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惱,從來不在錢上
一般說來,中國傳統繪畫里的人物畫,從古至今,男人、女人、小孩子,帝王、將相、知識分子,以及仕女的模樣,無論是簡筆勾勒,還是細筆點染,看一眼就覺可親可愛,接受起來毫無難度。
顧愷之的洛神,周昉的後宮,唐寅的仕女,因要感慨女人的美麗,所以能把女人畫得要多婀娜就多婀娜。
顧閎中的韓熙載,閻立本的唐太宗,周文矩的高士,因要顯現將相、帝王與知識分子的品端貌正,所以把男人畫得要多氣宇軒昂就多氣宇軒昂。
虔誠地讚美,縱情地謳歌,揭示出美的真諦,畫出氣度的極致,是歷任畫家們的重要責任,也是他們的心中嚮往。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美術史,就是美的歷史的意思。
「賞美」融入基因,化為血脈,一代一代傳下來,養成了我們的讀圖習慣。有一天忽然看到有人居然把人物畫得不那麼美,甚至有些怪異,那驚訝的嘴巴,便要張得大大的了!
明末清初的大畫家陳洪綬(1598-1652),就是中國「美」術史上偏偏不詠美的一個畫家,他的人物畫十分費人琢磨,女人不是亭亭玉立而是彎腰駝背的,臉龐也不秀氣;小兒童往往頭大如斗,濃眉鼓眼,面相也不甜美;男人么,耳長頜尖,鷹鉤鼻子深眼窩,圓眼珠墨黑一點,不小心以為哪裡的小鬼跑出來。
因為圖式如此不同,氣韻如此相異,剛開始賞讀陳洪綬時,總忍不住在揣摩他為什麼要這樣畫。
陳洪綬木刻畫《屈子行吟圖》(印刷)
我最早讀到的他的作品偏偏還是一幅木刻畫《屈子行吟圖》,畫中的屈原沒有史書上歌詠的綽約風姿,孤獨、瘦削,跨劍躑躅著,眉宇間鎖著憂愁,把人的心看碎了。
所以翻書一讀到陳洪綬,反覆揣摩他的時間總是更長一些。
陳洪綬本人是在紹興諸暨出生,可他們家的遠祖是世居河南的居民,因為北宋淪亡,朝代改變,才隨全家遷到浙江。
陳洪綬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從曾祖父到父親,都是官宦,不算是最顯赫的官宦世家,但也是錦衣玉食的大好人家。
陳洪綬的出世也有某種中國人最喜愛的傳說,說是有一道人曾賜予其父一枚蓮子,說他吃下便可生得一個如蓮的小兒。後來果然得聰慧小兒陳洪綬,便取小名為蓮子,所以史稱的陳老蓮即為陳洪綬,這兩個名字,他是用得最多的。
出生夠好,天賦極佳,還有一顆謙虛的心,所以陳洪綬自小的家學底子十分厚實,四歲能畫大幅神像,十歲筆墨如得天授,十四歲時,憑手中之畫,已可換回不少銀兩。
但他家庭的命運卻一直在走下坡路。陳洪綬的父親死得很年輕,三十五歲即告別世界,此時陳洪綬不過才九歲。十八歲時,母親也去世了。剩得一個哥哥,卻沒把他當至親的親人抱在懷裡一起取暖,只唯恐他分走了家產,竟至對弟弟加以逼害。
陳洪綬心知肚明是財產惹了禍,不想手足相殘也不願作一分計較,留下財產給哥哥,念一份虛空的愛,永遠離開了家,自謀生路去了。
陳洪綬有如此氣度的處世態度,固然在其天性純良,不過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他不到二十歲時已很了解自我的才能,相信不用爭家產也可以活得夠好。
確實,他的人生苦惱,從來不在錢上。
水仙靈石 作者陳洪綬
陳洪綬在家時就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老師藍瑛教其繪畫,此位人物是明代浙派的著名畫家,他識得陳洪綬時,自己二十三,陳洪綬十歲。年歲隔得不太遙遠,又驚異這個十歲孩子的天賦才能,從此作了他的師,亦作了他的友,很長時間內,二人總在一起切磋畫藝。
由此可知,陳洪綬繪畫的起點,與他的開智,是如何的高,有多麼的早。
待陳洪綬離家而至紹興獨立生活時,他又拜了當時的思想名家劉宗周為師。這位明末的重要思想家是浙東學派的創始人,十分強調人要有獨立的人格與行動力,他在思想上對陳洪綬的影響,可說是終身的。
落實到繪畫上,要說陳洪綬的獨樹一幟,那種特殊的強烈的表現形式,旁人是從未想到過的,既難以模仿,又難以突破。
從才能上來說,陳洪綬非常的早慧,非常的個人化,非常的獨特。但這並不表明,這種絕頂聰明的人就會考試。
他反而有可能是最不適應某種社會秩序與規則的人。
科舉制度是被確認了的社會規則,凡有一番抱負之人,不通過這種考試就躍不上大展身手的那個平台。
博古圖 作者陳洪綬
陳洪綬三十歲那年中了秀才。但這只是曇花一現的一次勝利,此後他屢考屢敗,考了十多年,最終知道他要與仕途作永遠的告別。因為一件事情折磨人十多年,放下當是唯一的選擇了。
