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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祖籍


作為壩區彝族,巍山僅有兩個古村落。一個是佔馬村,一個是二海村。我的老家就是二海村。

少年時代,曾遭受附近宗旗廠人的欺負,他們口口聲聲罵道「打死楊羅羅」、「打死楊羅羅」,記不清為此打過多少年、多少次土石戰。那時,兩個村落之間生長許多荊棘,孩子在傍晚到來,就聚集在荊棘兩側,手裡掄起土塊或石頭,投向對方的陣地。不管打中與否,就是想出口憋在心裡的惡氣,讓對方知道我們是不可以隨意踐踏的人群。可無論我們怎樣努力,還是沒有甩掉「楊羅羅」的包袱。心中也產生過各種迷惑,為什麼其他人,如宗旗廠人沒有人罵成「宗羅羅」、陳德廠人為「熊羅羅」、張洪廠人為「李羅羅」,偏偏喊我們「楊羅羅」呢?


興許是因為村中延續的習俗,他們不曾有過,只有彝族人擁有的緣故吧。

記憶中,老年婦女多頭裹黑布包頭。其梳理方式為,先把洗滌乾淨且晒乾的長髮編成辮子,纏繞頭部,發梢與黑布一端用棉繩紮緊,然後一層緊貼一層地把數尺長的黑布裹在頭上,形成保暖避塵且莊重典雅的包頭。上身穿鑲邊或繡花的大襟右衽上衣,其內襟較小,多用白絲綿縫合,柔軟地緊貼內胸;外襟(大襟)深色厚實,包裹身體,領口綉有小花。腰部系圍裙,將腹部及臀部裹緊,起到做事便捷的功效。她們戴耳環,耳垂多變形。腳穿自己所做的圓口的燈草絨的綉有鮮艷飛鳥花草鞋幫的鞋子,似乎抬腳的瞬間,心裡就洋溢一股超越他人的自豪感。這些婦女中有上院子的二媽(楊凱的奶)、三媽(阿祥的媽)、四媽(小二的奶),下院子的二奶(順澤的奶)、外院子的大媽(柳佩的媽)、三嫂(阿金的媽)。而中年婦女若處於哺育期,則用長方形的外側綉有波形環繞的中心有醒目牡丹花或福字的裹被背上自己的骨肉,專註地在室內室外忙碌。

男人穿多褶寬腳長褲,俗稱大檔褲。大冬天的時候,他們坐在石板上聊天,必須有意識地把褲筒緊一緊,摺疊起來夾在大腿與小腿的縫隙間或壓在石板與小腿下,否則耐不住風寒的侵襲或干擾。村裡只有幾個男人有能力穿上羊皮褂,一個是下院子的大爹(永達的爹)。一個是上院子的大哥(楊仲的爹),僅有外院子的二哥(家用的爺)穿上麂皮褂,其他男人都穿單薄的中部開襟的深色上衣。這些人喜歡抽自己種植、晾曬、乾燥後橘紅色的旱煙,休息時,隨意取出一縷油膩膩的帶有幾分韌性的裹捲成長條的煙片,用指甲分開成若干段,去除過硬的葉柄,將相對破碎的置於彈性較好的煙片上,熟練地在腿上輕輕翻卷,一根旱煙就成型了,插入紫竹桿的煙鍋後點燃,吧嗒、吧嗒地抽起來。那口中噴出的煙霧讓周圍的人受不了,只好乾咳幾聲遠遠地躲開。

下院子的大爹,會唱牛歌。每到插秧季節,泥水溢滿鬆軟的土層,不論是犁田還是耙地,大爹所趕的兩頭大水牛,都會因他所唱的牛歌而失去平時的犟勁,溫順地隨著他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的唱腔,在泥水田間來回行進,不會發生重疊或漏耕漏耙的現象。他的牛歌也引來周圍插秧婦女的愉悅,本來枯燥的始終彎腰後移的舉動,早已讓她們心力交瘁,但聽到大爹的牛歌傳來,個個立起耳朵聽。插秧快的婦女,乾脆直起腰身,笑臉甜美,幾句挑逗聲,又催促大爹多唱幾曲優美的小調,讓勞作中的每個人多多享受。上院子的大哥(小二的爹)會吹葉子,小時候最喜歡跟在他身邊。他個高清瘦,隨手採摘路邊樹上的一片綠葉,放置下唇上,兩指輕壓葉子兩端,稍稍運氣,就能吹出悅耳的曲子。醉心的小調中,可以是傳統的京戲、越戲的名曲,也可以是自創的抒發自我心境的葉子歌。

