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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電影2018終極報告出爐,比全面更全面,比深度更深度

2018年台灣電影:

「幸福」依舊「在路上」

文/瓜子醬

似乎很難再用簡單幾個詞來描述2018年的台灣電影了,它們一一脫下了近年來的若干標籤,陷入難以定性的局面。對關注、喜愛台灣電影的影迷來說,這一年彷彿溫溫吞吞,陰雲籠罩,又似乎總孕育著陽光與希望。

從一個親歷了2018下半年台灣電影生態的觀眾出發,筆者的觀影歷程是這樣的:

從《范保德》到《引爆點》再到《幸福城市》,似乎總是等不到本年度的「天選之作」。直到11月金馬影展前夕,那部在前陣子剛被各大公號誇讚的《誰先愛上他的》,開始席捲院線與輿論陣地。而它又極為應景地拿下第55屆金馬獎8項提名,成為重要獎項上台灣唯一的種子選手——過去至少雙雄參戰的局面就這麼戛然而止(如2016年的《一路順風》與《再見瓦城》,2017年的《大佛普拉斯》與《血觀音》)。李安主席上任的第一年,大陸電影全面來襲,不僅台片失意,金馬獎的頒獎台也並不太平。

又是不甚如意的一年嗎?可緊接著12月,一部改編自同名韓片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橫空出世,在一個奇怪的檔期里,以「哭爆全台」的姿態卷下近2.4億新台幣的票房(截止2019年1月27日),創下了三年來的最佳成績。台片市場復興?可一查數據,全台破千萬的作品僅有9部,遠不及去年台片票房榜單中的中堅力量強大。

一整年過去,檔期亂了,賀歲檔和暑期檔都出不了冠軍;頒獎台也亂了,不僅風波四起,《范保德》這樣的經典台式文藝在大陸新老導演夾擊之下也難以登堂入室了。只是隱隱覺得,從年初的《幸福路上》,再到年末的《幸福定格》,2018年的台灣電影,是一直走在探討「幸福」的路上。電影之神的曖昧之處在於,即使其文本能指與所指的距離是那麼接近,但若把一年的台片中所有的人物、情節和鏡頭組合,也拼不出所謂「幸福」的答案,也拼不出一個實在的「城市」。電影的虛幻與真實,已經重新編織了歷史與記憶,於是「幸福城市」沒有「城市」,亦如「台灣」也從未被看見。對於台灣電影的命運,觸得到的恰恰只有當下踩著的那條「幸福路」。

01

賀歲檔「幸福」不再

動作片革新檔期,票房冠軍旁落他人

賀歲檔形塑了在地觀眾的一定審美慣性,正如2019年大陸春節檔看似科幻元素當道,但其實冥冥中依舊擺脫不了國人愛看的西遊IP,只不過這次耍棍的換成了外星人。而對台灣觀眾來說,因為豬哥亮的逝世,2018年的開年影市成為自2013年《大尾鱸鰻》以來第一個沒有豬哥亮的賀歲檔,那些帶著葷段子和本土笑料的「大」系列喜劇終於和觀眾說再見了。曾幾何時,伴隨著本土喜劇的全盛,賀歲檔仍是全年中最重要的檔期:2013年的《大尾鱸鰻》拿下4.3億,2014年的《大稻埕》拿下2.2億。可到近幾年,賀歲片的票房容量再也無法來到此等地步,2016年甚至無一破億,賀歲檔似乎不再「幸福」。

終會有新的類型與元素革新這個檔期,而期間必然伴隨著觀眾審美習慣的變化與陣痛。2017年魏德聖導演以愛情歌舞片《52赫茲,我愛你》加入戰局,而2018年的《角頭2:王者再起》更是一部黑幫片,實在是大大改變了賀歲檔的綜藝嬉鬧感。

