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學勤先生的身後名,談我心目中的學者風範
文/程羽黑,中山大學特聘研究員,主研語言學與文學。
李學勤(1933年3月28日-2019年2月24日),生於北京,中國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
我有個特別英俊的朋友,念書時住在我隔壁。那時經常有校花系花出入我的寢室——當然不是來找我的,是來打聽我朋友的。他讀書極用功,為人也極正派,洵洵然古之君子也。天道酬勤,後來他去了北京,跟隨李學勤先生學習古文字與考古。
李學勤先生在年輕時的我們心中,是個神一樣的人物。我們震驚於他的廣博,筆觸所及涵蓋上古史研究的方方面面,而且善於抓住重點,解決的都是關鍵問題。他的文章簡潔大氣,寥寥數筆就能把問題講清,讀之可醫迂繞之病。他外語好,這一點在他們那一輩文史學者中,是個彌足珍貴的長項。七十年代末國門甫開,李老就結識了眾多漢學家朋友,起到了中西學術橋樑的作用。前些年我翻譯倪德衛(David S.Nivison)的遺稿,倪先生就是李老的老朋友,雖然他們在學術上有根本的分歧——倪先生後來在《紐約時報》上批評夏商周斷代工程,引起軒然大波——但據李老的另一位老朋友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先生說,他們的私交並未受到影響。
《走出疑古時代》,代表作之一,也是爭議之作
李老的貢獻之大,要用一本書才能講完。李老早年搞過哲學,懂得不同學問要有機結合才能發揮作用,所以他的廣博是有體系的。以前有個風氣,搞考古的看不起搞文字的,稱之為「金石學」。「金石學」是古人的學問,也就是說,他們認為文字學不配做現代學科。李老則在深厚的考古學基礎上解讀古文字,見解自然高人一籌。讓多種學科互相映照、相得益彰,我以為這正是李老學問最為卓絕之處。
不過,就像光芒萬丈的太陽也有太陽黑子,那時候我也聽一些口氣比較大的同學說,李老寫文章,每過三年就要顛覆自己先前的結論,經不起時間考驗。我水平太低,不知道他們說的對不對,但我總覺得,要否定一位光芒萬丈的老前輩,至少自己也要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否則很有可能淪為網上隨處可見的黑子。太陽有無數黑子,太陽系卻只有一個太陽。
李老為人和藹,樂意提攜後進,這在業內是出了名的,只要看他為晚輩新秀們寫了那麼多序言就知道了。我聽一位朋友說,李老每天晚上都要陪太太看電視劇,一集不落,可見李老不是個苦行僧式的學者,play hard, work smart,這件軼事告訴我們,學術生活需要調劑,不要一味苦學。我覺得這一點對博士們尤其有參考意義,畢竟已經發生了不少悲劇……
我認為李老是當代為人治學的楷模。很多老師喜歡向年輕人強調學者是一種神聖的職業,彷彿一旦做了學問,就像出了家一樣,和世俗走的是兩條道路。這是我不能同意的。我認為「神聖」根本就不是一個現代觀念。在現代社會,所有的職業,只要法律允許,沒有高下之分,更無所謂神聖與否。我也很不喜歡把老師稱為「聖職」,這個詞大概來自日本,帶著一股濃濃的中二氣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會光魔法呢。這種無限拔高,只能招黑,從前被稱作「聖職」的教士修女招了多少黑,看看《十日談》就知道了。我以為學者也好,老師也好,都只是百業中的一業,都要遵守相同的法律和各自的行業規矩,而且有好有壞,一如他業——有好老師,也有壞老師;有好學者,也有壞學者——並不因為你是個老師或學者,就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壞,決定你好壞的是你個人的品格和能力,而不是你的職業屬性。這也意味著,世俗的評判標準同樣適合老師和學者。
也許是因為部分學者的自我特殊化和部分世人的刻板印象,很多人用不同於世俗的標準評判學者的為人,目中無人、口無遮攔、性格乖僻、傲慢無禮等等都成了學者性格真率的表現。學術追星族們津津樂道民國學者們的奇聞異事,彷彿學者之所以為學者不是因為他們的學問而是因為他們的古怪,於是學者成了世人心目中的奇行種。但據我的經驗,那些性格暴躁、脾氣古怪、吹毛求疵,動輒鄙視的學界中人,並不比外人更有赤子之心,他們只是單純的情商低下而已,一遇上事,其中多數人的底線都很低,還有一些根本沒有底線。
所以我覺得李老這樣的學者在當代更有典範意義。他的學問博大精深,但在為人上,卻沒有所謂「學者」的特殊,而具備世俗的美德,通達、寬容、和藹、謹慎、樂於助人。有人批評他事事說好,沒有原則,但我以為這恰恰說明他善於體諒他人。我曾聽說過一些所謂的「嚴師」,其實學問也就那樣了,對待學生比滅絕師太還狠,打著學術之名各種刁難,沒有絲毫同情和體諒,相比之下,李老這樣的「事事說好」,是何等的可貴。
李老去世後,不少師友撰文懷念,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一位老師發的朋友圈。他是這麼說的:「有人說李先生沒有原則,啥都說好,其實這才是李先生的大智慧,是久經磨難、勘破塵囂的大智慧,是建立在深知生活不易,做學問艱難的理解和同情上的大智慧。」我很同意這話。
李老千古。
※德意志貴族受什麼樣的教育
※中國人的死亡恐懼,在《金瓶梅》里說得最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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