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號 · 最後一支舞
（一）
身為法醫，沈傑還從未對娛樂話題感興趣過，這次是個例外。
起因是兩條微博，當紅女星梅君瑤發的，一條是一張X光圖，一條是獨舞視頻。她在幽暗的房間里翩翩起舞，舞姿柔美得令人驚嘆。旁邊桌上擺了個玻璃瓶，裡面裝滿白色粉末。結尾她對瓶子深深鞠躬，這時升起一行字：致我的愛人。
X光圖下面的配字則是：光鮮外表下全是不堪入目的東西。
結合她的出身背景來看，這話非常耐人尋味。
梅君瑤雖然紅，但名聲糟糕，早年拍過不少低俗照片和電影。這兩條微博一發布，網上流言漫天，更有好事者扒她老底。她學舞出身，畢業前和建築生周學明談了戀愛——他們有雙人合影。周學明是M市房地產巨頭的兒子，才華橫溢，作品曾獲過業內大獎。這一來眾人加倍貶低她，說她花瓶還想傍才子。
不過吸引沈傑的倒不是這些八卦。他盯著梅君瑤發的X光骨骼圖看了很久，發現膝蓋處略微模糊，看不太清，應該是P掉了什麼。
沒等他摸索出她意圖，局裡就來了報警電話，還是接連兩起。第一通電話是一家飯館發生煤氣爆炸，老闆及其兒子當場死亡，幸好深夜飯店裡沒有其他食客，只是火勢蔓延到了不遠處的殯儀館。
第二通電話是個大案，刑警拉起沈傑：「翠海花園發現一堆白骨。」
（二）
翠海花園是M市最豪華的別墅區，建築圖紙就是周學明當年的獲獎之作，兒子設計老子經營，一時被傳為佳話。然而尚未竣工就出這種事，富豪們犯忌諱，萬萬不願在這裡買房，這筆投入全都打水漂，父子倆著急上火，上級也施壓要求儘快破案。
沈傑將白骨帶回去檢驗，結果令人大吃一驚：這些骨頭並不屬於同一個人，確切來說是從四具不同的屍體上截下來的，創面精巧整齊。
案件進一步升級，刑警們展開調查。沈傑看他們從失蹤人口開始排查，效率實在低下，便拉過刑警隊長說明自己的看法：「這樣查不行，流動人口太多，好些都不在信息系統里。」
「那你想怎樣？」
「飯店前不久失火殃及殯儀館，之後馬上就出現了白骨，巧合過頭了，最好查查殯儀館裡有無屍體被動過。還有，骨頭切得這麼利落，嫌疑人很可能當過醫生。殯儀館看守屍體的人也要重點排查。」
這一來範圍縮小許多，隊長即刻差人調查。沈傑去走廊打了個電話，他壓低聲音：「丁老師，我知道您想幹什麼了。您答應過我，不謀害無辜人的性命，丁宇泉下有知也不希望您做錯事——」
電話斷了。
他嘆了口氣，將手機塞回兜里。推門出去，正好看到周學明在大廳里，他來跟進破案進度。沈傑經過他身邊，突然開口：「周先生曾和梅君瑤戀愛過？」
周學明尷尬道：「微博上的消息不可信的，看看就好。」
「這麼說，她的舞不是為你而跳的了。」沈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我看了那段視頻，身為法醫，我對有些東西很敏感，那隻瓶子里的粉末太像骨灰了。我們局裡八卦過，結合梅小姐的出道時間來看，她這位愛人應該已經去世多年了，當時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本應有所作為的。可惜啊。」
周學明並未接話，匆匆告辭了，倉皇的背影像在逃避什麼。
（三）
翠海花園一案讓周氏父子損失慘重，他們急於向公眾洗白，決定召開發布會。
破案期限在即，好在沈傑的提議真的起了效果，警方在被火燒得亂七八糟的殯儀館冰櫃里果真發現了四具分別缺少對應肢體的屍體。核查身份後，發現這些都是天橋下流浪漢的屍體，無處安放才停在這裡。
隊長問了看守冰櫃的小年輕，得知他是剛來的，先前看守者叫丁漢祥，前不久辭職。系統里有此人記錄，他之前在醫院工作。
時間點和職業都太巧合，隊長帶人搜索了他家，沈傑隨行。不出所料，人去屋空，裡面也沒發現決定性的證據，只看到滿屋雜物，牆壁上貼滿建築圖紙的複印稿，每張右下角都署了「丁宇」二字。
回到局裡，隊長問沈傑：「你從那些殘留的屍體上檢測出什麼沒？」
沈傑搖頭，而後反問：「你有從屋裡找到可疑的東西嗎？」
隊長嘆氣：「有就好了。你說他會去哪？」
沈傑攤手，一問三不知。
他想著那些圖紙，以及那個名字，眼神黯淡。多年前他曾辦過一起自殺案，死者正是丁宇，墜亡地點正是翠海花園舊址，那時別墅區還是一處普通住宅。地點太巧，加上斷骨手法太眼熟，他第一時間就想到自己的老師。當年老師痛失愛子，辭職前對他說明原因，發誓要曝光背後真相。
太多東西被人忽視了。
不過不要緊，假以時日，人們會以另一種方式看到。