《角頭2:王者再起》劇照

《角頭2》承接著前作的核心命題「角頭」(即在地聚落民眾的領袖或頭目),可謂是極為精準地調取了台灣民間世俗生活的養分。片中也由高捷飾演的黑道大哥之口,直白地說出「角頭」的歷史演變。另一部賀歲檔作品《花甲大人轉男孩》則承接「植劇場」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的劇情、設定與人員班底,講述以鄭花甲與阿瑋克服阻礙圓滿結合為主要劇情的南部鄉間生活。縱使片中也有無厘頭的穿越設定,但核心仍是一派溫暖動人的台情台事。可見,本年度的賀歲片雖有類型上的巨大改變,褪下了以往鬧哄哄的氣質,卻依舊在地元素滿滿,穩穩抓住台灣觀眾的情感共鳴。最終,兩部賀歲片的票房成績雙雙破億。

《花甲大人轉男孩》中盧廣仲與嚴正嵐的「床照」

對台灣觀眾來說,成為賀歲檔冠軍的《角頭2》自然是新鮮的類型(先來者中縱有精品之作如《艋舺》,也實在少得可憐)。可本土的買賬,並不能把《角頭2》推進優秀黑幫片的殿堂。由演員首度轉行做導演的顏正國自然賣力,但片中對核心衝突的設置實在是過於簡單和想當然——僅僅因為不合作販毒,昔日兄弟便反目成仇,形成新舊勢力的對峙。這樣的衝突實際上來自於對「角頭」命題的顧及,因為「角頭」是具有正面形象的,即使涉黑也重情重義、保衛一方,不服從於新的秩序。因此,在地元素反倒成了電影的累贅,間接造成了敘事流於形式。

需要承認的是,《角頭2》已把黑幫片的「形」做足,姚宏易的攝影帶來浸入感極強的質感,街頭亂戰場面感極佳;「常威」鄒兆龍的表演極為成功,把黑幫老大的囂張演繹得舉重若輕,反倒蓋過了戲份有限、角色扁平的鄭人碩與張再興。然而「形」再足也不過是八九十年代香港黑幫片的復刻,「神」的渙散卻是大問題。

《角頭2:王者再起》中邪氣十足的「常威」鄒兆龍

如果將《角頭2》納入犯罪片的序列,同年度台片中反倒是卸下桎梏、輕裝上陣的《引爆點》與《狂徒》顯得瀟洒利落。兩者皆由吳慷仁擔綱主演,前者更重懸疑和政治陰謀,後者則更重動作及犯罪戲份。吳慷仁在一年之內,見證了兩部台灣電影在動作懸疑類型上的突破。

《引爆點》由海港漁民抗議康聯石化污染環境中的自焚事件作引,以檢察官與媒體對以上案件的調查甚至犧牲為線索,牽扯出漁民與石化公司的紛爭、官商之間的虛與委蛇乃至吳慷仁所飾演法醫的感情生活,其中設置多處反轉,節奏緊湊,逐步引人入勝。只可惜各處角色與議題似乎較為分裂,並沒有糅合成統一的敘事動力,最後以一場記者發布會完成對石化公司的制裁也顯得頗為突然和輕巧,頭重腳輕。

《引爆點》中吳慷仁飾演的法醫

《狂徒》的特色則是純粹的動作戲和速度感,在台灣電影的呈現里實屬難得一見。吳慷仁在片中貢獻了邪氣十足的反派表演;也是在這部片中,才發現他表演時的口白與表情是真的很棒。2018年大豐收的他,還首度參演港片,一部與阿Sa蔡卓妍打情色對手戲的《非分熟女》於12月在香港上映,更顯其戲路的寬廣。總的說來,《引爆點》與《狂徒》都沒有囿於在地元素的標籤,連口白也幾乎全是國語,又是台片製作中少有的類型,無疑擁有了更大的氣象與格局;可它們票房成績卻不盡人意,全台均僅為五六百萬,成為2018年台片影市的一個無解之謎。

《狂徒》中吳慷仁飾演的大反派

由另一部賀歲片《花甲大人轉男孩》出發,可比較的是2018年的劇改電影。除「花甲」以外,一部《鬥魚》再度將觀眾的視線拉回到台劇的黃金時代,演繹電影版的裴語燕與於皓的故事,而當年出演電視劇版的安以軒與藍正龍也客串演出。「回憶殺」招牌加上八月份的暑期強檔,《鬥魚》最終收穫3057萬的不錯成績。而在全年的台片中,這似乎也是最接近傳統台灣青春片的創作了。而其他的青春敘事,卻已經流變成《有五個姐姐的我就註定要單身了啊!!》《王牌教師麻辣出擊》《有一種喜歡》之類的畫風,或搞怪無厘頭、濃濃漫畫風,或滿滿無腦偶像橋段,早已不復當年之盛況了。

