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隆對話劉慈欣:科幻創作與中國科幻
2月18日下午,在北京柏悅酒店,作為《阿麗塔:戰鬥天使》推廣活動的一部分,電影導演詹姆斯?卡梅隆和科幻作家劉慈欣進行了一次挺有趣的對話。
兩人主要聊了聊科幻電影、科幻文學的創作,以及對中國科幻電影的一些看法和期望,兩位大師敞開心扉聊了些大實話。游研社受邀參加了這個活動,並把兩位現場對話整理摘錄出來,和大家一起做個分享。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問:您對科幻最感興趣的領域是什麼?
劉慈欣:亞瑟?克拉克的作品把我引上科幻這條道路的。所以我對科幻感興趣的是亞瑟?克拉克所描寫的那種遙遠的世界,最好有儘可能廣闊的視野和深遠的時空。
這和我的工程師背景沒有什麼關係。工程師是面向現實的,是一個工匠的東西。而我喜歡的科幻是面向未知的,面向未來的,是一種更加超脫,更具有哲學色彩的東西。
我也想過去學習天體物理,但是那會我分不夠,只能考上工科學校(笑)。
卡梅隆:我上大學的時候學的是物理和天文,我那個時候就就對未知世界充滿興趣,也希望能接觸到最前沿的科學研究。在我眼中那和尋找上帝差不多,我想要知道為什麼這個世界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在我眼裡科學家和科幻創作者是很相似的,他們都充滿了好奇。只不過科學家會用一生去尋找真相,而科幻作家則會虛構一個(對世界的解釋),這比當科學家要簡單多了。
不過優秀並且負責任的科幻作者會尊重現實的科學規律,這是科幻和幻想的一個很大的不同。就像亞瑟?克拉克說過的,我們無法分辨足夠高級的科學和魔法之間的區別。
我很欣賞《三體》系列的一點就是,劉慈欣用大量的篇幅說明了為什麼超光速旅行會無比困難。也許在科學理論上超光速旅行是可能實現的,但這絕對不是魔法。劉慈欣的作品中人類實現太空旅行和衝出太陽系的過程十分真實,要付出漫長而艱辛的努力。
順便一說,我是劉慈欣的粉絲。如果你看到《三體》在美國銷量猛增,那是因為有段時間我向所有人推薦這個系列。
問:從《終結者》到《阿麗塔:戰鬥天使》,卡梅隆創作了許多半人的異型生物,這背後有什麼樣的思考?
卡梅隆:科幻吸引我們的一個點就在於(科幻世界)十分不同。凸顯這種不同的方式之一就是用人類的形態來作對比。以《阿麗塔:戰鬥天使》來說,片中的阿麗塔就提出了這個問題:到底怎樣才算是人類?
如果我們把軀體替換成機械, 如果我們可以隨意探索大腦,那麼人類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在我眼中,我們現在就生活在科幻的世界裡,過去許多科幻作品的預言都成真了。這個世界就像一場巨大的科學實驗:技術在飛速進步,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也反過來影響了社會的變遷。
沒人知道我們將要去往何方。也許人類已經走到了懸崖邊緣,也許人類會有一個更好的明天。這種不確定性是很有意思的,當然也可能會讓很多人接受不了。我的作品的一個主旨還是體現這種人類和科技之間愛恨交加的關係。
劉慈欣問卡梅隆:近年中國科幻電影取得了一些成績,卡梅隆最希望看到中國科幻電影能有什麼樣的發展?
卡梅隆:我覺得你需要把《三體》三部曲拍成電影。
劉慈欣:我覺得我們現在還是應該拍一些容易點的題材,《三體》目前對於我們的經驗和能力來說還是有點困難。您感興趣和想看到什麼樣的科幻電影?
