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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妻子家暴的男人

據媒體調查,超過40%被家暴的對象是男性。受制於性別和社會文化,男性遭遇家暴更難被揭露,長期被社會忽視。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讓不少受害的男性走向絕路。

故事時間:1989-2018年

故事地點:河南某市


趁著母親洗澡的20分鐘,父親去家附近的市場買了一包糖果。他回來時,母親已經倚在門邊上等他:「你去幹嘛了?」

父親如實說去了市場,想看看市場上有賣什麼的。母親駁斥說,市場里賣衣服、吃的,難道有誰不知道?「你是瞞著我給那個女人寄錢去了」。

驚惶的父親試圖辯解只是去買糖,可母親不信,她揮動拳頭砸在父親的後背,接著,又沖著後腦勺扇了幾耳光。

「你撒謊,之前瞞著我那麼多事,你這個二婚的混蛋……」她讓父親跪下發毒誓自證清白。父親如同獲得赦免,趕緊跪下,右手舉過頭頂,說如果自己去了,出門就被車撞死。

在我十八歲離家之前,這是家中常常上演的節目。每個月有五六次,對父親稍有不滿,母親就會掐他的胳膊,錘擊胸口後背,或者直接扇耳光。她最喜歡扇耳光,說「這最解氣」。末了還要加一句作為結語,「你這二婚的騙子,當初娶那麼一個噁心的女人」。

她心情好的時候,家裡的氣氛鬆動一些,父親陪著我在院子里逗狗,他招呼母親加入我們,這是我們一家人少有的快樂時光。

我們家是再婚家庭。母親口中的「噁心女人」是父親的前妻,傳聞中她皮膚黝黑,凸目橫眉,不上班也不做家務,喜歡躺在床上聽收音機。父親白天工作,晚上回家還得洗衣做飯。稍有怨言,前妻就跳腳大罵,召集娘家人前來圍攻聲討。而父親自認認作為男人和知識分子,應該盡量對女人忍讓。

母親的出現,終於讓父親有勇氣結束那段不堪的婚姻。父親在醫院消化內科工作時,碰到了照顧病人的母親,身材纖弱、面容白凈的母親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認定這個溫柔賢惠的人,會給自己帶來幸福的人生。在對母親表達心意後,父親向法院申請了離婚,並從家裡搬到了醫院居住。

憤怒的前妻帶著娘家人到醫院圍堵,父親被三個女人毆打,棉衣都被扯破,但他不動手也不還嘴。審判離婚案的法院庭長看不下去,出面裁定離婚,她說:「好好的一個醫生,別被這麼毀了。」

家庭重組了,家暴基因卻被繼承了下來。


母親接受二婚的父親,看重他是個大學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縣城,大學生還是一種很珍稀的物種,而且父親儀錶堂堂,有一份體面的醫生工作,單位還分了一套帶著院落的平房。

這一切,足夠讓從小飽受輕視和欺凌的母親揚眉吐氣。母親自小就生活在欺凌之中,作為寡婦的外婆很難保全一家人安寧,一些地痞流氓經常上門騷擾,往家裡扔破鞋、潑糞。舅舅性子軟弱,大姨早早嫁出家門,母親學會用拳頭來應對外界的傷害,她曾拿著木棍教訓過試圖欺負姥姥的男人。鄰居都說,周家小女兒橫起來不要命。

結婚後不久,母親辭去工作成為家庭主婦。她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襪子和內褲分開放整齊,襯衣方方正正地疊放在抽屜里。經過第一次婚姻的慘痛教訓,父親把漂亮賢惠的母親視為命運的饋贈。

連午休時間,他也要從醫院趕回家看看母親。每逢發工資,就帶著母親下餐館,或給她買新衣和首飾。

天性懦弱的父親,隱瞞了他同前妻還有一個兒子的事實。等到結婚後,父親才支支吾吾說起,自己需要給前妻和兒子一筆撫養費。湊不夠錢,母親賣了自己養的一頭豬,又向親朋借錢,湊齊後交給了對方。父親二婚這件事因此人盡皆知。

作者圖|我和媽媽在一起

有一次,母親的發小來家裡做客,說道:「總覺得你心氣高,沒想到找了個二婚的。」弄得母親面上無光,心底的榮耀和幸福瞬間被打了折扣。父親是一個二婚的男人,這成了母親心裡愈扎愈深的刺。

往後,父親稍不順母親心意,母親就扯到他二婚這件事上。愈演愈烈,她開始動輒對父親打罵。

母親愛攀比,作為家庭主婦,家中的一切她都要拿出來同別人比較。但凡有一點她不滿意,我們就要遭殃。

1997年,父親的一個朋友辭職下海,半年後買了商品套房,邀請我們去做客。他們家中鋪著粉紅色的地磚,壁櫥上放滿新式、好看的擺件,和這些比起來,我家的平房簡陋黯淡。母親回家後,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起來後第一句話是:「這樣的日子有什麼可過的。」她開始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這大大刺激了父親,他不顧全家反對辭去公職,帶著全部積蓄去深圳闖蕩,想要賺到錢為母親也買一套樓房。2個月後,他卻賠光積蓄,落魄地回了家。