除了檔期的革新,喜劇類型本身的轉向同樣值得人注意。連奕琦導演的一部《市長夫人的秘密》,將台灣觀眾熱衷的政治題材做了喜劇化處理,以諷喻和近乎惡搞的手法串聯起包括綜藝節目、愛情「大師」、原住民市長、偷腥市長人等元素的一出政治鬧劇,在諸多橋段皆有有趣而精心的設計。需要承認的是,《市長夫人的秘密》既是擁有作者性的一鍋亂燉,又是能讓台灣觀眾會心一笑的本土喜劇範本。若加以更精心的製作與宣傳,或許這樣的喜劇才將是豬哥亮之後台灣喜劇的答案。

《市長夫人的秘密》劇照

賀歲檔「幸福」不再,而原屬於賀歲檔的頭籌卻被一部一點也不「幸福」的電影奪走,正是林孝謙執導、劉以豪與陳意涵搭檔主演、翻拍自同名韓國電影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電影在絕大部分劇情橋段上都復刻原作,講述一對戀人張哲凱、宋媛媛從小相依為命,但因自身罹患重病、無法陪媛媛走完餘生,哲凱決定親手把她推向另一段婚姻。

由於2009年上映的原作在韓國大為成功,參考之下的這次翻拍幾無犯錯的可能。但在韓式情節劇本就狗血淋漓、放在如今略顯俗套的情況下,林孝謙導演對原作的視聽轉譯、對表演的指導就顯得極為成功,他的處理步步謹慎而精確。在原作節奏較快的情況下,林孝謙給了男女主人公相處、相知的更多鋪墊,而劉以豪與陳意涵的對手戲也比原作的男女主演更為默契與入戲。

《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中劉以豪與陳意涵飾演的情侶

電影后半段揭曉反轉的剪輯感染力十足,而配以中文主題曲《有一種悲傷》更是貼近台灣語境。一部有成功原作作為保證、翻拍忠實而又轉譯精確、「哭爆全台」營銷賣點十足的愛情片,最終以近2.4億的成績拿下票房冠軍,也不令人意外了。如今,《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據傳即將在大陸上映,讓我們拭目以待它在大陸觀眾間的反響。

實際上,該片在金馬影展首映時就一度名列觀眾票選第二,後續的票房大賣並非毫無前兆。需要令人注意的是,在總體產量較少、上映分布較為分散的情況下,檔期對台灣電影市場的影響似乎越來越不及從前了,自身過硬的商業片卻往往通過電影節(金馬)的助益更上一層樓。東風不與周郎便?台灣電影的「幸福」之路,是真的得實打實地走出來。

02

台式恐怖疲態初現

因為2015年的《屍憶》與《紅衣小女孩》,恐怖片忽然成了台灣電影市場的香餑餑,而程偉豪的「紅衣小女孩」系列幾乎以一己之力促成了觀眾對台灣恐怖片的信賴。2017年的台片票房冠軍,正是堪堪破億的《紅衣小女孩2》。如今,該系列再添一部外傳,幾成台灣最大的商業IP。

《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是那種憑藉前作積累的聲譽而未映先爆的電影,票房下限絕對不低;金馬影展期間,帶聲效的立體模型廣告也在西門汀賺足了眼球(一條血淋淋的魚掛在頭頂確實還蠻嚇人)。電影的思路也充分發揮IP優勢,以台灣家喻戶曉的鄉野傳說「人面魚」為故事主軸發展出外傳,將「紅衣小女孩」系列引向全新的「魔神仔宇宙」(片尾彩蛋還把前兩部的情節貫穿起來),體現出台灣電影在項目開發上的成熟度。

