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故鄉,不曾經滄海桑田
除夕時的城鄉結合部,人們買菜準備年夜飯。圖/安老闆
最近的電影帶火了一個詞:「小鎮青年」。
仔細想想,
「小鎮青年」真不是個陌生辭彙。
中國約9億多農業戶口居民,誰能說自己生來就是城裡人呢?
四十年前,人們聚焦在北上廣深大都市,高樓大廈、繁華街景、大工廠、高工資;四十年後,這些焦點又退回到了十八線小縣城、鄉鎮、廣袤的土地。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說,「
只有直接有賴於泥土的生活,才會像植物一般地在一個地方生下根,從容地去摸熟每個人的生活,像母親對於她的兒女一般。」
現在人與土地慢慢鬆綁,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依附於此。於是9億農村戶口中,約1.05億人住在了城裡。
過年難得回農村一次的他們,故鄉已模糊成了他鄉。
清晨6點出門,趕最早一班地鐵去機場。年底的地鐵格外悠然,人人有座,都是帶著行李箱的異鄉人。
走到候機室,便聽到滿耳朵的鄉音。有的在跟家裡人打電話,重複一遍什麼時候落地,有的在跟孩子視頻聊天,嘴裡說著「爸爸馬上就回來啦」。
除了偶爾與父母通話,我已經一年沒聽到如此鮮活的鄉音。
下飛機轉高鐵,走過漫長的返鄉路,我應該看見熟悉的故鄉的風景,可車窗外這片土地,卻陌生得像是他鄉。
每年見一面,每一面都不一樣。稻田和炊煙早就消失了,到處是縱橫的馬路和密集的工廠。這裡和城市一樣,空氣里飽含霧霾,房價掛在天際線上。它一年比一年陌生,褪掉一層皮,擦掉臉上蒙的黃土、擠乾淨江河裡陳年的污血,迅猛又歡快地變異。
但它仍然令我感到熟悉:天然氣管道旁邊還是要堆上熏臘肉的柴火,節約的主婦堅信井水煮飯比自來水好吃,新娘子即使穿上西式婚紗也要彎腰拜堂,逝去的人寧願罰款也要堅持土葬。永遠有人坐在門口,一邊開著門吹風一邊用炭爐子烤火,而新生的人,永遠在想著離開它。
它用血緣扯著你,它也只能用血緣扯著你。
大風一刮,塵土飛揚,是人們對鄉村的固有印象。圖/安老闆
返鄉路,就是一場國產SUV車展
四車道上擠滿了車,比北上廣深的早高峰還要堵。
馬路上一排排的國產SUV,半開的車窗里伸出半截胳膊,夾著一支煙,時不時縮回車裡吸一口。
嗅著尾氣和二手煙一路堵過來,你會發現這些夾煙的手指頭都長得很像——皮膚皸裂,指節粗大,食指熏黃,甲縫就像溝壑。
這是在鄉村烙過印的手指頭,每年隆冬時節,便準備著把遠方的榮耀拽回故鄉。
柏油路從城市裡蔓延出來,觸角伸到鄉村深處,切割田地與村莊,也串聯田地與村莊。路邊處處是嶄新的樓房,還有精緻華麗的別墅。青瓦屋檐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坐在院子里打牌聊天的人,和當年坐在青瓦屋檐下的一樣是老年人。
實用,是農村人民衡量事物的標準之一。圖/安老闆
但這些好看的樓房都沒有花圃或池塘,門前的空地遵循鄉例,用水泥鋪得嚴實平整,不許一棵雜草冒頭。這樣的院壩曾經是曬穀子的好場地,現在,它的功能一般是用來停車,七座SUV、四座轎車,或者裝了塑料防風棚的電動車和三輪車。
人們喜歡買SUV,因為高大氣派,還很寬敞,能坐得下一家人。
寶馬、賓士、奧迪也很多,掛著粵、浙、滬、京的車牌,帶著粵、浙、滬、京的風塵,在鄉間馬路上呼嘯而過。偶爾看見凱迪拉克、路虎,青年人會驚嘆一聲,然後給身邊的老年人解釋這個車比寶馬賓士還要酷。
老人會問:「還要貴啊?多少錢?」
五菱宏光、國產SUV、三輪車、大貨車,是鄉村標配。圖/安老闆
用盡全力,離開土地
一邊是轟轟烈烈的車流,一邊是野蠻荒蕪的田地。前幾年還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大工程水泥田埂,薄薄的水泥地皮被野草拱破,布滿黑黝黝的裂縫。
這些漂亮的田埂沒什麼人走了。它們通往我兒時的記憶,盡頭應該是油菜花田和番薯地。如今望去,那裡生長著蓬勃的松柏和翠竹,象徵著一份退耕還林的補貼收入。
還有一些沒有荒廢的土地,老媽媽站在門口,對剛回家的兒孫們解釋:那一片被承包種了果樹,開春就該開花了,這一片是隔壁村一戶人來養的魚蝦,那個鐵板房就是守夜的時候住的。
他們滿面紅光,伸著手為孩子們指點這片陌生的江山。
綠油的田地變成了寬敞的停車場。圖/安老闆
誰還老老實實從地里刨錢過活呢?
