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反扒隊見聞錄:我遇到一個 12 歲的小偷|故事FM
今天的故事來自一位紀錄片導演,他的名字叫劉曉磊。2012 年,他加入了一個民間反扒隊,記錄下了他們一起在街頭抓捕小偷的過程。
所謂「反扒隊」,是一種民間組織,他們的成員大多都是普通市民,利用業餘時間在街頭巡邏,抓捕小偷。
中國的很多城市都有「民間反扒隊」。劉曉磊是大連人,2012 年,他有一次在新聞上看到,大連市民間反扒隊的隊長在東莞街頭遇刺身亡。在年輕的劉曉磊眼中,那位犧牲的反扒隊長,以及那些-遭遇非議的-反扒隊員都是勇敢的正義使者,是城市裡的黑暗騎士。
於是,劉曉磊聯繫到了大連的民間反扒隊,他花了兩年多時間,跟拍他們的反扒行動。
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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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1 期
/講述者/
劉曉磊
/主播/
@寇愛哲
/製作人/
@梁珂/聲音設計/
@孫澤雨/BGM List/
01.Story FM Main Theme (Under The Sewer)-彭寒
02.The Quarantine Zone-Gustavo Santaolalla
03.Tau hafa sloppie undan tunga myrkursins-ólafur Arnalds
04.Cloud Atlas End Title-Tom Tykwer
05.All Gone (No Escape)-Gustavo Santaolalla
/更多收聽平台/
蘋果播客 / 網易雲音樂 / 蜻蜓 FM
QQ 音樂 / 豆瓣播客 / 懶人聽書
—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請配合上方音頻食用
1. 當街追捕小偷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我之所以會對反扒大隊感興趣,是因為 2012 年的一則新聞。那一年,我剛從大學畢業回到老家大連,發現街上的小偷都很猖獗,卻沒有人敢於制止。在了解了反扒大隊之後,我覺得他們很了不起,能不計報酬,不顧安危地去當街打擊犯罪,這簡直太酷了。
於是,我在網路上聯繫到了大連的反扒大隊,提出跟拍他們的日常行動,拍一支紀錄片。當時,我的原計劃是圍繞那位去世的前隊長,回憶他生前的故事。雙方建立信任後,我開始每隔一兩周跟拍一次他們的的反扒行動。
他們所謂的反扒,就是三五個人一起組隊,在大連的鬧市區「巡邏」,如果看見小偷,就設法控制住對方,然後交給警察處理。
我發現,他們這幫人非常擅長在人群中辨別小偷。按照他們傳授的經驗,只要留心,小偷在茫茫人群中是非常顯眼的,
比方說是那種眼睛不時嫖別人包的人,要麼就是在一家店裡呆了半天不買東西的人,或者說,根據走路的姿勢也能做一些判斷。
其實大多數的巡邏,我們都沒什麼收穫。但少數幾次,我跟著他們拍到了當街抓小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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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hen Chambers
比方說,有一次,我們走了一下午都沒看見小偷,便準備吃晚飯收工。當時,大家穿過了地下通道,準備去坐公交車,隊長突然發現了兩個很像是小偷的人。於是,我們悄悄地跟住了兩人,果然,他們沒過多久便開始偷東西了。一等他們得手,我們立刻抓住了其中一個。控制住局面後,幾名隊員又立刻趕去追另一個小偷,我也拿著攝影機跟了上去。
跑著跑著,一群人追進了一條小巷。我趕到的時候,發現小偷已經被制服了,滿臉是血,大喊大叫。那是我第一次拍攝如此直觀的暴力場面,一時之間,竟被鎮住了。
但我還是有些不安,總覺得這條小巷裡充滿了危險,沒準會有小偷的同夥衝出來偷襲。當時,我腦子裡甚至冒出了一個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暴力的念頭——
如果真的有人偷襲,那我也只能扔掉攝影機,和他們拼了。
但好在,那次的行動很順利,小偷最終被交給了警方,反扒隊員們也沒有惹上什麼麻煩。
2. 我們真的有權力制裁小偷嗎?