在劇情設定上,《人面魚》延續前兩部的民間傳說 親情議題 恐怖敘事的模式,這次是由鄭人碩與徐若瑄分別飾演單親父母,他們均需與親人完成和解才能克服心魔、戰勝邪祟。可循的模式加上成熟的IP,基本上就決定了有大批的學生或白領會在周末的晚上跑進電影院買單,我在電影上映近一個月後去西門汀看的那場也是如此。但細究之下,曾拍出過《濁流》的庄絢維導演並不比程偉豪做得好:在這湊成電影宇宙的一集中,恐怖體系紊亂,親情議題過度煽情,又似乎與恐怖的主體魔神仔關聯甚微,邏輯難以自洽,以及特效製作依舊差強人意。

如此,《人面魚》雖請來2018年的勞模影人鄭人碩擔綱主演,繼《川流之島》《上岸的魚》之後再續與「魚」的緣分,成為片中演技的發光體,也依舊改變不了電影票房難突破前兩部的狀況,最後收穫近7300萬的成績。在IP成熟、模式穩定的情況下,不著力的恐怖電影製作無疑會傷害和透支觀眾對該類型的信賴。

2018年依舊是恐怖電影的大年。其中《粽邪》延續「紅衣小女孩」系列的路數,從台灣民間傳說「送肉粽」中汲取養分來演繹劇情,取得近5000萬票房的不俗成績,可見此類型依舊是台灣觀眾最為熟悉和青睞的恐怖片。《切小金家的旅館》開拓出恐怖喜劇的亞類型,以主人公切小金及兩名同學在其家族旅館中的恐怖經歷為「幌子」,在其中編織喜劇化的橋段,而實則回歸到誤會化解、家族親情的常規圓滿結局中,最終取得近2000萬的的票房。

《切小金家的旅館》劇照

一部《藍色項圈》則更重議題感,將中學生學習壓力過大的教育問題與恐怖類型結合起來,講述中學校舍中校園驚悚事件,只可惜偏執於塑造陰森氣氛、製造強行反轉,卻使得敘事焦點不夠集中,整體質感不倫不類、令人齣戲,浪費了一個不錯的題材,票房成績也並不理想。《藍色項圈》提示我們,台灣類型片一貫注重的議題性,使得電影背後的社會效力本不會太弱,卻往往陷入議題先行的困境,而類型敘事的技巧不足,反倒削弱了電影本身的力量。在2018年的台灣電影中,講述「山老鼠」盜取樹木的《山的那一邊》等作品皆是如此,只有原住民題材的《只有大海知道》清新自然、不落俗套。

總的來看,2018年台式恐怖的生產依舊前仆後繼,卻在市場反應中疲態初顯。看恐怖片既然已成觀眾習慣,那麼只有優質的恐怖片生產才能與市場的需求相匹配,不負該類型的大好前景。

03

2018年台灣文藝片側記

幸福的與虛幻的、台上的與與台下的

長久以來,以及長久的以後,金馬獎都將一直是華語電影殿堂的戛納,而非奧斯卡——你們懂我的意思。決定台灣文藝片地位及榮耀的,正是金馬獎的提名與獲獎,而絕不是票房。2018年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小年,台片在金馬獎共23個競賽類獎項中只斬獲8項,幾乎只靠《誰先愛上他的》一部撐場,謝盈萱的影后桂冠也是台片獲得的最重要獎項。在大陸電影與台灣電影輪流「坐莊」的情況下,其實我們不必囿於獎項的榮譽及陸片與台片的對比。就讓我們把視線鎖定在所有那些獲得電影節注意的台灣文藝片上,並報以普世而嚴苛的評判。

台北電影節往往是金馬入圍台片登台亮相的前哨。從2018年第20屆台北電影節的獲獎名單中,我們已經知曉這些影片將留在2018年的光榮簿里:百萬首獎、最佳動畫片《幸福路上》,最佳劇情長片《誰先愛上他的》,最佳導演蕭雅全(《范保德》),最佳攝影獎中島長雄(《小美》)。後來,即使大陸影片幾乎已經全部佔據重要獎項的提名,金馬55仍謹慎地為台片的光榮簿重新刪選、增補,拿下最佳女配角(丁寧)的《幸福城市》和最佳新演員(鍾家駿)《只有大海知道》進入了上述行列。