但這個考試敗北的人並非一介真正的失敗人物,他在藝術上的傑出才能,被當時的崇禎皇帝大為看好,一紙命令傳他進宮,要他臨摹宮內的歷代帝王圖像。
此次進宮,陳洪綬飽享眼福,得以縱覽內府的大量藏畫。這種機會對於他這種讀一葉便知秋的人來說,引起的震動可說是不小的,他迅速地吸取著他需要的營養,通過反覆的研究與比較,更加確立了自己那種有特殊表現力、不必詠美的藝術形式。
崇禎皇帝本來的意思是說,讓陳洪綬永遠在宮內畫畫,作一名內廷供奉。這樣的大才,以如此的方式服務於朝廷是再好不過的。
但朝廷也真不是一個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呆下去的地方,皇帝身邊若有奸臣或佞臣,過於有才氣與氣魄的人便會讓這些人很不爽。
小人不爽,陳洪綬見著他們更不爽。所以即使皇帝待他再好,他也並沒有在宮內繼續呆下去的想法,不久即返身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諸暨,過他的文人生活。
這裡有個小細節很值得品讀,就是陳洪綬返回諸暨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曾去五十里外的紹興居住,而住下的房子,是我們很熟悉的另一個大畫家徐渭的故居。他將它命名為「青藤書屋」,在這裡以畫為生。
這真是美術史上的一段小美談。徐渭逝世後的第五個年頭,陳洪綬來到這個世上。兩位巨匠人物從未蒙面,但竟以如此的方式神交,天地如有靈,他們彼此都將感到太幸福的吧。
今天我若是說,想去沈從文故居住下,寫寫字,看看他看過的風景,那該是多麼荒誕不經的事啊,雖然我是真的如此想。
作者陳洪綬
在中國的歷史上,崇禎皇帝(1610-1644)不是一個好名聲的皇帝。不管原因有多複雜——接鼓傳花的此朝廷,往往是上一個積弊深重的朝廷的惡果——明朝是在他的手上滅亡的。國不在,人也將不存,皇帝在三十五歲的英年隨國亡而自縊身死,而他那麼多的臣民,在滅了明朝、殺人如麻的農民領袖李自成的手下,當如何活下去呢。
可以說,陳洪綬及身邊之人全是朝代興亡的直接受害者。或者說,中國曆朝歷代的興亡必然是血腥刺鼻的殺人史,而並非什麼文明史。
亡國之前,陳洪綬的生活再不順,可天尚未垮下來,且名聲巨大。皇帝愛他的才能,民間也愛他的才能,實在是他的繪畫太有特點了,初覺怪異,繼覺有味,再覺回味無窮,更何況他的版畫簡直是一絕,他要以文為生,好好活下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不過國破而家亡,陳洪綬不僅自己曾被清兵俘虜過,幾遭殺害,他的眾多師友與名士知己,不是由於抗清而殉國,就是誓死不從清王朝而自殺。他的老師劉宗周就絕食而死。
陳洪綬沒有慷慨赴死,他在痛哭流涕之後,剃削一頭青發,入雲門寺為僧了。
他的心中裝著這不能救國的滿腔痛苦,入寺後便把自己更名為悔僧或悔遲,為國,為皇帝,也為友,為自己。
花鳥草蟲冊 作者陳洪綬
天垮下來後的日子,陳洪綬是怎麼過的呢。
他是萬念俱灰了的,曾寫下「此身不死不勝哀」的句子,痛呈出一顆文人對人間的良心。
他喝酒,縱情,愛女人,夜深人靜後飲聲泣淚。
但早晨太陽升起,他又打起精神,鋪開絹布與宣紙,淚墨齊下畫畫。
事實上,自明朝1644年滅亡,到陳洪綬1652病逝,這中間不過只剩了八年的時間。就是這彌足珍貴的八年,因為精神上處於絕境之中,對人世有了最痛切的了解,他的創作才更深入,風格上更奇絕,塑造人物形象時才更具有他自己的理解。
他的花鳥、山水、人物,以及他的傳世經典版畫《博古葉子》——尤其是《水滸葉子》,忽然全都在生命的後期,集了大成,一切都那麼神采奕奕,風格凸現。
是他把活著的煎熬,化成了生命本質上的一種張揚。
眷秋圖 作者陳洪綬
陳洪綬幼年是一個幸運的寧馨兒,父疼母愛,舉家呵護;少時則好著鮮衣,好吃美食,好書畫也好良辰美景;隨著歲月延伸,抱負不展,生命漸漸黯淡;及至晚年,國亡家破,性命藝術樣樣不保,遁入空門無非只為避難,真的是萬念俱灰。
但總還有一念未毀,那便是這關於生命不死的藝術。
我向來認為人的活著,分形式與內容之說。只有形式的,是行屍走肉,來與去空無意義;但若形式包含了內容,生命便將遠遠超越那個形式本身了。
陳洪綬在藝術上的一念未毀,便是他超越了這有限的形式,永遠對世間貢獻了他的有內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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