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如何將「使命感」在說唱文化里傳承?
在格萊美上「五投四中」創造說唱類別獲獎歷史的 Childish Gambino (原名 Donald Glover)一時風頭無人能出其右,所憑藉的冠軍單曲《This is America》亦成為近期話題度最高的曲目之一,至於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幾乎每一幀都別有深意的 MV,也被音樂博主們反覆剖析,供人細細品味其中隱藏著的不少細節與隱喻。
在對於黑人如此重要的一個時間節點 (每年的二月為黑人歷史月) ,Gambino 成為格萊美歷史上第一位憑藉說唱歌曲奪得「格萊美年度歌曲獎」的黑人歌手;而其獲獎作品又如此具有爭議性,不少網路評論指責格萊美此舉是在向「政治正確」低頭,而忽略了這首歌背後的深意,忽略了 Kendrick Lamar 在格萊美上幾乎同樣引人注目的專輯 《Black Panther》,以及多年以來無數黑人說唱歌手為了這個獎項付諸的努力。說唱音樂從最初以相對邊緣的形態向主流發聲,直到今天在主流音樂市場有著一席之地,其成功離不開黑人說唱歌手們傳承已久,至今仍在黑人社區中被廣泛認可並維護的「使命感」。
黑暗的過去與不公的現實,催生出黑人族群的「使命感」
這一切的根源,則要從 Childish Gambino 的這個姿勢說起。
Jim Crow Laws 時期的海報與 Childish Gambino 在 MV 中的持槍姿勢
在這部 MV 的片頭,Childish 曾使用了一個十分妖異的姿勢向椅子上的黑人民謠歌手射擊,這個形象的靈感來源於 Jim Crow Laws 時期的經典形象。以 Jim Crow Laws 為標誌的種族隔離制度是近代美國有色人種問題的開端,其構築起了種族之間的 「Berlin Wall」至今也無法完全拆除。
這一時期也被黑人視為最恥辱的過去:無數黑人音樂家、作家、藝術家們創作了大量反應社會現狀的作品。比如黑人文學先驅 Zora Neale Hurston(《凝望上帝》)、Alice Walker(《The Color Purple》)以及布魯斯大師 Blind Willie McTell 等黑人民族意識覺醒的先驅們都活躍於這一時期。
吟遊歌手、布魯斯大師 Blind Willie Mctell
另一部借鑒了這個經典 Jim Crow 形象的 MV拍攝於兩年前,其內容則更為「過激」:頭戴白色兜帽的3K黨成員、採摘棉花的黑人奴隸、普遍被認作歧視黑人標誌的「厚嘴唇」以及「黑人喜愛吃西瓜」等原本用於種族歧視的刻板意象被 Jay-Z 用在了自己的歌曲《The Story of O.J.》的 MV 中。
一年前的格萊美,正值 《The Story of O.J.》主人公 O. J. Simpson 刑滿釋放過後的不久(他曾在 1995 年震驚全美被稱作「世紀謀殺案」中憑藉博取陪審團中黑人成員的同情脫身而出,最後卻因持槍搶劫而鋃鐺入獄),Jay-Z 在這首歌中反映了不少社會問題:資本踐踏人權、延續至今的民族仇恨、黑人遭受的不公待遇以及黑人群體內部的矛盾。一時引起美國社會的熱議,但由於 Kendrick Lamar 的風頭太甚,橫掃了當年的格萊美,Jay-Z 無緣問鼎小金唱機。《DAMN.》固然是一張非常優秀的專輯,Kendrick在自我犧牲的祭壇上向人們展示了他預言式的鬥爭;而 Jay-Z 則一直在宣揚自己的「獨特」和大膽地向聽者們針砭時弊,月旦社會間搖擺不定。
