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長輩的靈魂拷問，要面子，還是要幸福？這才是國人需要的電影
自古以來，中國人就有一個很明顯的群體性的性格符號——要面子。
圍繞著這個面子呢，中國人可以自己跟自己較勁、家人之間互相較勁、朋友之間互相較勁。
哪怕中國人出了國門聚居在海外，這個面子也是一定要維護的體體面面的。
生活中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因素可以觸犯到中國人在內心裡維護的那份體面，所謂「家醜不可外揚」。
體面的婚姻和家庭在中國人心裡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如果在這方面出了岔子，那就很容易衍生出爭吵、對抗甚至破裂。
這時候，好戲就上演了。
首先片名《面子》就是個很有中國味道的詞語，中國人最在乎什麼，就是面子。
老人不能接受人到中年的女兒又懷孕了，覺得自己苦心經營的顏面掃地；
女孩不能接受自己其實已經接受的同性戀事實，只因為生活的環境太多思想守舊的中國人，要在她們的議論和有色眼光下生活是件多麼辛苦的事情；
而中年女人為了讓年輕的戀人有勇氣站出來，向身邊所有人表明他們的愛情，她寧可頂著輿論，寧可被父母趕出家門，寧可賭氣似的要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也要讓年輕的戀人明白自己的責任。
......
這一切無不在體現著我們這個傳統民族所帶有的鮮明特點。
《面子》把鏡頭對準了美國的一個華人聚居區里，而事件呢，則正是對準了一個家庭里由兩代當事人的非主流的愛情生活方式而引起的一段風波。
這裡面不可缺少地包含了中國人在愛情、家庭和面子之間產生的衝突。
這種衝突李安導演曾在《喜宴》裡面做過非常精彩和深刻的闡釋。
《喜宴》的主線是同性戀兒子假結婚隱瞞來美的父母，挖掘傳統婚姻規則與同志情感生活之間的不可避免的碰撞，並給這種其實不在少數的碰撞尋找一個有意義的解決方式。
同時在這過程中把傳統的道德觀念與現代的生活方式之間的交鋒和溝通過程不溫不火而又不失幽默地完整展現出來。
《面子》裡面也涉及到了同性戀情，不過它裡面的人物成長背景還是不同於《喜宴》。
而且中國傳統觀念在唐人街華人群體里的傳承和發揚也在一代一代的成長過程中發生了一些微妙的改變。
這種改變不是摒棄，只是一種現代觀念的自然萌生。
比起《喜宴》，《面子》相對弱化了同性戀女兒與母親之間的衝撞，同時也給母親設置了她與她的父親之間圍繞「面子」產生的碰撞。
《喜宴》最終的結局是讓人高興的，同性戀兒子、男朋友和假新娘之間達成了一種默契。
而傳統的父母也最終與下一代之間在溝通和相互理解上也找到了一個好的平衡點。
《面子》在對中西文化、傳統與現代間的衝撞的把握上比起《喜宴》更具有一種自由主義精神在裡面。
整體看來不如《喜宴》做得深刻細緻，不過在表現唐人街華人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不同觀念的磨合方面體現出了更真實的「美籍華人特色」。
當然它的結局也是標準的喜聞樂見的大團圓式。
其實要說二者孰優孰劣，我想說只不過《喜宴》是大師李安的作品，且成功在前，《面子》更像是它的簡化版。
但這並不妨礙《面子》成為一部獨立而成功的作品，這部電影所討論的話題也遠遠超過了同性戀範圍。
從整個故事的發展脈絡來看，導演伍思薇是雄心勃勃的。