2012 年那段時間,全國各地的反扒隊都處於鼎盛的階段,但,也是矛盾最激烈的階段。
一方面,反扒隊沒有執法權,他們的行動在法律上很難被警方認可;另一方面,為了制服小偷,反扒隊員難免會使用暴力,這往往會使他們自己陷入不義之地。
在大連,甚至有反扒隊員在抓小偷時,把對方打成了植物人,因此被判刑入獄。這些矛盾和衝突我之前也通過其他渠道有所了解。但我真正開始產生切身體會,卻發現,它給我帶來的觀念衝擊和反思比我預想得要複雜得多。
有一段時間,反扒隊員給我拿來了一些他們過去自己拍攝的素材,讓我幫忙剪輯。為了保留證據,他們在和小偷對峙的時候會拍下現場的情況,這些素材讓我很受震動。
是這樣的,雖然說,我自己親身見證過街頭抓小偷的,但問題是,當你身處於一個具有危險隱患的局面中時,通常是很難保有理智,去做客觀的分析和判斷的。而當我站在局外,去觀看反扒隊員拍攝的素材時,一些令我隱隱擔憂的問題得到了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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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otte Maddison
其中一個素材是一個審問小偷的場面。當時,那伙小偷大概有四五個人,逃走了一個。被抓住的小偷中,有一個是很年輕的女孩子。畫面中,反扒隊員們把那個女孩圍在牆角,威脅她供出同夥的下落。
看得出來,那個女孩是被幾個男同夥帶出來偷東西的。她似乎很害怕,一直在哭。
這個場景讓我心裡很不舒服,就好像一群貓把一隻小老鼠團團圍住,對它厲聲大叫。我不喜歡這種自上而下的審問關係,在這樣的關係中,上位者出於道德正義,將自己的行動賦予了絕對正確,絲毫不顧及下位者的尊嚴和感受。而在這樣一個過程中,你會發現,人性中隱秘的惡被不自覺地誘導出來了。
我心裡很矛盾。我清楚這些反扒隊員都是善良、有正義感的普通市民。在平時的相處中,他們也都很和善,很通情達理,不像是崇尚威權的那種人。但在這樣的境況下,他們無可避免地被某種可怕的情緒控制住了,變成了施暴者。
我該怎麼評判他們?我該怎樣看待他們所作所為的意義?他們的存在對這個社會真的是有價值的嗎?
我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3. 小偷,伊力
第二年,一個孩子的出現讓我打開了新的視角。
那個孩子叫伊力,是個小偷,才 12 歲,是在偷東西時被反扒隊抓到的。
他說,自己不想再偷東西了。
於是,反扒隊把他帶到了我那裡,想讓我幫忙聯繫媒體,找到孩子的父母。第一次見到伊力時,他很警惕,不肯面對我的鏡頭。當時是夏天,他穿得很單薄。反扒隊把他的上衣掀開了一點,給我看孩子身上挨打的傷。他們判斷,這孩子一定是被強迫做小偷的。
我看著這個一臉警惕的孩子,我被觸動了。我想為他做點什麼。我還想試試看,能不能通過救助這個孩子搞清楚,
那些以扒竊為生的人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命運。除了逮捕小偷,審問小偷,我們究竟還能做什麼?