年輕人去外地打工,中年人在工地上搬磚,留在這裡的老年人,早就扛不動鋤頭了,每個人都有別的去處,每個人都離開了土地。
玩具廠的廠房就建在居民樓里,門口掛著「鄉鎮小企業」的光榮標誌,卷閘門後擺著幾輛電車。村裡高家那個16歲才從福建外婆家接回來養的女兒,沒有念高中,如今就在那裡上班,一個月500塊錢,老闆娘誇她電車踩得很好。
她還不會講本地話,過年了很開心,因為有很多返鄉的哥哥姐姐,可以用普通話交流。她小聲抱怨薪水太低了,想想又開心地說,還是比外婆那裡好,那裡還要挑水種地,舅舅的兒子什麼也不幹。
如果有人在水泥廠上班,算是很體面的事。鎮子盡頭的水泥廠佔了兩座山頭,白色屋頂的辦公大樓,遠看像白宮一樣宏偉。走國道,時不時就能看見水泥廠藍底紅字的廣告,塗刷在路邊人家的磚牆上。
高鐵跑起來了,舊時繁華的火車站被廢棄,周邊工廠的水塔和倉庫還在,向路人講述時代變遷。圖/安老闆
縣城遷徙
家裡的老人覺得,縣城從沒離他們這麼近過。誰家沒個在縣城買房落戶的親戚,就顯得沒有正經過日子。
以前送孫子去縣城上高中,奶奶都覺得孩子要出遠門。
那時候他們把去縣城隆重地稱為「進城」,現在只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上去」。
他們的玩伴有些跟著孩子遷移去了縣城。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跟老朋友抱怨的:「房子哪有這樣寬敞,我就煩進門就得脫鞋,吐口唾沫還要到處找垃圾桶。想種點蔥花蒜苗早上煮麵,我兒子都不許,說陽台要養花,非叫我去外麵店里吃。那不是錢呀!」
幾顆花白的頭顱湊在一起顫動:「就是,還是我們鄉裡頭好呀。」
剛從北京回來的孫女拿著小一萬的蘋果手機,這讓老人覺得不可思議,明明街上的全網通手機店最貴的款式也才兩三千。但同時,他們對於縣城七八千的房價已經很習以為然。即使是在縣轄邊緣的小鎮上,房價也要三四千起。相隔20分鐘車程,跨越縣界到另一個鎮,就要便宜一千塊。
至於為什麼,家裡人說:「他們縣沒有我們這裡受重視。」
桂北縣城,上演一出好戲。圖/安老闆
三十六線小縣城的薪資水平是多少呢?在縣城工業園裡做文職的姐姐說,熬了四年升了職,一個月加獎金也才剛七千。
但她前幾年就在新城買了房,聯排小別墅,推開窗就是嶄新的人工湖,圍著雪白的欄杆。如今第二期已經賣到一萬多了,還很俏,要靠搶。
首付是雙方父母給的。孩子兩歲了,一家三口人,奶粉錢和房貸車貸,丈夫經常給家裡去電話。借錢的事情只能是丈夫干,姐姐的父母是娘家,「嫁出去的女兒,哪能再回去要錢。」
夫妻倆堅持把孩子養在縣城,實在帶不過來,就接爸媽來住。孩子在縣城上學,這是鄉村體面人家的標配,送去的年齡要越小越好。鎮上沒有高中,學生們初中畢業會集體遷徙到縣城去。
如果初中、小學甚至幼兒園都送到縣城去讀,那說明你在縣城有家,說明孩子不是留守兒童。
孩子會有乾淨的手指甲和新潮的衣裳,寒暑假回鄉撒野,左鄰右舍最苛刻的大人也會對他客氣一些。
戲一開演,人們紛紛聚過來看。圖/安老闆
離開的人,總要返程
昏暗的鄉村道路全都裝上路燈,50米一盞,爺爺說,早上五點起來這個燈還沒滅。
污黑的河道翻修一新,河岸拓寬加固。等今年夏天來幾場暴雨,就能把河裡攢了十幾年的淤物沖乾淨了。
晚飯後總有人在幾公里長的河岸步道上散步。他們邊走邊說,這河道花了三千多萬呢,是個了不起的工程。
貼滿痔瘡廣告的年末班車,擠著匆匆的返鄉人。圖/安老闆
常年被風濕折磨的大嬸,自己提著個小板凳去散步,她走幾步就要坐一會兒。她說,怎麼不修個凳子呢,這麼長的河道,走得累呀。
人們笑話她:「政府為了你一個人修啊?」 她走得太慢了,又老是要休息,漸漸地就追不上大部隊了。
於是她乾脆倚著欄杆坐下來,等著走遠的鄰居們返程。
他們總要往回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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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易米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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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編 | 安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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