可惜這些人都已千古,只有依稀的音容笑貌銘記於心中。


我們村過「二月八」,那是全村人的祭祖節日。這天早上,村裡的老人在廟裡早早地忙碌起來,有的燒紙焚香,有的跪拜吟誦經文。有的吹笛子、打鼓、拉二胡,有的敲木魚、撞罄、搖手鈴。各種音符起落中,完成一曲曲古樂洞經的拜唱。當室內佛堂上的頌經結束,這些穿著黃色錦袍的長者,變魔術般反穿衣袍,再次出現在小廟的天井內時,確是玄色衣冠,令人嚴肅神奇。此刻,五彩錦旗飄蕩,金色佛章垂簾,香煙四周繚繞。一次次的鳴炮,一次次的禮拜,一次次的經師跳神。這些經師,伴著起伏的鑼鼓聲,一手斜插二指擋道,一手緊握長劍,四處揮舞。口裡說著誰也聽不清楚的咒語,驅魔避邪,祈神保佑。其舞步輕快,一會兒串向高築的平台,一會兒落足平地,一會兒奔向指定的方位。似乎有飛檐走壁之功夫,又有通天庭入地獄的法寶。

膽小的孩子,驚恐地躲在母親的懷裡,悄悄地把頭露出來,撲閃著雙眼,看著他們大發神威,自然也失去了亂跑撒野的行蹤。最多只能在母親的庇護下,牽著小手,跺著碎步,低著頭顱,不敢出聲,膽戰心驚地到佛像前,虔誠地跪拜,然後飛速脫離祭祀的小廟。

習俗中,這一天早飯是素食,下午才開葷。既然是開葷,村裡就要殺肥豬。且把大部分的豬肉,按照村裡固有的戶數,分割成一個個小肉山,排放在乾淨的草席上。每家每戶的主事男女,手裡端著鐵盆或提著竹籃,依次聽從村長的安排,取到一堆豬肉,客氣答謝中開開心心地拿回家作為來日家裡最富足的營養品。留下來的豬肉做成「老八碗」,且豬血也蒸煮成血米飯。看著殷紅殷紅的米飯,心裡感覺十分的奇怪。但因為香潤可口,加上老人祭祀後放置桌上的老八碗,給人強烈的取食慾望,也就不去思考什麼,大口地吃起來。同時來回地好奇地觀看左右身邊的桌前,那些大人相互敬酒的豪邁舉動。

那天的活動很特殊,成年人會把連通外圍的土路或石子路,在前往村口的地方,用荊棘柵起來。彷彿是一種忌諱的象徵,告訴外村人不能前往我們的村內借道趕路,也不允許外村人到村裡走訪親戚朋友。那時,自己來回上學要經過堵在路上的荊棘,這些荊棘很長時間後才慢慢被人不知、鬼不覺的人偷偷取回家裡做煮飯炒菜的柴火。但地上留下的鋒利的殘刺,沒有人清掃,經過時很小心的避開,以防刺傷了腳底發炎化膿,遭罪不輕。


還有「火把節」,周圍村落的傍晚,不見火把燃燒。可我們村裡,由該年成婚的家庭牽頭,舉辦隆重的全村人的聚集活動。這天中午就開始各類事宜,有的人上山砍伐大松樹,修枝落葉後,幾十個人輪換著扛回松木到指定地點,把上一年風乾了的火把主幹,劈成長短適中的柴火,再用鐵絲固定在新砍伐回來的火把主幹上,添加上升斗、彩旗、藤條、鑽天鼠、地老鼠、水果等,午飯前立起火把。大部分人忙碌著宰豬(再次分肉於每個家庭)殺雞,剪切蔬菜,煮飯燒火。隨著時間推移,經長輩祭祀,男女老少圍桌聚餐。來不及收洗,大家紛紛湧向廟後的立起的火把前,等待火把燃燒的盛況。火把在老人用飯菜、香茗、紙錢、紅香、跪拜等一系列禱告儀式後,燃放鞭炮,同時點燃火把。

