一同攻讀,也寫詩互相唱和,有一次,元稹飲酒喝的酩酊大醉,嘟囔地叫:鶯鶯……
白居易翻了個白眼,說:你一個大男人,竟還嚶嚶嚶?
元稹從床上蹦起來,張牙舞爪地叫:不是嚶嚶,是鶯鶯,崔鶯鶯的鶯鶯!
原來,元稹也有一個初戀。
當年,他寓居蒲州,借住在寺院,偶遇了姨媽鄭氏。
那時,蒲州恰好遇到兵災,他托朋友搬來救兵,這才解了圍,在答謝宴會上,元稹與表妹崔鶯鶯確認過眼神,遇見對的人……
元稹進京趕考,發誓當上官以後,一定要披紅挂彩、衣錦還鄉,然後把心心念念的崔鶯鶯娶回家。
白居易看著夢囈的元稹,不由輕笑,原來自己和好友,二人竟有著一模一樣的過往。
那段時間,每到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元稹與白居易躺在榻上、轉過頭來輾轉難眠。
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漫漫長夜,他們一個在想著鶯鶯,另一個在想著湘靈。
07
貞元十九年,白居易與元稹雙雙過了吏部的考試,被授予了校書郎。
有了官身,白居易決心把家遷到京城,這年隆冬,他趕回了符離老家,再次請求母親答應他與湘靈的婚事。
他都三十二了,湘靈也二十八了,他們拖不起了。
母親還是不同意。
白居易的母親陳氏,據說還是白父的侄女,二人是近親結婚,本就是聯姻的產物,婚後感情生活可想而知,這樣不圓滿的感情讓母親的性格十分偏激,她只要認定了白居易必須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就絕不允許他和湘靈有來往。
母親的決然徹底摧垮了白居易的防線,他去找湘靈,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這個女子等了她十三年了,如今的自己卻還是無法給她一個交代。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低聲說:我要走了,去長安,以後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面前的湘靈卻忽然笑了,明明淚水潺潺流出,可臉頰上滿是笑靨如花。
她好似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局,因為自己的身份太過低賤,這輩子是不可能與大白在一起的。
她送給了白居易一雙鞋子,是她親手做的,她希望自己的愛人穿上,就彷彿就是自己在陪伴著他,一起走遍往後餘生的漫漫長路。
這雙鞋子,就是她給這段愛情的答案。
…
白居易終究是走了。
他什麼也沒有留下,除了這首《潛別離》:
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
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後期。
不許哭泣,我們就要離別了。
不許傾訴,只能偷偷去想念。
別離之後,你還會愛我嗎?
無盡的黑夜囚禁了比翼鳥,無情的利劍斬斷了連理枝。
河水渾濁,但也有變清的一天,再烏黑的頭髮,也總有一天會白去。
算了吧,算了吧,既然選擇了離別,
那麼,
我們後會無期。
08
回到長安,白居易得到了一個消息。
自己的好友元稹迎娶了京兆韋氏的女兒,終究還是辜負了初戀崔鶯鶯。
他苦苦一笑,都是為了仕途,他們犧牲了愛情,元稹如此,他也如此。
元和元年,白居易調任周至縣尉,也進一步的貼近勞苦大眾,忙碌沖淡了他對湘靈的思念,讓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公務上,譬如,他那首膾炙人口的《觀刈麥》,就寫於此時。
有一次,他與朋友在仙游寺散步,眾人不知怎麼,就聊起了當年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朋友說:樂天,你文采這麼好,不如你以此為題,作一首詩怎麼樣?
白居易欣然應允,揮毫潑墨,就開始寫。其實他朋友的本意,是想讓他批判一下唐明皇因耽於美色而誤國的事兒,一開頭他也確實是按照這個思路去寫的。
可寫著寫著,一個模糊的少女身影就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他的筆鋒,在潛移默化間,變了: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名垂千古的《長恨歌》應運而生,收穫了百代讀者的讚歎,人人都以為,白居易寫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
唯有他自己明白。
那個七月七日,記憶中的你曾與我夜半私語,我們彼此許諾,要成為比翼雙飛的鳥、連理錯結的枝……
可是愛情最終還是消逝了,不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無法再尋見。
哪有什麼天長地久?
只有無窮無盡的恨,在一個個無法入眠的深夜,讓我一遍又一遍的記起,一遍又一遍的刮著我的心!
09
元和三年,白居易終於結婚了。
這一年,他三十七歲。
莫說在唐朝了,就算是在當今,三十七歲才成婚,那也是晚的不能再晚,有學者說,白居易成婚晚,是因白家的家風,反正在鑽研學術的專家眼裡,大詩人怎麼能有小資情調呢?
