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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女漢學家歷時17年翻譯《西遊記》,再譯《千字文》

首發:2月25日《新華每日電訊》成風化人

作者:余靖靜

林小發近照。受訪者供圖

14歲情迷漢字

瑞士人林小發對中國的興趣,始自14歲。

她第一次發現漢字,是在中學地理教室中的一本很老的地理書上。

書上列出了幾個與地理有關的漢字,如「江」「河」「海」之類,並說明了「氵」三點水作為偏旁的作用。

這樣一種文字,對我就像是小時候喜歡玩的秘密文,很有趣,對我頗有吸引力。」林小發說,「我就開始了一種遊戲性的研究,逐步發覺了越來越多的漢字。」

十七八歲時,林小發能夠讀懂中文書了。

「我讀了巴金的《家》,這一本當時讀得非常投入,後來從中國訂了巴金的《春》與《秋》,有意將其翻譯成德文,但只完成了一個短短的開頭。」

少年林小發開始對照《道德經》的原文和種種德譯本,還通讀當時書市上為數不多的中國文學德文譯本,如《紅樓夢》《今古奇觀》,還有魯迅、老舍、茅盾、丁玲、張潔、阿城等人的作品。

1990年,21歲的林小發在哥哥的陪同下,第一次來到中國。

她後來在回憶的文章里寫道,儘管自己當時已經能讀中國文學原著,能拉二胡、寫毛筆字。然而,從列車咔嗒聲中醒來的她,看到車窗外那些挑著扁擔搖搖擺擺的農民、沿著鄉間小路悠閑騎車的人,還有滿臉歡笑地向火車招手的兒童們,忽然感悟到,「對這個幅員遼闊的文化大國,我其實一無所知。」

走訪了北京、南京和上海的一些朋友之後,這對瑞士兄妹來到了杭州。林小發在杭州的浙江美術學院(現在的中國美術學院)報了一個為期一年的書法班。

每天的臨摹中,我逐漸體會到了筆畫線條的生命力、用筆的強弱和動靜;在老師認真用心的指導下,我了解了印章藝術的陰刻與陽刻,漢字結構中的黑白、虛實等關係。」

在原浙江藝校(現浙江藝術職業學院),林小發找到了一位二胡老師,體會弓法和筆法之間的相似之處。每天清晨,她還跑去柳浪聞鶯公園,跟當地人練習氣功。

「就這樣,我逐漸摸索到了中國深邃傳統文化中的一點點皮毛。」

當時中國學生和外國學生住不同的宿舍樓,食堂也分開。

「同樣是學生,怎麼能因國籍不同而享受優越的待遇?」在一位新加坡女同學的幫助下,林小發弄到了需要的飯菜票。她買了一個白色藍邊的搪瓷碗,混進了熱鬧擁擠的中國學生食堂,「這裡的氣氛活躍,更有朝氣,大家無拘無束,讓我很舒服。」

德譯《西遊記》,耗時17載

在上海古籍書店,林小發第一次讀到中文版《西遊記》。

對這部中國四大名著之一,她欣然翻開閱讀,卻發現連開篇詩都很難理解,只好嘆了一口氣,將其放回書架。

她開始學習古文詩詞,用中國語言學家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做教材,做了密密麻麻的手寫注釋和翻譯筆記。

大約半年後,林小發再次走進上海古籍書店。「同一本《西遊記》仍然放在同一個位置上。我重新拿起翻開,這一次開篇詩的內容自如地在我眼前展開,隨之鋪墊的元、運、會理論又帶我走進了中國古代的世界觀,觸動了我的心弦。我立即把書買了下來,回家一口氣通讀。」

林小發說,這本《西遊記》與一般通行本有所不同,是中華書局1993年出版的清初版本《黃周星定本西遊證道書》。書中的清代評語給了她不少啟發,她開始認識到《西遊記》熱鬧錶面之下的深層寓意。

「《西遊記》可稱為中國儒釋道文化的一個重要結晶,其中包含著許多我非常欣賞的中國文化特徵,如以大觀小的宏觀思維、隨意自如的滑稽精神、正面向上的生活態度,還有修德養性和明心見性之旨。」

本科畢業後回到瑞士後,林小發開始著手《西遊記》的翻譯工作。

書中蘊含的文化精神,既給了她精神支撐,也是莫大的挑戰。

「翻譯到一定時候我發現自己的一些功底不足,有的是漢語的問題,有的是背景知識不足,比如對明代的服裝髮飾或者是古代建築不夠了解,於是自己就去看相關書籍,或者是去博物館學習。再後來又發現自己古文水平有待提高。」

如何準確翻譯《西遊記》里的宗教術語,是她遇到的最大問題。

「和佛教有關的用語還好,德國的佛教研究做得不錯,很多佛教詞語可以直接查到德文或譯回梵文。但是道教就不同了,比如不同人物在原著中有分別的代號:金公和木母、鉛和汞、嬰兒和奼女等,直接字面翻譯成德語很容易,但這不是我的翻譯方式。我認為譯者必須理解透徹,否則無法把真正含義傳達給讀者。」