從《幸福路上》說起,它的成功是一件具有歷史意義的事。因為20年前的1998年,正是台灣動畫片的傳奇《魔法阿嬤》上映的年份。要知道,動畫電影於台灣電影史整本而言,雖不至於空缺,卻也寥寥幾筆即可帶過。台灣動畫史萌芽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早年,台灣作為迪士尼動畫公司的代工工廠,只有純粹的廉價勞動輸出。而王小棣執導、文英阿姨配音的《魔法阿嬤》融合地方普渡文化、民間信仰元素,最後大獲成功,奪得4000萬新台幣票房,成為了台灣動畫電影的傳奇。此後的二十年來,無論中元普渡與鬼月,她總會如期以電視轉播的方式,出現在台灣的電視熒屏上,成為數代台灣人的童年回憶與陪伴。2018年,上映滿20周年的《魔法阿嬤》還登陸台南第8屆光芒影展的戶外放映,仍吸引約500位觀眾一同觀賞。

《魔法阿嬤》劇照

這20年間,台灣動畫電影鮮少再有如此傳奇性的標杆誕生,甚至可以說鮮有動畫長片誕生。在2018年前,金馬獎也已十二年無台灣動畫電影獲得提名。而就在2017年年底至2018年年初的短短兩周內,同時有《小貓巴克里》和《幸福路上》兩部台灣動畫長片登陸台灣大銀幕。這兩部作品雙雙入圍金馬獎最佳動畫片,尤其是後者一舉奪魁,並在本年度斬獲了1290萬的票房成績。雖遠不及《魔法阿嬤》賣座,但《幸福路上》已然成為台灣動畫電影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對筆者來說,更重要的是,它以年初台片第一槍之姿,打開了一個貫通2018年台灣文藝片的切口——從古至今的,那些台灣電影中的「幸福」的樣子。《幸福路上》極為直白地講述了自戒嚴(或蔣介石去世)以來台灣民眾的「幸福」之路,輔以女性成長與社會變化的雙線並進。在某種意義上,它的形式低幼,卻無時不刻地對應著世事變遷和政治軌跡,實際上已經是拍給成人、供他們緬懷的政治童話。

《幸福路上》中的一家子,已成為台灣庶民的某種代表

學校里台語與國語之爭、由吃檳郎的外婆引發的原住民議題、由金髮碧眼的台灣人回應的美軍議題、被塑造成民主鬥士的表哥的形象,以及舉家搬遷到台北務工、1999年的「921」大地震、2000年的「911」事件、留美工作結婚成為台灣高知女性的典型……《幸福路上》討巧地將一系列議題與事件的符號轉換成動畫語言,成為經歷解嚴與轉型的新一代台灣民眾用以自我回顧的易於接受而又親切萬分的的儀式。這既是宋欣穎導演野心之體現,也往往使她所塑造的「幸福」,成為一種來自當下的正義,因為過分堆砌的實體反而促成了虛妄之感——主人公林淑琪的形象真的已經快被標籤塞到爆炸了。而片中她真正的情感線索,也彷彿薄成了桂綸鎂為其配音的那聲「人生無常」的嘆息。

堆疊製造回憶的快感,卻無法走向未來。《幸福路上》所無法容納的別個「幸福」的樣子,恰好就出現在了本年度的其他文藝片里。金馬55台片中的種子選手、最大贏家(嘆一口氣)《誰先愛上他的》所對準的,正是台灣同志(或是同妻?)的幸福(這陣子又剛好發現,它多麼像是台灣同志/同妻版的《相愛相親》啊)。因為它的話題度、年輕而喜劇化的表達方式以及不俗的商業表現,把它歸在文藝片似有不妥,但我還是因為同志議題的先鋒性和金馬獎的優良表現而把它放在這裡。

阻礙其先鋒性的,也正是本片註定會採取的溫和、輕鬆的處理方式。那本是一句話就能講清楚的劇情:在丈夫患病死後,同妻與同志「小三」爭奪保險金,而又在孩子與其相處的過程中最終和解。沒錯,一個優良的、先天攜帶緊張感的劇本創意,也同樣是可能會釀成平庸的一部作品。據說,剪輯挽救了成品,那些動畫效果、孩子的旁白以及極為舒服貼切的剪輯轉場,都幫助電影大大增加可看性,也成功攬下金馬最佳剪輯獎。

