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動漫短片，神奇般地讓我進入了卡夫卡的小說世界

《鄉村醫生》根據弗蘭茨·卡夫卡著名的短篇小說改編，並榮獲2008年廣島電影節大獎和2008年每日電影大藤信郎獎。為醫生擔任配音的是有國寶之稱的狂言師茂山千作。

原文 ：《進入卡夫卡小說世界的簡潔之徑》

作者 |馬小鹽《延河》雜誌社

圖片 |網路

跨時空的視覺系知音

日本藝術工作者的文化之胃，對歐洲藝術作品的消化能力，往往令人吃驚。看過黑澤明的影片《亂》的觀眾，假若有人給他提起莎士比亞的經典悲劇《李爾王》，想必閃進腦海的第一畫面，不是歐美電影中所塑造的李爾王形象，而是《亂》里的男主人公一文字秀虎的造型。同樣，卡夫卡小說所營造的陰鬱、怪誕、荒謬的夢魘世界，如若要改編為影像語言，對一般導演而言，會形成極大的挑戰。但日本動漫導演山村浩二，卻成功地將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鄉村醫生》改編為一部優秀的短片。

這部短片的每一句話，皆來自於卡夫卡的原小說。每一幀畫面，都與卡夫卡的原小說毫無違和感。可以說，這是一部關於卡夫卡小說的原生態動畫佳作。短片畫面整體是一種超現實主義風格：雪夜裡的每一所房子，都有著自己的容貌與人格；扁平的月亮，是上吊自殺的死亡兇器；鄉村道路邊散落的山丘，好似巨神遺落在世間的眼鼻；醫生左右搖擺，分裂不定的內心，具象化為兩位擁有不同聲線的互相博弈的小人兒……

很少有人洞悉卡夫卡小說的真正內涵，但山村浩二顯然是卡夫卡跨時空的視覺系知音。卡夫卡本質上是一位動詞意義上的作家，他能將人類日常生活的姿勢與動作延異為荒謬的姿勢與動作，正是這一點令卡夫卡的小說散發出夢魘般的氣息：《變形記》強調的是「走」變成了「爬」，《K》強調的是莫名其妙的「審判」，《法的門前》強調的是「等待」，《鄉村醫生》中強調的則是「去」之快與「歸」之慢。世界上最早洞悉卡夫卡藝術內涵的是貝克特，於是他寫了重複一個動作的一對流浪漢，那便是荒誕話劇《等待戈多》。我們看到，這部短片里，每一個人物的動作，都誇張而扭曲：鄉村醫生的上馬車的方式、病人家屬的迎接、十字架一般走來的村民、歌唱詛歌的兒童，都以卡夫卡小說的方式原始呈現。兩匹黑色的馬，宛若兩個來自地獄的使者，眼睛明亮如燭火，卻閃爍著神聖邪惡。

存在的荒謬硬核

我一直不贊成那些將卡夫卡小說神學化的文學批評。這些文學批評，本質上是對於卡夫卡小說文本的誤讀。卡夫卡的小說中沒有神學，如若有，那位至高無上的神祗，也是一位對人類事務漠不關心的神。譬如《鄉村醫生》中的「神」，便是這樣一個「惡神」，祂忽然降臨並施惠，卻是以女僕的貞操作為籌碼交換馬匹。如果我們將本雅明與卡夫卡放在一起比對的看，便會發覺，同樣是猶太人，關於救贖，卡夫卡恰恰是本雅明的反面：比起重視時間的本雅明，卡夫卡更看重的是我們所處的空間。卡夫卡更注重空間的非抵達，這種非抵達理念，導致他認為彌賽亞永遠不會到來，也就是說，對卡夫卡而言，神永遠不會抵達我們人類的生存空間，即若世界末日，救贖也不會到來。比起卡夫卡，本雅明反而更樂觀，更注重時間的此時此刻。本雅明的此時此刻時間觀，導致他認為彌賽亞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到來，救贖的神跡隨時隨地會在人類的身上發生。

卡夫卡的這種空間的非抵達理念，觸及到的是存在的荒謬硬核：無法到達。你永遠無法到達你所期望的目的地，你能獲得的只是剩餘的你所不需要的東西。鄉村醫生想作為醫生拯救病人，最終卻成了牧師，安慰病人離開人世；鄉村醫生想儘快回家拯救女傭，歸途卻遙遙無期。去時的快與歸時的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醫生，卻無法拯救任何人，包括他自身，都被半夜搖晃的鈴聲所左右。這是一種存在的無能為力，也是一種古希臘神話的現代變體，一如西西弗斯永遠搬運到山頂的巨石、達娜伊德斯姐妹永遠無法填滿的贖罪之桶。卡夫卡小說所描述的，也是一種神話原型。只不過比起灰姑娘之類樂觀至極的大眾系神話，卡夫卡是密涅瓦的貓頭鷹，他的書寫在黃昏起飛，所以他所傳承的神話往往是絕望系的原型而已。

最佳的視覺窄門

日本獨立導演山村浩二，是國際動畫界的一個傳奇。他十三歲開始創作動畫，先後斬獲世界四大國際動畫電影節的獎項（昂西國際動畫電影節、薩格勒布國際動畫電影節、加拿大渥太華國際動畫電影節、廣島國際動畫電影節）。與宮崎駿的愛心豐溢、從一而終、風格一致的童真動漫作品相比，山村浩二的動漫卻沒有一定的風格，他似乎酷愛變化多於同一。他永處於一種不時的改變自身風格的狀態之中。他好像動漫界的畢加索，不時以超越自身的創作局限為存在的最大樂趣之一。

山村浩二2006年創作的《年老的鱷魚》，在諷刺的同時，卻隱藏著優雅之笑。2007年創作的《鄉村醫生》，卻怪誕荒謬、陰鬱沉重至宛若卡夫卡本人的靈魂附體。我很喜歡他製作的這部動漫短片，並認為再也沒有人能夠如此貼近卡夫卡小說的原質，創作出如此接近原文本的視覺藝術。我甚至想推薦，那些解讀卡夫卡《鄉村醫生》的文學批評家與文學教授們，在給學生講授卡夫卡的《鄉村醫生》之時，最好將山村浩二的這一影視作品一併攜帶著播放。在我看來，山村浩二的這部動漫短片，是進入卡夫卡小說世界的一道簡潔之徑與最佳的視覺窄門。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45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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