父親深夜兩點進門,向母親說明情況後,母親一頭撞向衣櫃,「砰」地一聲,櫃門上的玻璃七零八落,父親上前抱住她的腰,母親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管用什麼方法,你想法把那些錢拿回來」。

我被撞擊聲驚醒,從卧室出來,看到母親披頭散髮、滿臉血跡,被她掐住脖子的父親一臉青紫,喉嚨里用力發出幾個句子「我想辦法……你別撞了」,母親放開手,趁著父親低頭咳嗽時,猛然抓住他的頭髮,大力往上扯。

8歲的我第一反應就是找人幫忙。我踩著一地的碎玻璃和頭髮,奔向客廳的電話機,撥通表姨家的電話,剛接通,母親起身,給了我一個耳光。她俯視著我,「你是覺得家裡還不夠丟人嗎?」

她對準我的臉,打了二、三十下,直到我跌倒在地上,父親才攔住她。我哭了一整晚,耳朵灼燒一般滾燙,伴隨著輕微的「呼呼」聲,像有人在耳朵里燒開水。

第二天早晨,父親帶我去早點攤上喝胡辣湯,我既心疼又害怕,問他,「爸,你離婚吧,我跟你過,好嗎?」

我看見父親搖頭,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他說了什麼。情急之下,我沖父親大喊,「爸,我聽不見!」做過醫生的父親才慌亂起來,帶我去醫院。

檢查結果顯示,母親接連的耳光造成我耳膜穿孔,嚴重的話會導致耳聾。親朋來醫院探望,大家都了解母親的脾性,只有舅舅批評了她一句:「孩子生下來,是讓你打著玩的嗎?」母親手指父親,「是他把我氣的,我不拿孩子撒氣還能怎樣?」

腦袋上幾處頭髮被母親生生扯掉,往後一個月,父親需要戴著帽子出門。母親家暴這件事,親朋好友幾乎都知道,他們認為,夫妻間有矛盾很正常,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再說,一個男人,能被女人打成什麼樣?


也有人來勸母親,母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打他,也是希望他能上進啊。」其實,父親雖看上去文弱木訥,但工作積極,很有頭腦,經商失敗後,父親做起了醫藥代表,依靠在各個醫院裡的人脈,收入也還不錯。

我上初一時,家中買了一套三居室,新房三室朝陽,地段、裝修都比那位阿姨家的套房好得多。但母親依舊不滿足。

父親做醫藥代表後,收入沒那麼穩定的時候,母親打他的頻率就會加倍。有時,父親在家中皺眉或嘆氣,說醫藥回款慢、或者市場有波動,怕餓著我們娘倆。母親一個耳光扇上去,罵他沒出息。

父親只能獨自承受壓力。有幾次我放學回家,看到他站在樓道里默默地抽煙,腳邊布滿一堆煙蒂。我問他:「爸,你怎麼不上樓?」

「我在這透會兒氣。」他看著我,輕吐了口氣,「家裡太壓抑了。」

母親有暴力傾向,我自然也在劫難逃。初二一次考試,我數學考了64分,發成績單的那天放學回家,恰逢一位阿姨在向母親炫耀自家女兒在市歌唱比賽里獲得第二名,阿姨離開後,母親從書包里翻找出成績單,先甩了我一個耳光,用腳踹我的小腹,我抱著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她竟然從茶几下的針線包里拿出針,用力扎在我的屁股上。

從小到大,她打我使用過很多工具,高跟鞋、掃床刷、皮帶…我時常覺得,家是「慎刑司」,她就是「容嬤嬤」。

我不止一次勸過父親離婚,我願意跟著他,但他總是含糊其辭。

聽說在我出生前,每次挨打,父親會離家出走,但他最後總會回來。除了暴力,母親有很多可取之處:漂亮、能幹。還有人也勸他,「再(再婚)一再二不再三,萬一再找一個還不如這個呢?」

有了我之後,他提離婚,母親說好,但是得她帶孩子。父親不同意,她就威脅說,「那我就帶著詩詩死。我做飯放葯,我們娘倆吃了,一起死」。她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父親害怕了,只能抱著我哭。

作者圖|小時候的我

父親很疼愛我,小時候,我長得可愛,總纏著他和我一起玩,我們一起逗狗、做遊戲,他出去開會,總會給我帶禮物。他和前妻的孩子沒時間和機會培養感情,那個哥哥只有缺錢時才來找他。母親經常拿這諷刺他:「你跟我離了再找個更好的啊,再生一窩孩子。」再離一次婚,他無力供養三個家庭。

父親似乎認了命。不管母親如何打罵,他依舊會帶著母親去櫃檯買首飾, 2000年的時候,他還給母親買了家族裡第一台手機。從前,他性格爽朗,後來越發鬱鬱寡歡,電視里上演生離死別,他比我和母親哭得還厲害。再後來,母親打他,他躲都不躲了。有時還會維護母親。母親打我時,他站在一邊,質問我,「你怎麼總惹你媽生氣?」