「同妻」與「小王」之爭

與剪輯有同樣功效的,還有萬芳所扮演的心理諮詢師、孩子在兩邊的遊走等等設置,都為劇作的流暢度大大加分,緊張感在無形間慢慢消弭,直至最後長舒一口氣的輕鬆。這背後的原理,其實是中立者甚至是無關者的形象,都有助於緩解敘事衝突,造成「這部電影人畜無害」的感覺。細究之下,邱澤所飾演的阿傑一心要完成的紀念性演出,其實與原配一家的訴求並無關聯;而一場在劇作中必將上演的儀式,實則完成了衝突雙方想像性的和解和虛幻的高潮。

《誰先愛上他的》的成功在於,讓話題度、劇作、剪輯,甚至是演員的表演都完全融合一體。謝盈萱的紮實演技無愧於金馬影后,但其劇場感十足的誇張式表演,是不是也消解了所有同妻的現實苦難?相比之下,邱澤在兩種狀態下的的鬆緊自如,其實更讓我為其錯失影帝而惋惜。其實,我完全不吝讚美電影的劇作、剪輯與可看性,只是對觀眾幾場大笑、幾場淚水的操控,也會模糊了「幸福」的樣子。

與它相比,同年另一部同志片《紅樓夢》,則試圖將同志的銀幕形象「確定化」;它化用名著,直截了當地拍出西門汀紅樓同志群體包括爭寵、情變等在內的生活狀態,毫不閃躲,也別無野心。《紅樓夢》因為它的赤誠、小製作,註定沒有太多觀眾,但也不失為對當下台灣同志群體的一份備忘。擁有《親愛的卵男日記》《紅樓夢》等作品一齊問世的2018年,似是一個同志電影大年,但它們的製作水準和市場位置與《誰先愛上他的》是毫不相同的,後者在為面向更廣大的觀眾而做妥協;這也昭示著,即使是在同志平權已經如此出色的台灣,同志仍是一個邊緣群體。

更鮮明地去描繪原住民的幸福與否的,是《只有大海知道》;在這部電影里,原住民不再只是某個時間、某個形象或某個符號,而是真實的蘭嶼風景、達悟族孩子現實的處境,包括父親的缺席、生活的窮困、傳統文化的留存,以及城市文明與原始文明的衝突……

金馬55最佳新演員獲得者鍾家俊

在金馬影展期間錯過這部電影的我,於小演員鍾家俊斬獲最佳新演員後補看巡迴放映場,實在是被他的清新真摯的表演驚艷到。他那素人般的質樸、流動著生命力的雙眼和無比自然的演技,竟與他在獲獎感言中所透露出的對表演事業的渴望毫不違和,最佳新演員確實實至名歸(蓋過了黃聖球在《誰先愛上他的》的那種「緊」,而且,他也親承不會再演下去了)。回過頭來,《只有大海知道》無所指摘,也無所捍衛;它娓娓道來的姿態,代表了大眾傳媒對這座島嶼上的他者的態度真的是在轉型。歷史是曖昧的,原住民的生活早已無法用悲情或幸福來一言以蔽之。

其他的文藝片便脫下了議題性與「使命感」,擁有更為舒展的創作空間。在更為自由的表達中,那些普世的價值浮出水面。於是,憑藉著對如父如子之間的情感與抉擇的最細膩的表達,《范保德》仍然成為了我的年度最佳。兩代人、兩種抉擇,父與子之間的深情與無情,都嵌在了兩句台詞中:「夠了,再走下去我就和你一樣了」,以及電影所選用的羅大佑《未來的主人翁》中的那句「飄來飄去,就這麼飄來飄去」。

《范保德》中的父與子在日本共泡溫泉

可正應了雷光夏創作的主題曲名「深無情」,命運的無常往往是那麼容易地從兩極之間互相轉化——Newman形象的出現,讓電影出現了精緻的對稱關係和豐富的闡釋空間,他可能正是范保德依舊沒有顧到的那個私生子,而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數次產生關聯。五金店中的那個天井,正如注視著這無常命運的上帝之眼。極少出一次長片的蕭雅全,在《范保德》中完成了內容與形式、技藝與美學的高度統一,方寸之間已具大師之象;他以一種留白與隱忍的姿態,完成了對親情與命運的最噴薄欲出的詠嘆調。可惜的是,《范保德》在各路陸片的夾擊之下,並沒有獲得金馬獎若干重要獎項的提名首肯,頗為遺憾。

