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北京往事（18）

54、

老驢回來的時候是個傍晚，我記得，當日下了一整天不大不小的雨。

當時，我正好因為寫完一個章節而洋洋自得，把兩腳擔在桌子上，點上一支中南海「點8」，悠然地望著窗外已然深綠的白楊樹，音箱里放著那首低沉的《布列瑟農》。

忽然，一個濕漉漉的人頭從窗欞里伸了進來，結結實實地嚇了我一跳。我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老驢。

我大喜：操，回來也不打個電話。

老驢咧嘴一笑：你們今天不都得上班嘛，哎？你怎麼沒去上班？

我苦笑：我又辭了。

老驢長嘯一聲：媽媽的。然後就提著包回了他的屋。

當天晚上，我們一幫人為老驢接風。

在飯桌上，老驢的情緒沒有我們想像的頹廢，只是喝起酒來比以前更猛了。他連著跟我和李樂樂喝了三杯，一臉壞笑地祝我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然後又連著跟崔哲和任晴喝了三杯，祝酒詞依然是「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喝到最後，我跟崔哲總結道：這本來是老驢的接風宴，愣是讓他弄成了咱兩家的婚宴。

老驢則不好意思地摸索著大腿說：媽媽的，喝長了喝長了。

老驢的話把不了解情況的李樂樂和任晴弄得十分詫異，直到我向她倆介紹了老驢的典故後，她倆才恍然大悟，但繼而一塊脫口而出：你個流氓。

我們集體被逗得哈哈大笑。

席間，大馬問到老驢父親的病情，老驢的神情頓時黯然了下來，長嘆一口氣說：右半邊身體偏癱，不能動，只能躺床上養著。說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不再說話。

我們也跟著一塊沉默。

大馬又問到他工作的事，老驢的語氣又變成無奈：我們部門經理打了好幾次電話，但我確實脫不開身，只好辭了。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我一哥們正給我聯繫著，也許我會改賣安利了。

片刻後，老驢接著說：現在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字——錢。沒錢，太受刺激了，尤其是在醫院裡。同樣的病，人家有錢的，拿的都是進口葯，我卻只能給我爹挑最便宜的。同樣是親爹，同樣是親兒子，有錢沒錢，就這麼個差距。

老驢說得很平靜，彷彿是在述說別人的事情。但我用腳趾頭也能感受到他當時的痛苦和此刻的愧疚。說話時，我看到他的手指頭在輕微地顫抖。

55、

一群五顏六色的惡鬼，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朝我齜著獠牙、吐著長舌、流著口水。我害怕極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找個缺口，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沒有人也沒有鬼的地方。終於，缺口找到了，我用足力氣，兩腳後跟用力蹬地。但是，意外發生了：無論我怎麼用力，我的腳就是無法離地，就像長在地上一樣。

無論你怎麼用力，你的腳就是無法離地。

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的恐懼如蛆蟲一樣爬在我的心上，我連閉上眼睛都忘記了。

五顏六色的惡鬼一點點向我靠近，一點點向我靠近。它們離我越來越近……

就在他們的獠牙即將咬在我身上之前，我大叫著醒來，臉上的汗粒細密如粟。

這是個夢。

無論你怎麼用力，你的腳就是無法離地。

你曾有過這種無力感嗎？

55、

老驢的哥們十分靠譜，沒用幾天，他就幫老驢找到了新的工作——推銷安利產品。

以前，老驢是賣保險的，每天穿著西裝白襯衣打著藍領帶頭髮上噴著啫喱水，假裝意氣風發地穿梭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我經常藉機羞辱他：瞧你這打扮，真像個送葬的。

老驢工作非常賣力，但有一個缺點：良知尚存。對於一個銷售人員來說，這幾乎是致命的。所以，當他以如簧巧舌去忽悠那些視金錢為肉骨的窮老百姓時，成功率甚低，偶爾有上鉤者，老驢內心要愧疚好幾天，彷彿把一良家婦女推進了火坑。

因此，賣保險時，老驢並沒掙著什麼錢。

這次改賣安利，老驢壯懷激烈，幹勁十足，大有一日看盡長安花之勢。他給自己找了一句座右銘：做自己的畜生，讓良心喂狗去吧。

我對此句中蘊含的甘當畜生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大為讚賞，卻對他能否做到持保留意見。

56、

某日晚間，我剛跟李樂樂吃過飯，老驢過來跟我說：你便秘不？

我剛要說嗯，突然，心裡猛地一個激靈，心想：這小子不會要向我推薦產品吧？

於是忙說：不要試圖賣給我什麼，白送的話我還考慮考慮。

李樂樂也十分不要臉地幫腔：對對，白送就要，送什麼都成。

老驢滿臉堆笑：不賣不賣，和白送差不多。是這麼個事兒，我們有個瑜伽治療便秘的活動，象徵性的交10塊錢而已，還送一頓特色早餐，明天跟我一塊去吧。

我琢磨了一下，覺得此事靠譜，就爽快地答應了老驢。

但李樂樂卻在一邊悵然若失地說：要是不用交那10塊錢，就完美了。老驢同志，要不你跟你們領導申請一下，給免了吧。

李樂樂的話惹得老驢直翻白眼，對著我說：老丁啊，你媳婦真是個過日子的人兒。

我笑答：那當然。必須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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