卡梅隆:科幻作品這麼多年已經有了很多不同的種類。您的作品裡有許多故事,有關於科技發展的,有關於人與人之間的鬥爭的。我希望夠能看到兩者的結合:既有宏大的設計,也有對人類社會以及人內心世界的思考。
我個人是個樂觀主義者,我想看到的中國科幻,不一定都要有光明的結局,但是可以多一些角色的多樣性,不一定都得是相對陰暗的樣子。
當然對於正在佔據主流位置的中國科幻電影來說,拍的越多越好。我們應該給他們創作的自由,讓他們自由探索關注的重點。劉慈欣接下來有什麼工作計劃?
劉慈欣:我接下來的工作當然還是去寫科幻小說。我會盡量不去想我的作品會不會變成電影。這個想法還是挺難擺脫的,但是我還是會去努力,因為這個還是挺限制我的創作的。
卡梅隆:我很贊同。想要自由創作,就盡量不要被商業思維影響。我的科幻創作主要都是電影,這和小說還是挺不一樣的。過去30-40年里,電影在做的事情其實是把上世紀30-40年代的科幻想法普及給更廣闊的觀眾。比起科幻小說,電影一般要落後個二十年。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很奇特。現代科技的發展已經追上了許多老科幻小說的設想,而很多新的科幻思想卻還沒有受到廣泛的傳播。觀眾對題材十分挑剔,像反烏托邦這種主題就很難取得商業成功。在上世紀70年代《星球大戰》以前,科幻作品其實都沒有什麼市場。
不過最近的情況還是有點變化,一方面我們有漫威宇宙這種面向市場的作品,一方面我們也有《降臨》和《機械姬》這種嚴肅去想的作品,所以情況還是挺有趣的。
劉慈欣:我之前也很好奇國內觀眾對國產科幻大片的反應。不過今年春節我們至少找到了一部分答案,他們的反應還是挺讓人高興的。我認為中國科幻電影未來應該有很多種發展方向,有很傳統很「硬」的科幻,也有很文學、很大眾化的科幻,這才是正確的道路。
我不希望中國未來的科幻電影被某個作品或者某個類型形成的框架所限制住。當然現在說這些還有點早,我們的一切剛開始,還有很長的路。
卡梅隆:我完全贊同。我一直都在尋找一種中間地帶。像《阿凡達》,是一個相對偏「軟科幻」的作品,但我也花了很多精力研究飛船飛行的原理和懸浮山的成因。我希望這些東西都有科學上的合理性,儘管他們不一定會在熒幕上直接展現。
《阿麗塔》中也是一樣。故事裡的懸浮都市其實是個太空電梯的一部分,一直連到30000英里外太空中的另一個建築。但是觀眾對這些其實沒有那麼大興趣,他們可能更關注動作場面和愛情故事。我希望能在中間找到一種平衡。
我這麼說不是為了指點誰,每個導演都會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和關注的點。我覺得劉慈欣說得很對,重要的是不要被一種框架限制住思想。科幻的本質就是要跳出盒子思考,如果你做得好,甚至不會覺得有盒子存在。
問:科幻文學和科幻電影之間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劉慈欣:中國的科幻電影,可能更適合原創劇本一點。但是現在國內很缺少科幻編劇,這也是我國科幻電影發展急需解決的一個問題。當然也需要時間去培養科幻編劇,去鼓勵他們的成長。
卡梅隆:改變了科幻電影,甚至整個電影業界的《2001:太空漫遊》和《星球大戰》都是原創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有很多,但是都很難抓到原作的精髓。電影是一個限制很多的表現形式,兩個半小時的電影可能也就能表現書里一百多頁的內容。
假如有人翻拍《三體》,可能需要拍成6部電影,就算這樣也不一定能還原出原作的深度。想用電影去還原書中豐富的細節是很困難的。所以最好的科幻電影就是原創電影,而不是去改編。當然這不是說不能改編,只是說這麼做會很困難。畢竟我覺得還是需要有人把《三體》拍成電影的。
劉慈欣:關於電影改編我想到一個有意思的事。曾經有個香港的科幻協會送過我一本科幻雜誌,封面是他們和亞瑟?克拉克的通信。亞瑟說他有個小說(《與拉馬相會》)要改編成電影,馬上就要開拍了。這(個通信)大概是在七十年代末的事情。
到現在這個電影還沒開拍,還不斷傳出改編的消息。所以三體用這麼長的時間去改編也是很正常的。
《拓星者》導演張小北提問:一個國家的電影需要發展到什麼階段才能拍攝科幻大片?為什麼到現在我們才拍出好的科幻電影?