在她的鏡頭語彙下要表現的是整個東方文化，內斂與釋放，無時無刻不兼收並蓄在主人公的生活中。
中國人好面子，在西方生活的中國華裔亦是如此。
好面子的起因便是那永不停息的口舌與閑話——茶餘飯後打發時間和增添樂趣的工具。
被議論便是沒了面子，於是人們小心翼翼的避免著各種的非議，殊不知這樣便給自己套上了一副厚厚的枷鎖。
影片的人物設置很鮮明，祖孫三代構成了好面子的梯度。
滿口洋文的小薇是開放的代表，而外公外婆便是頑固的象徵。
處於中段的單親媽媽一面保守的逃避和阻撓女兒是同性戀的事實，另一面又干出驚世駭俗的事來，無緣無故的懷孕，倍受其父母和旁人的指責。
所以說陳冲飾演的人物是全片中最集中的矛盾體現。
陳冲飾演的單親媽媽一輩子沒有品嘗過愛情，她當年嫁給小薇的父親，也不是出於愛情，同樣是因為「父命難為」，而如今又要重蹈覆轍。
好不容易48歲遇到真愛，真到她有力量對抗家庭要生下這個孩子。
然而當她再次被道德壓力逼迫著要第二次嫁個一個父親認為「八百輩子修來福氣「的候選人，她也是在麻木的狀態下踐踏著自己的心。
所以，她自己明明是父權的受害者，她在她獨身女兒小薇這邊，卻也不鼓勵她追尋自己的幸福。
幾十年來，母親在愛情與面子的選擇中反覆掙扎。
她最初是「面子制度」的犧牲者。
然而在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竟也變成了「面子制度」的維護者，逼迫小薇相親，只為堵上三姑六婆的嘴。
如今的小薇，其實也正像當初的母親一樣，在「自我」與「群體」間搖擺。
一邊是內心真實的渴望；另一邊是「唯面子論」的壓迫，陷入了迷茫。
這一點讓我想起張愛玲《金鎖記》里的曹七巧，那麼潑辣和充滿生命力的女子，最後竟成了坑害自己兒子女兒的邪惡婦人。
而且她的邪惡沒有刀光劍影，只有沁入骨髓的寒意。
曹七巧是文學作品裡的極端形象展現，但現實里卻也是類似的情形，自己不幸福的人，意識層面都希望世界和平家人平安。
可潛意識層面里那些攪動的信息，卻在不自覺中不斷」自我實現消極態度「，甚至不惜主動破壞。
電影的線索很明朗，有兩條，母女倆人一人一條，母親的在暗，女兒的在明。
圍繞這兩條相互交叉的線索，伍思薇充分施展了自己的編劇才華，她用十分細膩的視角和手法對故事進行了頗為巧妙的編排。
很多細節和懸念上的設置雖然談不上特別地高明，但是也是異常地細緻合理。
尤其是對唐人街的華人生活的觀察相當地用心仔細。
這種細膩的觀察理所當然地會極大地豐富劇本，這些大量精彩的素材通過對大小角色的鮮明刻畫和言簡意賅、風趣幽默的台詞很好地表現出來。
在對華人圈的生活場景的鏡頭捕捉中，導演抓住了幾處反覆出現的場景來展現華人圈子的生活風貌、暗示劇情的進展和人物關係的變化。
這幾處符號也更好地體現出了一種真實的生活場景和從容不迫的劇情節奏。
影片結尾的「時間字幕」鏡頭切換略顯老套，不過這種設置比起之前就在機場那場戲作結尾還是更耐人尋味一些。
同時也讓之前機場那場精彩的兩人面對面的交鋒戲更具有戲劇性，也符合人物性格決定的劇情發展。
娶妻生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些都是西方華裔群體打娘胎里就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
在華裔的小集體中，他們所面對的共同困境就在於無法滿足先輩的傳統道德觀念，又禁錮在個人的自我認同而無法坦誠相待。
儘管母親其實早已發現女兒的同性傾向，但是卻依舊無法接受這樣的愛情。
在她看來，如果自己的女兒是一個同性戀，那麼自己就不是一個好媽媽。
