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丨王寶強無色無相
很多年前,師哥和他說:這山下眾生,皆有色相。
2001年,拍攝《大腕》間隙,葛優看群演中有個少年滿臉雀斑,笑起來一口白牙,便順手摸了摸頭。
少年名叫王寶強,為了不遲到,頭晚在北影廠樹下睡了一夜。
他覺得葛優眼神意味深長:那麼多群演,怎麼就摸我啊。
後來,他得空就在糊牆報紙上,練自己名字。室友笑他:大明星,給我們簽個名。
他租住在北沙灘一大雜院中,院中滿是人間色相。
拋妻棄子的山東大漢,酷愛背台詞,最後靠打黑拳詐敗,才鼻青臉腫填飽肚子。
自詡眼睛比趙薇大,身材比趙薇好的女孩,不從潛規則,最後去了夜總會坐台。
大院人聚人散,每個人都在他心中留下一筆煙火痕迹。
他揣摩著痕迹,蹲守在北影廠前,對穴頭們擠出笑臉:你好,我是王寶強,在少林寺學過6年武術。
沒龍套可跑時,他就去大廈做清潔工,一天掙25塊,基本用來洗照片,一送幾百張。
別人勸他,劇組看都不看就扔了,還是安生找個工作吧。
他結巴著說,還是想演戲,「沒準第100張看不到,第101張就看得到呢。」
一個副導演當面把照片扔進垃圾桶,「你連普通話都說不好,你這樣子,你這身高,想當演員?」
大雜院里放過一次《喜劇之王》,一群龍套擠在破電視前,看著星爺懇求角色。
「有沒有有台詞的角色啊? / 沒有。沒有台詞,露一張臉也行啊? / 沒有。完全看不到的有沒有啊? / 我現在就看不到你啊。」
龍套們笑著,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2001年冬天,工地午休時,王寶強BP機響了,穴頭群發通知《盲井》選角。
1000多龍套報名,導演李楊相中王寶強。複試時,王寶強溜邊站,不敢正眼看人,怯怯地說,我在少林寺練過武術。
李楊說,不用武術,用的是表演。
電影中,灰暗房間內,小姐脫衣,他蜷縮床角。
人間色相污濁皮囊,他惶恐無助,又盡化懵懂茫然。
他憑《盲井》拿下金馬獎最佳新人。
之後,他去《巴士警探》做替身,從2米多高防火梯上,一遍遍摔落水泥地。
別人假摔,他直愣愣真摔,血把袖子浸濕了。
後來一個編導發覺,這哥們剛拿過金馬獎,便跑去拉住他:兄弟你別摔了,再摔命都沒了。
不久後,馮小剛被陳國富拖去看《盲井》,看完決定邀王寶強演《天下無賊》。
成名後,片約接踵而至,王寶強推了很多劇本,最後選了個高難度角色。
他在《暗算》中演瞎子阿炳,拔了眉毛,瘦了十斤,天天念報紙練普通話,回到房間還在練眼睛上翻。
劇本里阿炳聽力過人,他苦練一個月,練得兩耳後麵筋都能動了。
他去香山盲校體驗,吃飯時盲人都用手抓,王寶強沒盲觸經驗,只好挑黃瓜吃。
校方以為他愛吃,每頓飯都準備一大盤,連吃三個月,「這輩子的黃瓜都吃完了。」
《暗算》播出後,觀眾一度以為,演阿炳的真是個盲人,看著讓人心痛。
導演柳雲龍說,王寶強的阿炳在本色基礎上,有了創造力。
拍《士兵突擊》前,王寶強被送到新兵營體驗生活。
開機那天,眾人在賓館餐廳吃飯。
連長臨時起意喊了一聲「許三多,卧倒」,王寶強當即倒地,並在餐廳匍匐前進,全不顧四周目光。
編劇對導演說,我靠,你找對人了。
許三多成為國民偶像,上全當年媒體各類榜單。王寶強一度走不出,覺得許三多就是自己。
編劇蘭曉龍受訪時說:寶強現在有點暈,希望他能走出老A,然後一直走下去,走到非常自由。
「他的自由是回家。」
王寶強回了趟少林寺,每天躺在寺後大石上,光膀子暴晒。
太陽毒辣,傻根和許三多的影子長長短短,最後消散不見。
第二年,拍《集結號》,有一場戲他抱著彌留戰友,沒怎麼醞釀就涕淚橫流。
懷裡戰友本來還有兩句台詞,看此情景,直接閉了眼。
知乎網友說,那一刻,過往的角色全都看不到了。
做群演時,王寶強第一個戲,是在明清一條街上演路人,一共15秒。
他戴上清朝長辮,興奮地甩來甩去,不小心甩到旁人,趕忙鞠躬道歉。
他問穴頭,演什麼,怎麼演?