伊力說,他不知道父母在哪裡,也沒有聯繫方式。我決定暫時照看他,想辦法讓他回歸正常孩子的生活。
我帶他去了北京,給他找了一家公益學校,讓他上學。但他在學校很不服從管教,惹出了很多事,學校便要求他退學。
我很是頭疼。這個孩子比較不同尋常,九歲就被人帶了出來四處偷東西,很難適應普通孩子循規蹈矩的生活。有的時候,我帶他出門,在一些公眾場合時,心理總會有隱隱的不安。我特別擔心他偷東西,被再次拖到逼仄的深淵裡去。
但在一天一點的相處中,我們的信任也慢慢建立了起來。在我的身邊,伊力沒有再偷過東西。
有一次,我和伊力一起看電視時,播到一個尋親節目。節目中,電視編導帶著一個孩子找爸爸媽媽調解關係。
伊力問我,那個孩子為什麼要哭。
我說,因為他的爸爸媽媽不要他了,他很難過。
伊力說,我爸爸媽媽也不要我了,我怎麼就不難過。
那一瞬間,我被哽住了。我能感受到這個孩子內心的痛苦,但他卻把這些情緒消化掉了,表現出習以為常的樣子。對他來說,這其實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傷害。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伊力在我面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面。以前,我從來沒見他哭過,也沒見他示弱過。我想,他大約是信任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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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磊和伊力
4. 伊力跑了
一年後,我就把伊力送回了大連,交給反扒隊的朋友照顧。有一天,反扒隊的人告訴我,伊力不見了。
幾個月後,他們接到了一對陌生夫婦的電話。他們自稱是伊力的父母。我這才知道,原來伊力的父母一直在大連,而伊力離開反扒隊,是回到了父母的身邊。我原以為,伊力能就此安頓下來,可沒想到過了又幾個月,伊力再次離家出走了。
得到消息後,我跟他的父母一起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後來,我找到了一間他出現過的網吧。到了那裡,我才知道,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伊力再次被人誘騙走,當了小偷,還被抓進了少管所。
網吧的人告訴我,我來晚了。那裡遍地都是像伊力一般大的孩子,只需要一個罐頭,一點零食,他們就能被拐跑,成為小偷的預備軍。
後來,我和伊力的爸爸聊天,這才知道,伊力不是因為缺乏庇護,而是因為缺乏管教才變成這樣的。他們夫婦原先有一個孩子,後來夭折了。於是,有了伊力後,他們便予取予求。但他們家是開燒烤店的,條件有限,有時候,伊力想要一些貴重的東西,夫婦倆便難以滿足。於是,一旦有人拿出具有誘惑力的東西,伊力就會跟著他走。
我心裡一陣唏噓,不知該說什麼好。但我總覺得,那孩子還小,還有被挽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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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e Daniloff
5. 天下無賊
2017 年冬天,伊力的爸爸通知我,孩子要被放出來了。
我去了他的家鄉等了好多天。那是個貧瘠的山村,裡面可能住著很多個像伊力一樣孩子。
伊力被關進去時,是 16 歲。如今,兩年過去,我再次見到的他已經成年了。
那種感覺很奇特,就好像告別了一個孩子,接回來一個大人。
他變聲了,頭髮剃得很短,整個人也明顯變乖了。我不知道他在看守所里經歷了什麼,但我隱隱感覺到,這孩子似乎被規訓了。
後來,他跟著父母回了大連,在燒烤店裡幫忙。我偶爾會去看他,盼望著可以找到機會為他開解心事。
有一次,我開車帶他去河邊散心。那天,他告訴我,
他想把自己經歷過的事都寫下來,給那些像他一樣的孩子看一看。
我很欣慰,彷彿覺得,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有照顧他的反扒隊員做的那些事終於有了意義。雖然歷經了這麼多波折,但最終,也許正是陌生人的善意令這個孩子沒有對世界絕望。
我不敢說是我和反扒隊挽救了伊力。或許在更大的意義上,是伊力挽救了我。
他讓我重新相信,在社會問題面前,個體的努力是有價值的。
去年,我把自己拍攝的反扒隊行動,以及和伊力的相處經歷剪成了一部十分私人化的紀錄片。
另外,我和當年的反扒隊員們還有聯絡,他們大多回歸了正常生活,有的開出租,有的做生意,偶爾看到小偷,也只是打個電話報警,不再去做冒險的事了。
* 本期頭圖 | Kyle T. Web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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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梁珂
運營 |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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