卡梅隆:中國最尖端的特效技術一直在成長,現在終於能夠在全球層面競爭,這是一個原因。我不是中國電影的專家,但是我感覺過去20年里中國的幻想電影大部分都是歷史幻想、遠古神話題材的。這種電影很有趣,很受歡迎,但不是科幻電影。
所以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中國觀眾的口味為什麼發生了變化?我覺得還是在於科技的進步。中國正在變成最大的電影市場,變成最大的經濟體,都是由科技進步帶來的,人們正在目睹這一切,也在學會去適應。
我個人的理論是,當科技迅速變化的時候,人們肯定會對未來感到好奇。科幻不是去預測未來,而是去避免未來。科幻會去想像將會發生的可怕災難,並且為我們提出預警。可能這就是現在中國的時代精神,也希望這正是一個潮流的開始。
劉慈欣:科幻電影還是一個時代造就的東西。時代到了,科幻電影才會出現。中國必須處於一個快速發展快速現代化進程中的時代背景,有強烈的未來感,才有產生科幻電影的條件。
我們現在離美國科幻電影存在巨大差距,中國沒有向美國那樣完整的(電影)工業體系。我覺得這些困難隨著努力都能克服。不過也有一些很難克服的困難,想產生好的科幻電影市場,必須有優質的原創內容,但我們國內現在缺少這樣的內容。
科幻小說也好,科幻電影劇本也好,都是優質科幻電影的基礎。 我們現在很缺少這種東西。說個題外的話, 科幻小說是一個人在寫,科幻電影劇本是一個團隊在做。但是我設想科幻電影可能會迎來個人創作的時代。技術的發展可能很快可以讓一個人——我們叫他電影作家吧,不是導演,沒什麼可導的——就能造出一個科幻大片。
卡梅隆:導演還是很必要的(笑)。
科幻作家陳楸帆提問:關於流浪地球有很多科學元素的討論。你們是如何看待科幻電影中科學的真實性與可信性是如何看待的?
卡梅隆:首先我覺得我有責任尊重科學原理。雖然我拍的電影里有飛天神山,但是我可以向你解釋清楚為什麼這個山會飛。好萊塢,或者說電影業整體不太在乎現實性和科學性,我本人很不贊同。 我希望我的作品中的科學理論儘可能準確。
另外,我覺得這個社會對「真相」的定義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社交網路可以讓妄想狂很容易抱團取暖,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但是科學的價值就是讓我們不是去「相信」,而是去「接受」經受過科學檢驗,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結果。
在這個難以分辨真假的年代,我們更應該向科學尋求答案。只有一種方法論和思維方式可以幫助我們接近真相,那就是科學。其它的都只不過是觀點。
科學的方法,就是我們得到了數據以後進行分析,得到一個理論,然後去試著證明這個理論是錯的。如果不能,我們就接受它。我覺得如果要尋找未來的可能性,最好的方法就是尊重科學。
劉慈欣:我是把科學當成一個礦藏,我從裡面提取靈感。我認為科幻小說、科幻電影尊重科學,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能有好的故事。我們可以試一下,試著產生一個最瘋狂的想像,然後拿前沿科學和你的想像比,會發現你還真的瘋狂不過它(前沿科學)。
目前我能知道的最瘋狂最不可思議的想像力,就是前沿科學產生的。所以我們必須從科學中去尋找資源,別的地方這種資源找不到。
會談部分的整理就到此為止了,整場會談感覺兩位聊得還是挺深入的,尤其是卡梅隆看過劉慈欣的作品,劉慈欣也看過卡梅隆的電影,彼此之間也能找到很多共同語言。在活動最後,《流浪地球》的導演郭帆給卡梅隆獻上了一幅終結者的畫,為這個活動畫下了句號。
*部分對談內容有刪節和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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