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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的哥倆,尋找的「完美世界」

2008 年 5 月 12 日 14:28 分之前,這一天跟平常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麼不同。

在寢室電腦桌前玩著《完美世界》的小波仔,有點焦躁,因為接下來的副本關係到重要的合成材料。他不時扭頭與上鋪同樣玩著這遊戲的阿輝「隔空對話」:

故事都發生在這間宿舍......

「死胖子,BOSS 大招讀條了,準備『撲』斷......」

「我的 CD 還沒到。」玩著「獸獸」的死胖子漫不經心地答道。

小波仔有些不耐煩,「你個傻X,(技能)又放早了吧!!」

這是進入大學的第三年,一切如舊。

「憤青」小波仔課餘愛在寢室玩遊戲;圓圓胖胖的阿輝,做事不緊不慢,被小波仔喚著「死胖子」,他愛讀修仙小說。

一年前,就讀計算機專業的兩人,擁有了人生的第一台電腦。作為當時難得的高畫質、奇幻風的 3D MMO,《完美世界》很快就將兩人「傳送」到了這片奇幻大陸。

《完美世界》是國內較早的 3D 奇幻大型端游

他們通常會在水木年華的聲嘶力竭中踏上完美大陸。那首流行的同名主題曲《完美世界》是這樣唱的:

fly with me,in the perfect world,go with me just like a bird。

突然之間,山崩地裂,短短的 120 秒,一些小世界被摧毀,一些人生被改變。

那局勝負未分的副本,隨著小波仔和阿輝的奔逃,見證了歷史,也成了未解之謎。

很多時候,歷史本身就沒有答案。

1.

副本的勝負無果,但有始,而且是小波仔起的頭。

2007 年,小波仔大汗淋漓地將自配的電腦搬進了寢室。一連串動作之後,熟悉的 Windows 啟動音樂在寢室流動。多少次在網吧里,這是他聽過最嚮往的聲音。

據《第20次中國互聯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2007 年的上網計算機數達到 6710 萬。

從小鎮、縣城到大城市,小波仔篤信求學改變命運。這台電腦連接的二進位世界,是他的終點。多年後,程序員的身份,讓他輕鬆地在省城落腳、成家。

小鎮青年到和城市青年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地理優越感,還有面臨新鮮事物時的「就範」。

有一陣子,《完美世界》開始在班上流行。從沒玩過大型網遊的小波仔,在幾次觀望之後,入了坑。

他選了「女毛毛」——《完美世界》中女性羽靈職業,主打輔助治療。通俗地說,他練的是「人妖號「,很多男性玩家都有玩女號的體驗,原因各異。其中重要的一條是:獲得某種「優待」。

小波仔玩的女號,從左到右第三個是他也——有點非主流的「小吖頭」

小波仔單純覺得這個角色漂亮。尤其在下副本時,「毛毛」是「戰牧法」體系的必備組成,用行話來說,叫「容易找到工作」。

阿輝則是被小波仔「攛掇」入伙的:

「死胖子,你來玩個『肉』,一起下副本扛傷害唄!」

「要得。」阿輝還真就信了他的邪。

進入大學,等於半隻腳跨進社會:要麼扎堆,要麼疏遠。

「大家都在玩,我也湊了個熱鬧!」耳根子軟、佛系、內向……這些標籤往阿輝身上一貼一個準。

2005 年開始,《魔獸世界》引領了電腦硬體革命。此後,國產 3D 網遊步入了快速發展期,畫面更漂亮,內容更豐富,但玩家對「以人為本」的社交需求,仍是未變。

阿輝選擇玩「獸獸」,也是因為容易組隊。有人的地方,才會有江湖。實際上,他玩的絕大多數網遊,都只玩 MT。

「我一死,大家都得死。」這是阿輝另類的團隊榮譽感。也可以說成是,這是他在尋求外部和自我的雙重認同。

2.

在某些方面,小波仔對阿輝是非常認可的。

比如專業課程,小波仔口中的「死胖子」常令他自愧不如。每次向他請教,小波仔都猶如醍醐灌頂。

一來二去,兩人從學習到生活,形成了默契,並逐漸延伸到打遊戲上。

一次馬克思主義課上,昏昏欲睡的小波仔在 QQ 上敲下了一行字:

「死胖子,刷副本去?」

「要得!」死胖子依舊回復地簡短有力。

兩人迅速逃回寢室,打開電腦,登陸遊戲。從教學樓到寢室,只有幾分鐘的路程。

這是一局 5 人副本大戰。一開始進展順利,由小波仔的毛毛「開陣」,其餘四人各司其職,合力擊打 BOSS。小波仔突然分神,回藍不及時,導致「斷陣」。

BOSS 一個大招,除了阿輝的「獸獸」外,其他人都戰亡。小波仔湊到阿輝身旁,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兄弟!你要扛住啊!」

