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古人說:技法易教,心法難傳?
結字是反映每個人內心的審美品味,這是講個性的。結字好像一個人出門,要打扮一下,怎樣打扮就取決於你的審美品味。塗脂抹粉都可以說是技法,但審美觀決定你怎樣塗、塗多少。
書法結字水平要提高,首先要改變你的心,所以老話說這是「心法」。
宋代有位書法家沈作喆,他就說過:「書固藝事,然不得心法,不能造微入妙也。」書法要達到微妙的地步,就是由心法來決定的。
那怎樣提高審美呢?他以柳宗元為例,「柳子厚自言:『僕早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他家中有很多晉魏古人的信件,從小看慣了。)『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他花了 二十年,把唐朝當時貴人家所收藏的也看遍了。)『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望而識其時也。』」這樣就懂了書法,一件作品即使沒看到姓名,一望就知道是那個時期的。
所以,提高審美很簡單,多看好東西,多做比較,現在兩岸故宮收藏的名跡大量出版,條件極好,多看多臨這些名跡,對品味的提高有極大的幫助。
心法是個性的表現,明代楊慎引用古語說:「有功無性,神彩不生;有性無功,神彩不實。」這句話據說是唐代《翰林禁經》 中的,這裡「功」,指功力、功夫,也就是技法的熟練程度,功夫好,但沒有表現個性,這作品就沒有神采。反過來,只有個性,沒有技法或技法不熟練,個性就表現不好,神采就失去了基礎。
但楊慎下文還有一句:「小心布置,大膽落筆。」這也是引用古人的話,「布置」就是結字,後來被廣泛解釋為要很小心地結字。「小心布置」就是仔細地去擺布點畫,這是誤解了,特意擺布點畫只會引起反效果。
沈尹默先生《書法論》中也引到了這段話,「《翰林粹言》中有這樣一段話:『臨書最有功,以其可得精神也。字形在紙,筆法在手,筆意在心,筆筆生意。分間布白,小心布置,大膽落筆。』」
這是講臨帖時,要小心字帖上的結字是怎樣的,看清楚了以後,心中有數了,那就大膽落筆。「小心布置」不是說你自己很小心地布置點畫。因為你的審美,和字帖作者如王羲之、褚遂良不同,你自己來「小心布置」,那還學什麼呢?
潛意識是最真實的人性,故意去結字,往往弄巧成拙,變成假的。王澍在虞世南 《孔子廟堂碑》拓本後寫了一段話:「回視歐、褚,猶覺有筆墨痕遺跡在,未若永興 (虞世南)之書以無結構為結構,無所用力而自得右軍心法也。」
王澍說歐體、褚體都很好,但還感到有人為安排的筆墨痕跡,唯虞世南《孔子廟堂碑》感覺不到特意安排,看上去無所用力,這是因為他得到了王羲之的心法,所以他的結構非常自然,是從心中流出來的。
簡言之:古人認為故意安排點畫去結字不是高招。要結字好,根本在於得到心法。審美品位提高了,才能提高結字水平。
這裡舉個例子,什麼叫做故意安排點畫?
《雁塔聖教序》是褚遂良代表作品,這碑石至今還在西安大雁塔。你看他戈法寫得很長,比其他人寫短戈好看。
但百年前日本就有人發現這碑拓本有點不對頭,1997年,日本學者荒金大琳與荒金治父子兩人,獲得批准到西安給原碑拍照,然後他們把每個字放大,結果發現碑上很多字是修改過的。
據荒金父子統計,《雁塔聖教序》總字數 1463,其中修改過的字達 978 個,百分之六十七。也就是說每寫十個字,就有六七個要改點畫,有些字甚至改動五處,相當驚人,總共修改過的筆畫達 1492 處。
如這個「儀」字,倚戈勢本來是短的,後來改長不少。如果你今天到西安去,用放大鏡看原石,還可以看到原石上倚戈勢有兩個一趯的痕跡,長的這個是後來加上去的。
荒金父子在論文中寫道:「很多地方如果只看拓片的話是看不見的,而且親眼看原碑也一樣有限,只有在放大的情況之下能夠發現真實的情況。」
又如「永」字,本來寫的掠位置比較高,結果這一撇和最後的捺筆磔在同一水平線 上,左右平衡了。現在的碑上,把這一掠改長了,可以看到,一掠明顯比一磔低,這樣打破了平衡,有了動感。如果你不是在家看拓本,而是去西安看原碑,可以很明顯的看到,修改前和修改後兩個撇都在。
再舉一個例子,「或者」的「或」,戈法中的倚戈勢,居然改了兩次。你看原來倚戈勢下面的一趯,非常小,幾乎等於禿出。後來加長一點,一趯明顯了一點,但也不算是一個好的趯。然後第二次加長,這次的一趯非常漂亮。也就是說,這個一趯寫了三次,終於成功。但不能不說,這個倚戈勢太長了一點。
其他如「乎」字,玉鉤勢下面的鉤寫了兩次。第一次寫了玉鉤,沒有踆鋒動作。第二次改變了鉤的方向,走向一號位,他似乎是想寫一個蟹爪勢。
《雁塔聖教序》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改筆,引起學術界的興趣。有人說褚遂良毛筆開叉所致,有人認為是刻工所加,還有人說原稿是行書,褚遂良補筆將之改為真書,等等,真正的原因,恐怕永遠無法知道了。我這裡只是把這帖當作一個補筆的例子。
現在你很佩服王澍了吧,王澍是清代書法家,他臨過大量的字帖,每個貼至少幾十通。 他說褚體「猶覺有筆墨痕遺跡在」,就是故意安排點畫的痕跡,這感覺很靈敏。我看見過很多人改動點畫,這裡長一點,那裡高一點,以為這就是結字,顯然是誤解了。
如果對《雁塔聖教序》改動處作一分析,「或」字沒有趯好,重複趯兩次,這是用筆問題。「乎」字,玉鉤勢改為蟹爪勢,這是取勢問題。「永」字一掠和一磔不要左右平衡,這才是結字問題。而這個問題在你寫曲頭勢的時候,已經要注意了,不能等到寫完後才來改一改,為時已晚。
順便再次強調一下,碑刻大多靠不住,學書法要用墨跡本。
《陰符經》一氣呵成,基本上沒有什麼補筆改動,74 行的「我」字倚戈勢一趯散了鋒,沒有補筆去改。65 行的「之」字起筆側點,應該是用了合點,就是畫十字的寫法,和「八」字的左撇寫法相同。
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的「雲」字,最後一點收尾,是比較奇怪的收筆法,帶有一個雁尾。這個我傾向於不是有意為之,其他地方沒有用過。就這一筆,可能是改動過的。
簡言之:取勢和聯勢是一種技法。結字往往和人的內心審美有關,屬於心法。古人說「技法易教,心法難傳」。
結字當然也要學習,但關鍵是提高審美品味。
我們承認人性的不同,所以潘伯鷹先生說:「每一個人都可採用他自己認為好的結字,而不必非難他人的結字。」改造人心是艱鉅的工作,孟子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梓匠輪輿」指那些能工巧匠,他們能夠把規矩技法教給徒弟,但不能保證徒弟運用得巧妙。因為「巧」是心法,要靠自己修煉的。
謝謝。
本節要點:
取勢、聯勢和結字,取勢是基礎。技法和心法。以補筆來調整結字不是好方法。
複習思考:
智永這個「雲」字最後一點,跟用筆、取勢和結字哪個有關?
這兩個「唐」字,上面的「廣」和下面的「口」都一 樣,中間部分不同。這不同是有關取勢,還是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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