穴頭指揮他:從街這頭走到那頭,好,結束。
沒有老師,沒有教材,沒有考試,他的演技是在片場一路琢磨出來的。
他在自傳中總結:笑的時候稍稍眯起一點眼睛,會顯得更憨厚;稍稍低頭,眼往上瞅,露出眼白,更惹人同情。
他在人間色相中穿梭,被畫上一層又一層臉譜,卻少有人注意臉譜下的靈魂。
2010年他拍《Hello 樹先生》, 「樹」是個會寫詩受歧視,後來神經錯亂的社會底層。
王寶強喜歡「樹」,因為足夠複雜,沒有一點他的影子,要重新塑造。
他開始一天三包煙,並堅持用最便宜的塑料打火機。
點煙嘬煙的動作讓老煙民懷疑:他之前真的不抽煙?
提前一個月,他就套上邋遢西服,幻想洒脫中的悲傷。兩臂如樹先生般,整日不自然扭曲。
有一天,他衝進會議室,嘴裡每一句話都聽著很正經,連起來卻不著邊際。
導演說,那種入戲狀態,有點像默片時期的卓別林。
「他的領悟力、處理方式、對電影的判斷能力,其實勝過表演天賦。」
拍樹在荒野亂跑時,王寶強忽然喊停。
他說,現在跑得能揚起土,太快了,樹是個瘋子,應該漫無目的、走走停停,看起來又可笑,又瘮得慌。
憑藉「樹」,他成為亞太電影節影帝,獲獎時他說 ,「我想完全拋開王寶強這個人」。
顧長衛電影《最愛》中,他只有10分鐘戲份,演一個拿喇叭宣傳秘方的艾滋病人。
電影最後,為病友送葬時,他隨手摘了朵小黃花掛在耳邊。
影迷說,這個小動作,只有王寶強能想出來。
2012年,賈樟柯找他拍《天註定》。沒給劇本,只說了角色形象,是他從沒嘗試過的,很難。
為了找狀態,他在開機三個月前回老家干農活,在稻田中自說自話。
他飾演出身鄉野的殺手三兒,幾乎沒台詞,全靠眼神動作。
小混混互毆得滿臉是血,他淡漠旁觀,嘴角微微翹起,麻木,不屑。
殺人前,他只需沉默站幾秒,臉上便寫滿殺氣。
同一年,他還拍了《人再囧途之泰囧》。他黃毛,賤笑,翻山墜河,飆車騎象,不亦快哉。
有記者問他,10年過去,你怎麼從傻根、許三多,變成了殺手、毒梟和寶寶?
他回答:不是我欺騙了世界,是世界真正認識我了。
這世間有萬般色相,以色相取人,常會誤人,更會失人。
十五年間,傻根單純樸拙,三多堅韌善良,泰囧的寶寶帶著新時代賤萌,唐人街里的唐仁,滿是人到中年、無處安放的荷爾蒙。
王寶強留下的色相,是如此鮮明,以至於我們,並不熟悉真實的他。
他本性羞澀,拍《唐人街探案》女裝狂奔戲,他要反覆催眠自己:你是唐仁,不是王寶強,是王寶強,這事兒你做不成。
他又情商頗高,《一個人的武林》發布會,他變著法誇甄子丹。最後聽得驕傲的甄子丹,笑著求饒,現場記者說,「他的情商已經非常高了」。
在電影片場,他能給朱時茂講戲,看得同來客串的陳佩斯連連稱奇,「以前只有我能跟老茂講戲,別人兩句就翻了」。
《新喜劇之王》見面會,記者問周星馳,為什麼選王寶強,星爺說,「反正我們兩個死跑龍套的,心意相通。」
電影中,他扮演過氣明星,嬉鬧搞笑,又收斂安靜,在劇里劇外看著掙扎的女主角,如同看著當年的自己。
他穿過喧囂人間,演過諸般色相,終於無色無相。
2015年,王寶強出演《道士下山》。
師父推開道觀後門,山路狹窄曲折,山壁滿是青苔。
師父說,一門之隔,就是兩個天地。
山下的世界你沒見過,好好壞壞,什麼人都會遇到。
王寶強背著竹箱下山,山下的人間蒸騰浮華幻象。
那石階如此陡峭,每一步他都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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