同樣試圖去精緻地描繪代際之間的關係與人生變遷的,也是金馬並不得意的《幸福城市》。何蔚庭或許是台灣最執著於塑造未來感的導演,從2005年驚艷地描繪末世的短片《呼吸》,到2017年大陸製片、魔幻題材、與韓國「一本兩拍」的《美好的意外》,到如今以倒敘的三段式講述男人一生、使用35毫米膠片拍攝的《幸福城市》,皆是如此。

《幸福城市》中,李鴻其在極端狀態下的表演十分出色

《幸福城市》的劇本創意乍聽是極為激動人心的——由生命中的三個夜晚的偶然事件,去拼湊成一個男人的必然的命運,其中分別涉及與母親、妻子與新歡的感情。但在實際操作層面,恰恰是從偶然到必然的這一步沒有落到實處,使得每個段落都容納了太多的衝突,電影也就流於形式與微微的狗血,尤其是未來一段便像一朵毫無克制地生長的惡之花了。李鴻其在極端狀態下的表演功力給他那一段加了分,並同時為導演所選用的插曲——台灣歌手劉文正在1980年代的歌曲《愛不要給太多》——點贊。

愛不要給太多劉文正 - 一段情

貫穿三處的這首插曲,往往在身世確定之時華麗地響起前奏,歌曲中既愛又逃避的那種情感,與電影本身的「幸福」的悖論是那麼貼切。《幸福城市》意圖從底層的描繪與命運的變遷中去塑造城市的形象,但一種設計感破壞了審美的平衡,這也是它不及《范保德》之處。

相似的設計感出現在新人導演黃榮昇的作品《小美》中,其中那種通過數個周邊人物來側面表現一個核心人物命運的形式已經毫不新穎;縱有鍾孟宏導演(中島長雄)的攝影、黃信堯的旁白及陳以文、納豆等實力派演員的加持,《小美》依舊在結構的設計上沒有落到控訴或解剖人性的實處,無法讓觀眾真正貼近主人公小美的幸福。

感受下《小美》片尾一幕中島長雄的攝影

在那些未獲獎項青睞的文藝片中,《生生》透過老人與孩子的交互探索生死;《上岸的魚》講述世俗家庭的生活壓力,鄭人碩在裡面照顧癱瘓父親的橋段頗有自傳的意味;《盛情款待》竟有王柏傑的出演,電影試圖以拍出台灣人眼中的日本待客之道;《樂獄》改編自台灣真人真事,講述金士傑飾演的音樂老師以音樂感化少年犯。在歷史如此光鮮的情況下,2018年台灣文藝片中的大師之作並不多,多數縱有心一探台灣人當下之「幸福」,卻也常常無力深入,隔靴搔癢。我們欣喜於《誰先愛上他的》《幸福路上》《范保德》一類作品的出現,卻也深切希冀領獎台的上與下不要成為好電影湧現與評判的鴻溝。我們盼望那些電影人的野心,實實在在地落到台灣電影腳下的「幸福路」上。

04

紀錄片

難以救市的一抹亮色

即使再難複製《看見台灣》的成功,2018年的台灣紀錄片卻也依舊高產,共有7部登陸台灣院線,它們繼續堅定地注視著台灣的景、人、事。

紀錄片名導楊力州的最新作品《紅盒子》無疑是本年度最受期待的紀錄片。影片歷時十年,紀錄已故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長子陳錫煌對布袋戲技藝的傳承,探究兩代國寶間的矛盾,並以大銀幕展現老師傅為戲偶注入靈魂的掌中技藝,企圖將傳統布袋戲的獨特魅力重新帶回常民生活。片名中的「紅盒子」,正是陳錫煌供奉戲神田都元帥之處。