阿輝使出了「毀天滅地」技能——自身的生命轉化為攻擊——最終,他與 BOSS 雙雙倒地,以「死」捍衛團隊榮譽。

小波仔快速回到復活點,再次進入副本,復活所有人,各自開心地撿裝備。有時候,他會「皮一下」,等到撿完裝備,才復活所有人。

「現實無法做到的可以在遊戲中變相完成,或者通過遊戲暫時遺忘不愉快的情緒。」這是兩人的心思。因為他們都帶著各自內心的「沉重」來到這所三本院校。

小波仔喜歡在QQ空間上傳遊戲截圖,圖為一次玩家對話

小波仔在縣城上高中時,感受到了與其他人在學習和家境上的差距,自卑和怯懦陡生。進入大學後,這種與他黏合的情緒仍然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愈甚。

阿輝本來是意氣風發的。高二那年,他通過努力,從慢班進入了快班,模擬考試也從沒下過二本線。高三沉迷仙俠小說,導致高考失利,他心有不甘地來到了這所大學。

然而,這所三本院校,跟招生簡章上的華美介紹落差極大。整個校園的空氣都瀰漫著「被騙」的味道。

小波仔的自卑外化成了「毒舌」,常在寢室卧談會「懟天懟地」;而阿輝不爭不搶,內心默默承受著不甘——跟他愛玩的 MT 角色一樣:硬扛。

殊途同歸,最終指向的都是他們所找尋的「完美世界」。

3.

玩遊戲,常常是兩人的共識。不過,他們對遊戲的認知差異顯著。

阿輝隨性多了,主要跟隨大部隊一起遊戲。殺怪、打裝備、做任務這樣的套路,久而久之會對他缺乏吸引力。

小波仔更在意玩的過程。他投入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他張口閉口的「死胖子」。

大學時期的阿輝和小波仔,從左往右依次為:阿輝、不認識、小波仔

國內的高校宿舍都有限電的慣例。每天早上 6 點 40 通電,穿好衣服的小波仔,早已在電腦桌前恭候多時了。

昏暗的寢室里,在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中,他做賊似地按下了電源開關。屏幕散射的微光,傾灑在他的臉上,像極了為夢想奔走時的顏色。

他選擇計算機專業,本就懷抱著一種未可知的夢想。他說不清楚是什麼。但是,即使到現在,他還是能快速地檢索出那匹白馬的名字「銀鬃」——這是他玩《完美世界》時的小夢想。

窮學生小波仔看上「銀鬃」很久了。它渾身閃爍著銀輝,孤傲又聖潔。他幻想了無數次,輕快地跨上馬鞍,滿足地落坐在金黃色墊布上,策馬狂奔的樣子。

圖為銀鬃的樣子,來源於網路

每個月 400 塊的生活費,讓他選擇了最笨拙的辦法,定時去「落日高原」挖礦賺錢。他的筆記本上記滿了大量的地點坐標,以便挖到更多的礦產。

當別人還在沉睡,他已經迎來了「落日高原」的第一道曙光,不辭辛勞地採礦。

室友們常笑他「捨生忘死」。阿輝也不解,「至於這麼拼嗎?」

小波仔啥也沒說。那匹二進位數據組成的「銀鬃」,早已成了他的圖騰柱。

晚間時段,小波仔一般會忙著下副本刷材料。《完美世界》的合成系統在當時很高級,生活技能讓他覺得很真實,「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擅長的事做。」

他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明明喜歡現實面,但又願意做埋頭在沙里的鴕鳥。

「我靠!」小波仔在熄燈後的寢室里叫嚷著。借著縫隙中溢進來的微弱光線,洗漱的室友們,不忘對他「不幸」報以善意的調侃。

差不多 40 分鐘之後,寢室內外徹底歸於安靜,走廊燈還兀自亮著。

小波仔在耿耿於懷的壞情緒中睡去。等待他的是另一個清晨,也許是噩夢。

4.

那個噩夢是這樣開始的。

地震的慘烈,圖片來源網路

2008 年 5 月 12 日下午沒課,小波仔和阿輝約好上線打副本。

阿輝提早施放了「撲斷」 BOSS 大招的技能,引來了一頓痛罵。小波仔在聊天區叫大家各就各位,準備再戰 BOSS。

14:28 分,一切都改變了。地震波讓地面波浪起伏,到處都轟鳴作響。

小波仔撂下一句「趕快跑啊」,便咻地摔門而出。

「你幹啥……去!」阿輝話音未落,便直接從上鋪跳了下來。

在地震波和急速湧出的人流的「圍攻」下,宿舍樓似乎瀕臨傾覆邊緣。

「死裡逃生」的小波仔邁出了宿舍大門,回頭看了一眼宿舍樓,鬆了一口氣。食堂前的空地擠滿了人,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經歷地震。