熊熊的火把燃燒著,孩子就去火光飄落的地方搶熟透的熾熱的水果。這是少有的禮數之外的驚呼與狂喜。見到火光更高的天空,七彩的電光閃爍的煙花綻放,大人們雙手作揖祈禱風調雨順,孩子們驚嘆的目光中手裡舉著小火把互散砰砰作響的香面,惹得大家喜笑顏開,蹦跳躲避。而膽子大的男人,拿著早早準備好的小火把,到田間地頭來回走動;揚起火把,撒上香面,將周圍的害蟲進行一次人為的燒殺。

全村的大型活動,都在廟裡。如今已經擴建,一側有運動場所和客房,但小廟沒有改變,還是記事時的模樣。小巧端莊,古色典雅。很多人在交流中只是簡單地說「廟前」、「廟後」、「廟裡」,卻忘記了「土主廟」的全稱。這個稱謂,不是現在臆造所為,也不等同「寺」的含義。雖然小廟曾在四十年前發生過一次火災,燒盡一切供奉的神靈塑像,也燒毀了一切關於村史典章的書畫。但後來重建的小廟,幾乎保持往日的記憶,在人們心中一樣神聖不可侵犯。只有敬重的意念,膜拜的虔誠。而居於中心的佛祖,與舊時所建的巍寶山土主廟內佛祖雷同。它是前後家族的變遷及弘揚彝家的祖訓的現世模板。每年各個家庭組織的大小事,老人們首先要去祭祀土主廟的祭祖,回家後才到樓上祭祀先逝的長輩。而跟隨祭祀的兒孫,始終模仿老人跪拜在地上或樓板的圓坨上。


前幾年到南詔後裔的居住地啄木郎觀光,機遇巧合地發現此村落不遠處,有一個叫楊家村坐落在小山坡上。通過實地查訪,老人告訴我,他們的前輩中,有後生離開山中,到壩子內成家立業。我感到驚訝,但不動聲色地繼續盤問。進一步到村內的小廟內暗查,幾經周折,基本知曉他們慣用的姓氏中輩分用字。估計是天賜玄機,忽然在數代前的字義中找到了相似的用字,那不正是與現在自己村譜里的用字吻合嗎?冥冥中告訴自己一個秘密,我找到了祖先的落足點。楊家村所滯留的人,他們的先輩不正是南詔王室被段氏家族毀滅前後悄悄逃離大山深處,追兵無法查找的彝族人嗎?為了生存,改名易姓構成了啄木郎人、楊家村人、凹家村人、查家村人。

哎,多麼莊嚴偉岸的先輩,淪落為死裡逃生的可憐後人。是時代的產物,也是堅韌的殘存。那天,山中的每一個人,遇上時倍感無比的親切,交流時倍感心音的顫抖。每一寸土地,踩踏時都十分的柔軟溫潤,觸及時都十分的撲鼻溫馨。別離時,我心中有點依依不捨,又道不出前所未有的酸澀。祖先呀,您還記得我嗎,一個出世就遭受欺凌的彝族晚生,一個被遺棄的南詔王室的兒女?


但不會放棄矢志不渝的初心。我們雖然被遺忘了,被遺棄了,也無法認祖歸宗,無所謂了。而若干年的思索,也慢慢有了新的覺醒。我的村名為何不叫陳德廠、張紅廠、下半廠、宗旗廠,也不叫一海村、三海村、四海村,而是二海村。二海者,洱海也!是楊家村的後生,不忘祖先曾經在洱海邊創造的西南邊陲的豐功偉績,馳騁邊陲的強勁力量。洱海是發展的根基,是滅亡的故里。即使留下極少生存的後輩,也一樣會把思念寄託於無人多思的村名的諧音里。

思前想後,沉默是一種積蓄,千年多時光的沉默,即便被徹底遺忘,但祭祀祖先的「二月八」活動,依然在土主廟裡年年升起濃濃香火,為前世今生的南詔人而自豪,為古往今來的二海村奉送一份衷心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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