同樣也對於所有的中國媽媽，為人母的最高褒獎那就是自己的子女優秀，不能有人生的偏差，而女兒的性取向是讓她無法解開的心結。
然而，母親的意外懷孕卻也是中國傳統無法接受的話題，在外公看來，結婚才能懷孕，單身母親的境遇無疑給整個家族蒙羞，這依舊是傳統與現代在碰撞下的不可調和的思想。
母親的「里子」在於她如果說出了真相，那麼將會扭轉另一個方向，年齡差成為了她心中無法跨越的柵欄。
這又是中國傳統觀念下的考量。
女兒的「里子」則在於她無法袒露自己的性取向，以及無法在世人面前說出愛、表達愛，原因出在自己的原生環境帶給她的壓力。
這種壓力束縛了自己的情感表達，一面是她不想母親「失望」傷心，一面是她也正在面對母親遭遇的問題，家族的「面子」問題。
「面子」與「里子」其實看上去就顯得非常的矛盾。
「面子」通常是官樣的文章，做給人家看的，冠冕堂皇但是容易破滅。
「里子「就是真實的目的，內心想法，脆弱而敏感。
《面子》其實並不是要強調「面子」的重要性，而是從這兩代女性對待情感的出發點來關照多元文化背景下所有人都在經歷的文化困境。
年齡不是愛情的問題，那麼性別也不能成為阻攔愛情的枷鎖。
這部電影中，導演伍思薇設計了小薇沖婚禮現場，媽媽逃婚並最終鼓勵小薇去機場追薇薇安。
似乎那一刻，兩顆同樣求愛的心靈終於有了共鳴。
說起來，逃婚真是一個很有趣的意向，似乎象徵著向規則說不、向束縛說不、向理所當然說不。
一個一輩子謹小慎微的人，如果給點小火花，可能真能造出一場大風波來。
這就和花花公子看盡人間風情，反倒能安心回歸家庭是一樣的道理。
父母總會以愛之名給到孩子許多的規則和限制，可當孩子真正在表述愛或索求愛的時候，他們的反饋總免不了會讓人生出失望來。
就比如小薇向媽媽坦白自己是同性戀的那個場景，孩子說了兩遍「媽媽，我有話對你講「。
媽媽呢？連看都沒有正眼看孩子，只是說」這集快結束了，等等說...「
沒有對溝通的最基本的重視，更別提眼神交流了。
這也算是中國孩子普遍懼怕規則、缺乏創新、缺乏溝通能力和意願、且較少達成內在父母和內在小孩關係和諧統一的一個具有場景普遍性的原因了。
其實，理想世界中對親情的期望和愛情也是一樣的。
理想情境下，親情的無條件接納、無條件支撐該是比荷爾蒙主宰的愛情更強有力的支撐體系才對。
而現實是，原生家庭往往是誕生很多心結和障礙的坑，而且還具有代際傳遞的特性，比如經典的「媳婦熬成婆「。
有一種存在叫做善意的謊言。
我們常常選擇隱瞞一些真實的信息，初心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可往往越來越麻煩。
以《史密斯夫婦》為例，除卻性生活的這個part，彼此隱瞞、缺少實際溝通、無法深入，終將導致信任危機及隨之而來的關係危機。
這部電影好在有個徹徹底底的大團圓結局，母女倆的經歷，改變了外公的觀念。他不再把面子看得那麼重要，接納了家庭的新成員。
《面子》鏡頭下的唐人街和美國街景色調並不華麗，甚至有些黯淡。
不過這樣的質感還是與導演隨意自然的講述風格比較搭調的，而且鏡頭剪輯乾淨利落，不拖泥帶水，場景切換與劇情發展間的配合從容不迫而又不乏新意。
陳冲扮演的母親是一個矛盾的人物，她的表演很生動，雖然有些地方的台詞讓人覺得不太自然，但是總的來說其表演還是非常老道的。
兩個年輕的華裔女孩楊雅慧和陳凌在裡面上演一段LES戀，兩人的中文講的實在是不敢恭維，不過因為人物成長背景的關係也變得合情合理。
兩人的表演很放得開，從外形到表演，兩人都很好地表現出了各自角色的鮮明特徵，給人印象非常深刻。