可我們很明白,白居易這麼晚成婚,全是為了他的湘靈。
三十七歲了,他還是沒能把心愛的湘靈娶過門,而是和好友楊虞卿的妹妹成了一對。
新過門的妻子出身弘農楊氏,門第比白家還要高,母親看著新媳婦,喜得合不攏嘴。
只有白居易的眸子里,滿是落寞。
我們還能看到,就在成婚的前一年,白居易有一晚住在楊家,留下了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就叫《宿楊家》:
楊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獨起下高齋。
夜深不語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階。
夜半無人,楊氏兄弟早已經入眠,他卻披上衣服,推出房門,獨立於中庭,不言不語,一雙眸子直直的看向懸於天空的圓月。
全詩沒有寫他的心理活動,但我總覺得,他應該是在想故鄉的那個人。
…
婚後的生活,和預想的一樣,平淡,無波,妻子不是不好,相反,因是大家閨秀,所以一言一行都很得體。
但愛情總是不講道理,不是你好,我就一定會愛上你。
我看過白居易寫的一首贈予妻子的詩,字裡行間,似乎埋怨妻子太不食人間煙火,天都寒了,都不曉得早些置備衣物。
其實他也嘗試著去忘掉湘靈,可是殘酷的現實,卻冷漠的提醒著他,讓他無法拭去他們曾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可能就連湘靈都不知道,白居易到如今,還留著當年的那面明鏡,只是常年放在匣中,鏡子都銹上了銅:
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
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
經年不開匣,紅埃覆青銅。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罷重惆悵,背有雙盤龍。
…
元和六年,白居易的母親去世了。
這個他們感情的最大阻礙已經沒有了,我不知白居易看向母親安詳面容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神情,不知是愛?還是恨?亦或者,他有多愛,就有多恨。
可白居易已經四十了啊,他也已經娶了妻子,他應該對楊氏負責,那是作為男人的擔當。
這是很矛盾,但我還能保證,元和六年,白居易心中的那個人,還是湘靈,因為就在這一年的某個冷雨夜,他寫的《夜雨》,毫無疑問是寫給湘靈的: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置信這種言情小說里的句子,竟是出自於白居易之手。
可能真的是情之所至吧。
這首詩一如既往的通俗,不需要翻譯,各位也能看懂大抵的意思,而在我看來,真正戳心的,還是最後一句: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我記得,另一位大詩人王維在中年喪妻後,三十多年都沒續弦,不知是否不堪忍受思念的折磨,他便沉浸於佛理,以此來尋求精神上的解脫。
既然痛苦,不如忘掉吧。
而白居易卻和王維不同。
他不願意去學佛法,不願意忘掉關於湘靈的一切。
哪怕每次記起時,
都是一場痛徹心扉的凌遲。
也絕不想忘了你!
10
元和十年,白居易觸怒了皇帝,又被小人中傷,被貶到江州擔任司馬,如果你記性夠好,應該就能知道也正是在這一年,白居易在潯陽江頭寫就了《琵琶行》。
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一件事。
而是白居易在被貶途中,遇到了一位故人。
正是湘靈。
這一年,白居易四十四歲,湘靈也四十歲了,當寫意的過往遠去,擱著時光的紗,他們的容顏與二十多年前的少年少女重合,像是經歷了半生,訴說著鍾情。
我們無從知曉當日的具體情景,只是雙方都有家室,縱然相愛,也只能嘆息一句物是人非。
而歷史,也只給我們留下了名為《逢舊》的兩首詩。
我梳白髮添新恨,君掃青蛾減舊容。
應被傍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
…
久別偶相逢,俱疑是夢中。
即今歡樂事,放盞又成空。
隔了二十五年的皚皚歲月,
他們相擁,放聲大哭,讓摯情睥睨了時光。
…
有人問,為何白居易此時不帶走湘靈?要知道,他們之間的阻礙白母已經去世了啊。
我也疑惑過,也查過一些資料,說湘靈此時是和老父親在一起漂泊於江湖,她還信守著與白居易的承諾,並沒有嫁人。
但我始終沒查到原始出處在哪塊,考慮到這完全不合情理,所以就沒有採納,很可能是湘靈此時已經嫁人,而白居易也已經有了楊氏,於是二人只能再次錯過。
退一步講,縱使湘靈真的沒有嫁人,但我覺得他們沒能在一起,也是可以說得通的。
我就這麼說吧,在白居易和湘靈長時間的分別里,他們接觸的人,瞧見的事,都是不一樣的,慢慢的,他們人也會變得不一樣,心的距離也就變得遠了,這光是靠年少時的羈絆,是無法維繫這份感情的,人生成長的過程總會有這樣的身不由己,所以倒不如說,他們若是想真的在一起,白居易當初就不應該搬家……而對於白居易而言,現在的湘靈,很可能還不如他身邊一個親密的夥伴,她其實是活在他青春的記憶里,而不是現實中,湘靈,只是他的執念而已。
絕弦與斷絲,猶有卻續時。
唯有衷腸斷,應無續得期。
或許他們也曾期待過重新相遇,也曾堅信過未來會有奇蹟的發生,但這些終究在靜默的年華里,悄無聲息的沉澱了。
11
白居易在被貶謫九江期間,仕途不順、心情沉鬱,有一次,在庭院晾衣服的時候,忽然見到了一雙鞋子。
正是當年離別之時,湘靈贈給他的那一雙。
白居易凝視這雙已經老舊的不成樣子的布鞋,發了好一陣子呆,然後,寫下了一首長詩。
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履。
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
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
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
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
為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
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可嗟復可惜,錦表綉為里。
況經梅雨來,色黯花草死。
今天在庭院晒衣物,忽而看見從故鄉帶來的鞋子。
這是誰給我做的呢?