《紅盒子》中的陳錫煌

楊力州再次展現出他高超的以紀錄影像勾勒情感的本領,將陳錫煌困於巨人父親的陰影、糾纏於身為異姓的家族往事(李天祿入贅而長子隨母姓)以及以79歲之高齡另創劇團的心酸歷程娓娓道來,既發人深省又引人掉淚。只是這一次,楊力州似乎過猶不及,在高密度的旁白中頻頻以「弒父」等主題來一廂情願地闡釋布袋戲大師的一生;電影中陳錫煌入鏡時屢屢的無言與哀愁,彷彿倒成了導演操縱的「布袋」,而強煽情的手法也使觀眾陷入類似的境地。

本年度的台灣紀錄片依舊多以人物為主旨線索,而其中最大牌的無疑正是旅美職業棒球運動員、MLB前紐約洋基隊先發投手、「台灣之光」王建民。入圍金馬55最佳紀錄片的《後勁:王建民》,其片名中的「後勁」(Later Life)在棒球術語中是指球在最後進到捕手手套時的尾勁;而這個術語正貼切對應著紀錄片的視角:加拿大台裔導演陳惟揚花費四年多時間,和王建民一起飛過美國21座城市,紀錄王建民因傷離開紐約洋基隊後流浪低級聯賽、最終熱血重返大聯盟的那一段「LaterLife」。

《後勁:王建民》劇照

因為避開了職業生涯的巔峰而選擇這一段特殊的時期,電影擁有了展現競技體育精神的絕佳條件,並成功地以對其家人、教練、經紀人等的採訪來進行吉光片羽的捕捉,完成了一段體育傳奇的溫情尾聲。不熟悉王建民及棒球運動的觀眾可能會覺得電影的展現較為單調和扁平,但這個題材本身畢竟就是屬於所有台灣人的懷舊盛宴。在這樣的「台灣之光」面前,台灣民眾才真正將關於政治與身份認同的爭吵拋在腦後,一齊為英雄歡呼。

沈可尚導演的最新作品《幸福定格》則擁有最多的人物。導演耗時七年,紀錄八對夫妻生活對話;他們開誠布公、質問對方日常生活中不會觸及的話題。電影在浩瀚的素材中進行選取,將八對夫妻的畫面打亂剪輯在一起,而對話的主題包括相戀、結婚、生子等諸多愛情階段;除此以外,《幸福定格》沒有其他任何在形式上的企圖。這樣一來,電影必定犧牲掉內在的邏輯感,卻也讓成品顯示出以愛情主題為核心、樸素而又偉大的影像力量。

《幸福定格》中夫妻對話的情境

因為沈可尚是那麼堅決地拋棄了技術,卻又捕捉到了那麼真實的語言對峙。在一場於視聽語言上接近於零的社會學實驗後,我們不禁感嘆一句:愛情,實在是太難了。毋庸置疑的是,沈可尚完成了本年度最為質樸而直接的對台灣民眾「幸福」的描繪,影片的簡單「定格」似有大音希聲的力量。

另一部值得關注的紀錄片是林明謙所執導的《看不見的台灣》。電影聚焦台灣的民俗信仰,以戲謔溫馨的路子紀錄神明世界與「通靈人士」,對台灣傳統文化的展示頗有助益。片名「看不見的台灣」,也恰恰是借《看見台灣》來做一番手腳,於影像層面完善在地知識系統的生產與更新。另外,緬甸華裔導演李永超以一部《血琥珀》紀錄緬北私挖琥珀的產業,從豪賭的老闆到底層的礦工都一一入鏡;可在前有趙德胤的情況下,筆者實在找不出李永超所邁出的進步,亦未辨別出他對「窮山惡水長鏡頭」模式的超越或緬甸語境下多種素材組織形式的創新。主體變換之下,《血琥珀》仍像是《挖玉石的人》或《翡翠之處》的翻版。

附錄:2018年台灣電影票房榜前二十名

註:本文所有票房數據皆來自台灣電影中心官網,單位為新台幣/元

本文感謝@陳卡卡豆瓣文《新的枝丫來自舊的傷疤》

作者簡介:瓜子醬,戲劇與影視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台灣電影愛好者,於2018年秋赴台灣師範大學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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