Kenny 和 Jay-Z 走上了同一鬥爭中的兩個方向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說唱歌手們總是不吝於歌詞中揭露社會現實,而大多數的矛頭並非直接指向某一個族群,更多的是某些社會裡不公正的現象:說唱文化早已深深滲透進了反抗政治、社會和經濟壓迫的鬥爭中。在過去,暴力與犯罪頻繁地被和說唱文化聯繫在一起,而人們卻常常忽略一點——暴力與犯罪並非源於說唱,早在說唱出現之前,美國早已遍地狼藉。說唱音樂中的暴力和虛無主義很大程度是美國少數族裔所面臨的種族仇恨遺留下來的,人們總是將美國社會暴力的突出歸咎於說唱音樂,但說唱音樂是文化暴力的「癥狀」,而不是「病因」。黑人歌手們在遭受非議的同時仍然勇於站出來指出社會的弊病,「使命感」催生出這個群體最鋒利的武器。說唱音樂的攻擊性也並非來自於暴徒的參與,而有一個更悠久的、悲慘且浪漫的來源。
採樣的根源及影響
在《The Story of O.J.》中,Jay-Z 在開頭幾個小節採樣的是活躍於 Jim Crow Laws 末期的黑人爵士女伶、傳奇的自由民權鬥士 Nina Simone 在 1966 年發布的歌曲《Four Women》。原曲中,Nina Simone 一人分飾了四位非洲裔女性:女奴、混血兒、妓女以及一名黑奴的後代,該後代最終成為了一名反抗者。在歌曲的最後,Simone 用激昂的情緒嘶喊出了下面的歌詞:
My skin is brown
And my manner is tough
I"ll kill the first mother I see
"Cause my life has been too rough
I"m awfully bitter these days
Because my parents were slaves
What do they call me ?
My name is 「Bitches」!
強硬的態度一直是 Nina Simone 標誌性的武器之一,她所堅信的只有「反抗才能獲得尊重」的鬥爭方式也隨著她後輩的一代代音樂人追根溯源地採樣而流傳至今。就在《The Story of O.J.》歌曲發布前不久的第 59 屆格萊美上,Kanye West 採樣 Nina Simone 《Do What You Gotta Do 》的一曲《Famous》也獲得了三項提名。
Nina Simone
Nina Simone 作為黑人歷史中非常重要的一位爵士樂歌手(儘管她也能輕鬆駕馭 Blues、Soul、Baroque 等多種曲風),經其翻唱而再次賦以新的生機的歌曲不計其數,並且帶給黑人音樂極其深遠的影響,成為現代無數說唱歌曲的採樣源頭。說唱音樂里的「採樣」並非只是簡單的靈感挖掘,說唱歌手們通過這種方式繼承了前輩肩負著的「使命感」,賦予其新的時代意義:並非仇恨的延續,而是說唱文化里獨有的「民族主義教育」,如同區塊鏈一般,每個歌手最終都是歷史的一環。
比如前文提到的 Kanye West,在專輯《Yeezus》里的《Blood on the Leaves》 中採樣了 Nina Simone 的《Strange Fruit》(儘管大多數人認為 Billie Holiday 演繹的版本更為動聽)就曾被認為是表達對南北戰爭之後白人對黑人私刑迫害的憐憫,這首歌也被認為是樂壇最為沉重、最悲戚的歌曲之一。歌曲中樹上的「Strange Fruit」,實則描述的是受白人迫害的黑人被吊在樹上燒死的情景(Jay-Z 的 《The Story of O.J.》MV中也有這一幕)。
「Strange Fruit」
數年前,在特朗普的就職儀式上,受邀的英國歌手 Rebecca Fergurson 就曾表示若想要她參與演出,那麼她就要唱這首《Strange Fruit》以表示抗議。黑人音樂先驅們的「遺產」就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從種族隔離時期一直流傳到了今天,並廣泛作用於社會中。除了音樂領域外,黑人爭取權利的意識也滲透到方方面面。早先落幕的倫敦時裝周上,Burberry 新款帽衫的設計就曾因形似絞刑架的絞索而受到了 CNN 及美國社會少數裔群體的猛烈抨擊。
早先於倫敦時裝周亮相的 Burberry 19AW 「絞索帽衫」
商品化弱化了說唱作為反抗形式的權利?