小波仔遠遠看到了穿著褲衩的阿輝,分明想笑,但本能告訴自己:這次出大事兒了。

他拿起手機準備撥一通電話;阿輝則到處去找「遮羞布」。

電話沒打通。「如果當時......如今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小波仔當時撥給了在遊戲里認識的女孩「左左」,一個在深圳打工的四川女孩。這是他撥出的第一通電話。

「可能是下副本時加的她。」他不太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和「左左」發展出了一種超越遊戲的「情感」。

這種感情不像是好友間的惺惺相惜,但也不是基於愛情的曖昧。「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各的人生。」

每次上線,小波仔都會下意識看看「左左」頭像的顏色。如果她不在,這個男孩心裡就空落落的。反之,他會努力地「沒話找話」。

在現實中,他不敢主動地追求女孩,自卑這個惡魔,從未遠離。

可在遊戲里,任何人都不會被區別對待。像水木年華唱的:just like a bird。這是最為理想的狀態。

「我們都在尋找被需要的歸屬感,是人都難免。」在各自正青春的時刻,小波仔和「左左」都需要過彼此。

畫不完的圓,填不滿的緣,世事無完美,亦沒有絕對完美的世界。

5.

地震後,天空是灰色的。

除了未打完的副本、穿著褲衩的阿輝以及未撥通的電話,小波仔憶及地震,總不免對於集體苦難的感傷。

整個校園人人自危。在體育館、操場足球門框的庇護下,學生們蜷縮而卧,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都在經歷著緩慢的重建。

當時他們在足球門框里搭建的「帳篷」

從最初的驚魂未定到再到食堂電視傳來的現場畫面,淚水不自覺地滑落在這些年輕的面龐上。或許還混雜著雨水,地震後短暫的降雨,加重了那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小波仔叫上阿輝,跟著大部隊搬運救災物資,但凡能做的,大家從不吝惜力氣。比起精神創傷,使力要容易得多。

地震的第五天,兩人加入了志願者隊伍,到醫院為傷者分發食物。此番所見,令他們沉默:傷員源源不斷地送進來,肢體斷裂的痛苦造成的極度驚恐和寫滿求生欲的雙眼......

志願者小波仔

只有當他們親手把食物遞過去,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傳遞,才能稍微沖淡空氣里凝結的沉重。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那幾天,小波仔和阿輝各自身體里駐留的卑微、自卑、尋求認同、被需要的情緒,不堪一擊地褪去。

關於生離死別,每個人都需要學習。

學校提早放暑假,兩人各回各家。他們度過了最漫長的暑假,「長」到返校時,陌生感陡增,包括對《完美世界》。

「完美世界」依舊欣欣向榮,闊別「落日高原」數百天,小波仔再也找不到那種「禹禹獨行也能酣暢淋漓的感受」。

因為地震,小波仔在遊戲里結識了一年多的朋友,自從「疾風草原」一別之後,再也沒有上線。

「我沒有他的聯繫方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些人走散了,而且找不到原因。

「經歷了心態的轉變,我開始更加在意現實中的人和事,漸漸地退出了《完美世界》。」阿輝說。

6.

小波仔和阿輝見面那天,是二月短暫暖陽後的濕冷雨天。經過歲月的雕刻,成家立業的兩人多了成熟和穩重。

多年以後......

小波仔卸掉了憤青的「行頭」,柔軟地接受社會對他的「改造」。

「《完美世界》里還有很多高大上的坐騎,但我非『銀鬃』不可,是因為價錢不高,我投入的精力也剛好能得到它。」遊戲讓他看到了能力的局限性。。

小波仔放棄了高薪的程序員工作,去了一家公立醫院負責軟體維護。到手的工資少了一半,但跟妻子在同單位工作,他兩方面都能夠兼顧。「我要求真的不高,安穩地過下去,一切剛剛好。」

而阿輝則在一家三維製圖軟體公司上班,靠專業技能「吃飯」,不用刻意的湊堆,最大限度保持自我認同。

「以前太內向,希望尋求認同感。大學時,玩《完美世界》確實也找到了這麼一個出口。即使現在不玩了,我也很欣慰有那樣的經歷。」

AFK 代表物理介質的阻斷,《完美世界》與那年的地震一樣,都是鐫刻在這對好哥們生命里的印記。

「我挺想再回『落日高原』繞一圈。」小波仔說。阿輝沒有習慣性地說「要得」,「我也想,可我實在沒時間。」

有些習慣,割捨不了就留下。而有些人,離開了也能重逢。小波仔若有所思地算了算,距離《完美世界》手游 3 月 6 日上線沒幾天了,「希望他們都能看到這篇文章,一起聚一聚。」

「昆明的『男人』,內蒙古的『戀』,重慶的『肖妃』,深圳的『左左』,你們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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