也正如開頭所說，《面子》是部觀念不小的影片，它藉由老少戀、同性戀的衝突，真實地展現了國人的面子觀在新環境下的尷尬、剝離以及和解。
《面子》將故事背景別出心裁地放在美國華人區。
不僅放大了傳統道德觀的影響，更代表著東西文化的碰撞。
這一點，在影片中多處都有體現，比如小薇在和家裡人說話時，絕大部分用的是英語。
比如，外公即便移民多年，依舊保持著打太極拳、吃中藥、聽京劇的習慣，恪守傳統觀念，甚至覺得更年期都是」洋玩意」。
其實說到底，即便是在社會傳統觀念更為持久穩固的中國本土，這種面子與愛情之間的交鋒也是可以參考電影《面子》里的觀點和理念的。
所謂的面子和愛情、面子和家庭，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一種太過激烈的對抗局面。
只要這種愛情沒有危害到社會和他人，這種愛情組成的家庭是真正幸福的，那麼為什麼一定要在意它在世俗眼光中的合理性呢？
姐弟戀也好，同性戀也罷，只是在愛情上的選擇比較特殊而已。
說到底，中國人一直維護的面子不過是想維繫一種平和安穩、能在社會中光明正大地立足的生活狀態。
該較勁的時候不能怯懦，但是原本不該較勁的，如果非得搞得無法收場，那實在是得不償失。
關於這一點，魯迅先生曾說過「面子是中國人的精神綱領」。
在他看來，每種身份都有著對應的「面子」。只有保住面子，才能不讓別人說閑話。
但是至於怎樣才算「有面子」，卻是自古以來沒有定數的話題。
比如，在影片中，本來母親也是「三姑六婆」中的一員，後來因懷孕被踢了出去，成為別人的閑話素材。
然而，當影片結尾，眾人得知孩子的父親竟是年輕帥氣的小余時，諷刺的一幕發生了：
「三姑六婆」紛紛向母親投來羨慕的眼神。
因為在她們看來，中年寡婦能搭上小鮮肉，是一件「倍有面子」的事情。
這種「面子」觀的定性在中國傳統社會其實是非常有趣的。
對於中國的傳統觀念和人情，影片風趣和戲虐而絕非諷刺，因為導演並不想全盤否定這種中國的傳統文化。
一個民族的文化思想價值觀念和缺憾是並存的，並不能簡簡單單的剝離，並不全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因為精華從來就是與糟粕同行的，如果你還沒看到糟粕只能說明你對精華的理解還不夠深刻。
片中小薇到底也沒有在機場吻他的愛人，真正的吻也只不過是出現在幾個月後的華人聯誼會上。
這恰恰反映了小薇的保守和固執的一面，雖然她滿口洋文，怎能說她不愛面子？
無比固執的外公最後還是接受了女兒未婚產子、外孫女是同性戀的事實，並沒有如人們想像般的與她們決裂，怎能說他愛面子？
固執和面子其實最後都輸給了幸福，「愛面子」看起來也不那麼面目可憎了。
愛不愛面子，誰說了也不算，只要身上還流淌著東方的血液，內斂之情便揮之不去，哪怕是隱藏在潛意識裡，怎麼裝也沒用。
真的好就好在這是一部中國電影。
影片最後，外公仍保留著自己的考量，生怕孩子生下來被這兩個在他看來「大逆不道」的女人帶入「歧途」。
只有丟不掉面子的薇薇安父親，念念叨叨地自我安慰說，「這好歹，我的女兒是嫁了名醫生呢！」
他怕的依舊是「面子」上過不去。
母親釋懷了女兒的性取向。
但是母親仍然是傳統的中國女性，仍然希望女兒的女友薇薇安懷上一個孩子，就是中國人口中常說的外孫——傳宗接代，還是逃不開的宿命。
《面子》里，她們衝破藩籬，無畏的擁抱親吻，只在匆匆之間。
現實的我們，不知何時才能走向完滿的虛幻？
但堅持著，我想，是永遠不會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