因為母親的家暴成性和父親的逆來順受,高中時,我暗暗決定,以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

18歲,我去了離家200多公里的鄭州上大學。寒暑假,我寧願選擇留在鄭州打工,盡情享受著獨自在外的自由。我會不定時地給父親打電話聊聊近況,但和母親幾乎沒有隻言片語。

大四,我在鄭州一家醫院實習。午休時,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聲音低沉,喊我「丫頭」,不住地問我最近實習的情況,對未來的規劃,有沒有談戀愛……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不給我回答的機會。我覺得反常,問他怎麼了。怕他難堪,我刻意壓低聲音:「是不是我媽又……說你了?」

他沒回答,最後一次囑咐我,「丫頭啊,趕緊談戀愛吧,能有個人保護你。」接下來的話簡直像嗚咽:「爸爸老了,也累了,真的……」

他掛斷電話,我回撥過去,他已經關機了。這時,帶教老師通知我做術前準備。

下了手術後,我再給父親打電話,依舊關機。我只好勸自己,之前父親心情低落時,也會關掉手機,找個沒人的地方放空一會。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父親手機打來的電話,裡面卻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告訴我父親突然暈倒,在市中心醫院,讓我趕快回家。

我買了回程車票,抵達中心醫院後我下車,給父親的手機撥電話,男人讓我來地下一層。我曾經來這家醫院找過同學,我知道這兒的地下一層,只有停車場和太平間。

照著那人的指引,我來到陰冷潮濕的太平間。隔間的一張停屍床上,躺著一個被白布蓋的嚴嚴實實的人。母親被大姨和表姐攙扶著,呼天搶地,「我那只是氣話,誰知道他真的去死啊——」

我覺得面前的一幕極不真實,雙腿發軟,跪在地上。腦海中不斷閃現著一身淺灰色家居服、坐在沙發上的爸爸,微笑地看著我說,「丫頭回家啦。」


母親哭昏過去,被送到急診室。在醫院一間辦公室里,警察告訴我,父親是從一處停工許久的爛尾樓6樓墜落的,經過現場勘測後,斷定為自殺。時間在下午兩點三十分,就在他掛斷電話的兩個小時。我才明白他那通電話,是跟我的訣別。

此前,一個曾在銀行工作的熟人向父親推薦了一款理財項目,對方吹噓利息極高,父親抵押了房產,又從銀行貸款數十萬,連同所有的積蓄交到他手上,那人卻消失了。

父親和母親同其他幾個受害者一齊去警察局報案,警察說這是「非法集資」,無法保證這錢還能追回。剛出警局,母親當著十幾個人的面,對父親拳打腳踢,扇了十幾個耳光後,她還嫌不夠,恨恨地問他:「你怎麼不去死?」父親跪在地上,喃喃地重複著:對不起。

警察拿著幾個透明的袋子,說是父親遺留在6樓平台上的物品。一瓶被喝空的「洋河海之藍」,一個空的「紅旗渠」煙盒,還有一堆煙蒂。他說:「你爸膽小,喝酒是給自己壯膽。」

他們還在父親的羽絨服口袋裡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你們,爸爸是該去死了。

操持完父親的葬禮,為了還掉債務,我和母親準備搬去老房子,將新房賣掉,在新房的最後幾天,我在整理東西,母親在沙發上坐著,眼睛木木地盯著面前。如夢初醒般,她猛地站起來,「你爸呢……」

她說的是父親的遺照,大姨怕她難過,藏在客廳的一角。她在屋裡轉悠半天,找到後死死地抱在懷裡,放聲痛哭。

我看著她,心裡忍不住想,是因為再沒有人被她心甘情願的打罵,她才會如此傷心吧。

我也無法原諒自己,總是回憶起最後那通電話,假如我當時告訴父親:爸,你等我回去看你。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在充斥著舊日回憶的老房子,父親的影子無處不在。我整晚整晚地失眠,不斷地看向卧室門,總覺得他會推門進來。

家裡待不下去,我收拾了行李,向母親告別。她信手扔出一個靠枕,吼:「你們都走吧。滾。」


畢業之後,我選擇在外地工作,每個月固定給母親打款,附加一個簡訊:錢已匯,請查收。而母親的回復更加簡潔:收到。

這便是我們母女之間所有的交流,但我覺得很舒服,對於她,我既怕又恨。

幾年前,母親患上右腎盂癌,我回到家一直照料到她術後痊癒,她身體變得虛弱,無法傷害我,我靠近她時才不再擔驚受怕。之後,我留在老家,在外面租房住,她獨自居住在老房子里,住處相隔40分鐘的腳程,但我依舊很少回老房子。

父親還在的時候,我們從老房子搬到新房那天,母親點燃一盤1000響的鞭炮,拖著鞭炮跑遍新房的各個角落,屋子裡紙屑翻飛,煙霧繚繞,她說,這樣能把壞運氣全都崩跑。那天,我們一家人都笑得開心。

- END -

作者張櫻,自由職業者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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