翻譯了一段時間之後,林小發將十回的內容加上小說簡介寄給了幾家出版社,但都被婉拒——當時德國幾乎沒有人聽說過《西遊記》,更不知道這本書的文化價值。

「手頭有了一百多頁沒人要的《西遊記》譯稿,我無奈之下也猶豫該不該繼續翻譯下去,同時也覺得自己功底不足。」

糾結之後,林小發決定繼續——她再次回到杭州,前往浙江大學學習明清文學和古代文化。她的碩士論文主題是《西遊記》的「正路」思想。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林小發說,「越到後面,有待解決的翻譯問題越難,從大學老師和學術文章中,已無法獲得幫助了。最後幾年,我參訪了佛學院和道學院的幾位大德,才大大提高了對《西遊記》各種隱喻的理解。」

這場翻譯持續了17年。

出版方面傳來了好消息——德國雷克拉姆出版社願意出版此書,「多虧編輯本人對中國情有獨鍾,對《西遊記》也不陌生。」

2016年法蘭克福書展上,林小發翻譯的德文版《西遊記》首發。2017年,這一譯本獲得了萊比錫書展獎。德語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報紙《法蘭克福郵報》推薦其入選德國最適合做聖誕禮物的書。作家馬克西蒙斯的推薦理由是「一部超過1200頁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第一次被完整地譯成了德語並出版。」

到2018年11月,林小發的譯著已出了第五版,一共七千多本。2019年秋天將出第六版,帶有《西遊記資料》的附錄本。

「這對德語書市而言,可以說相當暢銷。若有讀者能夠從頭到尾看完這部厚厚的譯本我都挺感動,有一個讀者給我郵件說她非常喜歡這本書,已經通讀了三遍。」林小發說。

再譯新作《千字文》

2018年10月,林小發再出新作——她用德語翻譯了號稱「中國傳統蒙學三大讀物之一」的《千字文》。《法蘭克福日報》將其納入「適合聖誕節閱讀」的推薦書目中。

《千字文》雖被列入蒙學經典,但文字相對晦澀難懂,含義比較深刻,包含的內容涉及自然、歷史、建築、修身、人物等等,堪稱「一部濃縮的中國百科全書」。

林小發曾經在浙江圖書館的舊書市場買了一本微型版《千字文》,回家放在書架上做擺設,也沒有詳細閱讀。直到2017年有一天閑暇時,她把那本冊子拿下來翻了翻,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她動了翻譯的心思。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篇由一千個漢字組成的韻文,林小發大約翻譯了半年多。

「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將充滿畫面感而又搭配緊湊的文言文翻譯成邏輯嚴密、精確詳盡的現代德語。」

林小發的辦法是,把每一個漢字都譯成一行德文。四字一句的漢語,經她之手,成了一首簡短工整的德文四行詩。

在譯文旁邊,林小發加上了原文和拼音,同時每一個漢字配上德文單詞直譯,讓德文讀者管中窺天。

「除了翻譯和注釋之外,我還做了整本書的排版設計,為此也參考了詩歌圖書,請教了設計師。很高興的是出版社也全部認可通過,完全照著我的方案編輯成書。」

如今已返回瑞士生活的林小發,正嘗試為中國和歐洲之間的文化交流搭一個橋樑。

「目前主要是開展有關中國傳統思想的講座和課程,也有一些關於《西遊記》的論述和讀書會,以及一直延續的古代經典的翻譯。中文水平較高的歐洲人應該也會越來越多,期待和同行們共同閱讀、研究探討。」

從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10年代,見證中國快速發展的林小發曾經有一些疑惑,「不少人所關注的話題似乎只剩下了一個字『錢』——成功賺錢的有哪些人,股市的行情如何,房價多少錢一平方米,新汽車多少錢,藝術品多少錢,飯菜多少錢……至於房子是否住得舒暢、飯局是否吃得快樂、藝術作品是否能打動人心,大家並不關心。

就像她的中文名。林小發原名叫EvaLuediKong。「林」是她根據自己的姓氏Luedi找一個L開頭的中文姓,而小發又和她的德文名字EVA比較接近。她喜歡「發」字,因為其中蘊含了「發起」「發動」「萌發」之意,「當時還不知道這個字在中國已變成『發財』的代名詞」。

「不過,中國的社會現實雖然錯綜複雜,問題也多,但其中也蘊藏著不可估量的宏大潛力。」漸漸地,她也看到了一些新的動向——社會興起了「國學」和「復古」潮流,「這在文化風氣濃厚的杭州尤為明顯,許多人對傳統文化產生了新的熱情。

林小發所熟悉的幾位精通古代文化的學者,「他們不僅學識淵博,而且懂得將上古智慧運用於自己的生活,充分體現在日常的言行舉止之中,這一點對於我是非常寶貴的熏陶和精神導向。這些人與社會上那些物慾、貪婪、自私和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給我帶來了新的希望。」

「中國古代文化蘊含的高深智慧,能讓我們對世界和生命有更通透地理解,這一點恰恰可以給歐洲人提供鮮活的新思路。實際上,面對當今已成為世界強國的中國,歐洲人也應該儘快加深對中國的認知。在幾百年的歐洲中心主義歷程之後,這正是一個開闊視野、充實思想的良好機緣。」林小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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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易艷剛 | 責編:劉新華 | 校對: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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