唔,是故鄉那位鄰家少女所贈。
我想起了她訣別時的話語,說要用這雙鞋來代表我們愛情的始終。
但願我們兩個人,就像鞋子與鞋帶一樣,同行同止,相伴一生。
我如今被謫九江,離家漂泊三千里,是為了紀念我的愛人,才把它帶在身邊。
如今把鞋子拿起來,反覆地端詳,卻只余惆悵。
明明鞋子還是成雙成對,人卻是形單影隻。
更讓人嘆息的,是這雙鞋子原本多麼的精緻錦繡,可前些天下了場梅雨,上面的色澤黯淡了,綉著的花草也已經枯萎了。
就一如你我之間的愛情。
…
這首長詩,題目就只有兩個字,上面也沒有任何的批註。
叫《感情》。
12
長慶四年,五十三歲的白居易在杭州刺史職上任滿,回京述職,他特意去了符離一趟,想去看看湘靈。
伊人卻已杳無音訊。
白居易望向那個他們曾經初識的籬窗,一起依偎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佝僂著腰,離開了。
這就是歷史給這段感情的最後一則記載。
在這之後的白居易是個怎樣的人,大家想必已經知道了。
他開始學會放蕩,整個人騷氣的不能再騷氣,經常流連忘返於青樓花館,還公然在家裡蓄妓,他說:不得當年有,猶勝到老無。
當年他沒有得到湘靈,如今乾脆徹底放開,紙醉金迷,把所有的憤懣借肉體的快感全都發泄出去。
看看老年白居易的詩,有些句子簡直是公然開車,比如「花叢便不入,猶自未甘心」,能把不舉說的這麼清新脫俗,真的沒誰了,這也幸虧是他白居易,若換做其他詩人,分分鐘要被封殺的節奏。
泡吧喝花酒就不說了,白居易因為年老體衰,為了助興,居然還開始嗑藥,他說: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
什麼叫鍾乳?
就是唐代的一種春藥。
白居易蓄妓,就愛找那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似乎是為了追憶初見的湘靈,每當這些女孩長到十八了,他就不喜歡,轉手就給賣了: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
以上種種荒唐事,數不勝數,正如陳凱歌在電影《妖貓傳》里,借白居易自己的口自述:無法無天,無情無義,只認詩,不認人。
所以,你說他是渣男,不冤,真不冤。
可有時候我卻在想,原本深情白居易為何會變的這樣濫情?
我不明白,那個為了心愛女孩敢於去挑戰巨龍的勇士,為什麼會墮落成這樣?
直到有一天,我在網易雲看到了這樣一則熱評:
當一個女人錯過那個她最想嫁的人,就會變得越來越挑剔。
當一個男人錯過那個他最想娶的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隨意。
挑剔是因為,誰都不如你。
隨意是因為,反正不是你。
…
或許這就是真相吧。
白居易還是那個深情的白居易,只是他的深情,只屬於湘靈一個人。
因為其他人不是湘靈,所以白居易在她們面前濫、渣、無情無義,可在湘靈面前,他始終都是那個叫做大白的暖男。
你問我怎麼知道的?
因為白居易晚年這首名叫《夢舊》的詩,還是讓我們看到了,有份初心,他從沒有辜負:
別來老大苦修道,煉得離心成死灰。
平生憶念消磨盡,昨夜因何入夢來?
平生記憶都已經拋卻了,愛情如是,理想亦如是。
那麼,你昨夜,又為何要出現在我的夢裡呢?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是知道的。
一個人在經歷過無數失去後,就不再渴望得到,在旁觀過無數悲歡後,就不再希冀時光有情,相伴終老。
但若是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明知道往後的故事浸滿悲傷。
我也定不後悔和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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