（四）
周家父子的發布會來了不少各界要人，令人驚訝的是梅君瑤也出現了，她穿著一身遮住膝蓋的長風衣，下車時眾人紛紛側目，周學明看到她時臉色奇差，強撐著進行發布會。
為表誠意，他們安排了提問環節，嘉賓可以上台與周家父子面對面。二人大倒苦水，說這些年畫圖不易，經營艱難。待他們語畢，梅君瑤第一個站起來要求上台。鏡頭頓時全都對準她，她走到周學明面前，目光如炬：「你說的關於設計圖的事，有半個字是真的么？」
全場嘩然。周學明示意保安把她帶下去，她冷笑一聲，撩開風衣，緊腿褲左邊膝蓋處鼓起一大塊：「別動，炸藥。引爆了誰也活不成。」
眾人都屏息凝神。
她對台下喊道：「丁叔叔，大家都聽著呢。」
她的司機從人群中起立，在周學明眼前展開若干發黃的手繪設計圖：「摸著良心回答，這是出自你的手筆嗎？」
這正是翠海花園的設計圖原稿，周學明當年獲獎的得意之作。他剛剛還把它誇上了天。但有炸藥和證據在，他再也無法鎮定自若，不得不顫著嗓音道明原委。
這份作品真正的作者是丁宇，丁漢祥的兒子，梅君瑤當年的戀人。
周學明大學時和丁宇同專業，是彼此的摯友。然而丁宇建築天賦一直在他之上，被打壓久了，友情就不那麼純粹。他喜歡梅君瑤，也被丁宇捷足先登，心裡便逐漸滋生報復情緒。
畢業時恰逢一個重要比賽，周學明借著父親的熟人提前得知，便轉告丁宇，但改了截稿日和郵箱地址。丁宇對他毫不設防，將作品交到了他的郵箱里，還對他心懷感激。
「我承認，我是個小偷。」周學明絕望地低頭。
梅君瑤聽聞此言，鬆了口氣，軟倒在地。保安一擁而上制住她，解開她褲子一看，哪有什麼炸藥，她左腿膝蓋腫起來老高，裡面分明長了瘤子。
（五）
當天所有媒體爭相報道此事，周家父子名聲徹底掃地。沈傑帶著報紙和一份X光圖來病房探望梅君瑤。
「這回他們完了。」沈傑指了指報紙標題，然後把片子放在她面前，「警員去你家搜到的。膝蓋這塊陰影很重，已經是骨癌晚期了。」
「是啊，」梅君瑤笑道，「不是快死了，我哪下得了決心這麼干。對了，丁叔叔怎樣？」
「他沒真的殺人，不會判太重，我也會儘力幫他的，畢竟他是我老師。」沈傑盯著她，「不過梅小姐能否告訴我一些別的事情？比如，整個事件中其實是死了兩個人的。」
殯儀館旁邊的飯館爆炸，老闆父子屍骨無存。沈傑去查過，他們都姓梅。
「法醫鼻子就是靈。」梅君瑤讚許道，「直說了吧，是我乾的。」
老闆平時愛喝酒，閉店後為自己炒兩個菜，然後狂飲。梅君瑤擰鬆了煤氣閥門，又在地上倒了油，離家前叮囑智商低下的弟弟到了十點鐘就打火。這點小事他是做得來的。
「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麼會拍那些照片嗎？」她苦笑。
她媽走得早，爸極度重男輕女，弟弟先天智障，爸又掙不到太多錢，見她貌美善舞，竟打起親生女兒的主意，將她灌醉了拍照，賣到網上。她被迫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黑，積重難返。
她自認配不上丁宇，提出分手。周學明得知，約她出來問他們之間可不可能，她婉拒後他表示想與她合一次影，了卻一樁心愿。網友們扒出的合照便是這樣來的。
丁宇被深愛的女友分手，緊接著又發現好友剽竊自己的作品，心情極度鬱悶。天快亮時在網上閑逛，看到梅君瑤的視頻和照片。這對他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經受多重打擊，又一夜未睡，他衝動之際從天台一躍而下。
「他最愛看我跳舞。」梅君瑤揉揉眼睛，「趁著腿還沒完全廢掉，我錄了最後一支。我知道我和丁叔叔做的事不合法，讓大火燒到殯儀館，也是想幫丁叔叔脫罪呢，但太冒犯那些死者了。其實要是可以，我本來想用更溫和的方式說出真相。」
「太溫和了沒人聽。」沈傑說。
「你其實早都分析出來了吧。」梅君瑤笑道，「謝謝你幫我們矇混過關。我時日無多，願意接受所有懲罰，但只是想在死前幫丁宇爭回他本應該得到的，為他也為我自己，讓真相大白於世，雖然真相醜陋得很。」
「很巧，我也是。」沈傑想起她微博上的文字。
光鮮外表下全是不堪入目的東西。
越是不堪入目，才越應該讓人們看看。
完
作者：葉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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