Kanye West 的音樂作品曾被廣泛地認可為「藝術與商業的平衡」,而就算是 Kanye West,在前不久的一段時間內也曾遭受關於其聲援特朗普種族政策的指責。在過去,事情則複雜得多: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說唱歌手們並非擁有絕對的創作自由。在娛樂行業的上層大都是白人的時期,黑人說唱歌手的音樂更多地被視為「商品」而非「作品」,歌手們必須小心權衡他們的藝術衝動與商業可能。說唱音樂最初的職能之一被逐步削弱,商品化弱化了它作為反抗形式的權利。
Kanye West 同時戴著支持 Trump 的帽子和穿著支持 Colin Kaepernick 的衣服,令人費解。
而隨著說唱音樂進入主流市場,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遊戲規則的遵循者成為了制定者,在主流音樂市場站穩了腳跟的說唱音樂重新將黑人的使命感帶回了大眾視野。黑人說唱歌手們不再將自己對現實的控訴小心翼翼地隱藏在雙關和採樣中,作為一種反抗與鬥爭的力量,現在的他們大可以挺起胸膛向世界高聲宣讀他們的政治訴求。而在這個時候,Kanye「眾叛親離」的舉動就顯得有些反常了。
撇開飄搖不定的政治立場不談,專註於音樂創作時期的 Kanye 採樣範圍之廣令人咂舌,其作品中也不乏以「採樣舊時批評社會現狀的歌曲以探討現今社會問題」的良作。比如經典專輯《My Beautiful Dark Twisted Fantasy》中的一首《Who Will Survive in America》就採樣了說唱音樂先驅 Gil Scott-Heron 的《Comment No. 1》。後者如同 Nina Simone 一樣是眾多當今說唱歌手的採樣源頭:Drake、Kendrick Lamar、J.Cole、Mass 187...甚至於身為白人的 Eminem。
說唱音樂的先驅、爵士樂歌手、詩人 Gil Scott-Heron
「使命感」如何改變黑人群體的精神樣貌?
如果你找到了某一首你喜愛的說唱歌曲的採樣源,那麼你往往能從源頭處發現更多現代說唱歌手的痕迹:採樣與被採樣的關係在說唱文化里織成了一張緊密的大網,而這張網的核心位置則是黑人們引以為傲至於堅定地維繫的「使命感」。以自下而上的變革為目標,黑人群體通過音樂的教育完成使命感的能量傳遞以及激勵自己的後輩。
他們的歷史使命感來源於其民族意識覺醒初期所意識到的文化身份缺失,來自外部的壓迫促使他們凝聚在一起,並且將這種使命感作為其教育的核心,
一如他們對節奏的把握一樣,成為了伴隨他們成長的重要養分。
歷史教會了黑人群體學會了團結,這就是「社區」這一概念在黑人文化中佔據如此重要地位的原因。Childish Gambino 在 MV 里表達了對於娛樂業中黑人文化受到的追捧和社會群體中黑人遭遇的不公正待遇的不滿:唱片公司從黑人社區中竊取了說唱音樂,並且試圖從公眾意識中抹去說唱音樂產生的歷史、社會和經濟背景。部分說唱歌曲被包裝成精美的商品,成為貨架上最閃亮的商品,而他們父輩們的鬥爭成果堆在角落裡早已落滿灰塵。
Colin Kaepernick
當大眾還在把《黑豹》當成普通的好萊塢爆米花電影,而忽略了其中關於 1992 年大洛杉磯市暴動的深刻反思;當人們憤怒地指責 Colin Kaepernick 將政治帶入體育,卻不知道偏見早已根植於其中,Colin 的背後站著的是整個黑人社區;認識、保持說唱音樂對其原始社區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說唱音樂必須被正視為一種音樂形式,而不僅僅是一種商業趨勢。一如黑人文學家 Toni Morrison (著有被稱為「美國黑人歷史百科」的《黑人之書》)所宣揚的,黑人的種族尊嚴和文化身份應該建立在相對完整的黑人文化上,「既承襲歷史又見容於美國現代社會的黑人文化則需要強大的文化自省以及強烈的民族使命感。」
Black or White ?
說唱歌曲並非滋養了暴力與犯罪的溫床,也絕非飛黃騰達之後的靡靡之音,說唱音樂最初的職能一直沒被遺忘——至少,沒被部分從他們祖輩那裡繼承了鬥志的說唱歌手們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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