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水河——唐代粟特人的萬里鄉愁(連載12)
7《括地誌》主編李泰為什麼沒有成為太子?
而且只有上文提到的邏輯,才能回答《括地誌》裡面的記錄為什麼不足為憑,也才能幫我們理解魏王李泰為什麼沒有得到太子之位了。
當然,現在大家都引用了魏王李泰的《括地誌》裡面的記錄:「媯州有媯水,源出城中,耆舊傳雲『即堯厘降二女於媯汭之所。」從目前看,這是媯州中有媯水的最早的官方的記錄,按道理來說是最有決定權的記錄。
其實,引用《括地誌》的人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括地誌》的成書年代。李泰於太宗貞觀十二年(638年)奏請修撰《括地誌》,於貞觀十六年(642)成書。開始修書的時候就晚於兩唐書中媯州命名的時間。
而李泰編修《括地誌》是有著極強的政治動機的,那就是為了爭太子之位的。這點不能不對他的書的內容有所影響。即使剩下不多的材料,那麼,我們依然要慎重使用之。如果對比酈道元的《水經注》的記錄,就會發現,《括地誌》與《水經注》的記載很是不同。《水經注》只是提到舜廟,並未提到其他,而《括地誌》則增加內容了,但是舜廟的記錄沒有了。有舜廟並不等於他的老家就在這裡。但是《括地誌》如此寫,那就分明是說舜帝就生活在這裡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我們提到《括地誌》的編寫是在貞觀八年之後,書中所寫的舜帝的內容是編造的。雖然是編造的,但卻不是無心之失,而是有意為之。這還得通過李泰和李承乾的太子之爭這裡得到說明。《新唐書-卷八十 列傳第五-太宗子》記載了李泰和李承乾的情況:
常山愍王承乾字高明,生承乾殿,即以命之。武德三年,始王常山郡,與長沙、宜都二王同封。俄徙中山。太宗即位,立為皇太子。甫八歲,特敏惠,帝愛之。在諒暗,使裁決庶政,有大體,後每行幸,則令監國。及長,好聲色慢游,然懼帝,秘其跡。臨朝,言諄諄必忠孝,退乃與群不逞狎慢。左右或進諫,危坐斂容,痛自咎,飾非辯給,諫者拜答不暇,故人人以為賢而莫之察。後過惡寢聞,宮臣若孔穎達、令狐德棻、于志寧、張玄素、趙弘智、王仁表、崔知機等皆天下選,每規爭承乾,帝必厚賜金帛,欲以厲其心。承乾慠不悛,往往遣人陰圖害之。時魏王泰有美名,帝愛重。而承乾病足,不良行,且懼廢,與泰交惡。泰亦謀奪長,各樹黨。東宮有俳兒,善姿首,承乾嬖愛,帝聞震怒,收兒殺之,坐死者數人。承乾意為泰告,望甚。內念兒不已,築室圖其象,贈官樹碑,為起冢苑中,朝夕祭。承乾至其處裴回,涕數行下,愈怨懟,稱疾不朝,累數月。又使戶奴數十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綵為舞衣,尋橦跳劍,鼓鞞聲通晝夜不絕。造大銅爐、六熟鼎,招亡奴盜取人牛馬,親視烹燅,召所幸廝養共食之。又好突厥言及所服,選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髮,五人建一落,張氈舍,造五狼頭纛,分戟為陣,系幡旗,設穹廬自居,使諸部斂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啗。承乾身作可汗死。使眾號哭剺面,奔馬環臨之。忽復起曰:"使我有天下,將數萬騎到金城,然後解發,委身思摩,當一設,顧不快邪!"左右私相語,以為妖。又襞氈為鎧,列丹幟,勒部陣,與漢王元昌分統,大呼擊刺為樂。不用命者,披樹抶之,或至死,輕者輒腐之。嘗曰:"我作天子,當肆吾欲;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又召壯士左衛副率封師進、刺客張師政、紇干承基等謀殺魏王泰,不克,遂與元昌、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鑱臂血喢之,謀以兵入西宮。貞觀十七年,齊王祐反齊州,承乾謂承基等:"我宮西牆,去大內正可二十步棘耳,豈與齊州等?"會承基連齊王事系獄當死,即上變。帝詔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勣、孫伏伽、岑文本、馬周、褚遂良雜治,廢為庶人,徙黔州。十九年死,帝為廢朝,葬以國公禮。
濮恭王泰字惠褒。始王宜都,徙封衛,繼懷王后。又徙封越,為揚州大都督。再遷雍州牧、左武候大將軍。改王魏。帝以泰好士,善屬文,詔即府置文學館,得自引學士。又以泰大腰腹,聽乘小輿至朝。司馬蘇勖勸泰延賓客著書,如古賢王。泰乃奏撰《括地誌》,於是引著作郎蕭德言、秘書郎顧胤、記室參軍蔣亞卿、功曹參軍謝偃等撰次。衛尉供帳,光祿給食,士有文學者多與,而貴遊子弟更相因藉,門若市然。泰悟其過,欲速成,乃分道計州,繙緝疏錄,凡五百五十篇,歷四期成。詔藏秘閣,所賜萬段。後帝幸泰延康坊第,曲赦長安死罪,免坊人一年租,府僚以差賜帛。又泰月稟過皇太子遠甚,諫議大夫褚遂良諫曰:"聖人尊嫡卑庶,謂之儲君,故用物不會,與王共之,庶子不得為比,所以塞嫌萌,杜禍源。先王法制,本諸人情,知有國家者必有嫡庶,庶子雖愛,不得過嫡子。如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私恩害公,惑志亂國。今魏王稟料過東宮,議者以為非是。昔漢竇太后愛梁王,封四十餘城。王築苑三百里,治宮室,為復道,費財巨萬,出警人蹕,一不得意,遂發病死。宣帝亦驕淮陽王,幾至於敗,輔以退讓之臣,乃克免。今魏王新出閤,且當示以節儉,自可在後月加歲增。又宜擇師傅,教以謙儉,勉以文學,就成德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也。"帝又敕泰入居武德殿,侍中魏徵亦言:"王為陛下愛子,欲安全之,則不當使居嫌疑之地。今武德殿在東宮之西,昔海陵居之矣,論者為不可。雖時與事異,人之多言,尚或可畏。又王之心亦弗遑舍,願罷之,成王以寵為懼之美。"帝悟,乃止。
《廢皇太子承乾為庶人詔》:
皇太子承乾,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庶宏日新之德,以永無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義蔑聞,疏遠正人。親昵群小,善無微而不背,惡無大而不及,酒色極於沈荒,土木備於奢侈。倡優之技,晝夜不息;狗馬之娛,盤游無度。金帛散於奸慝,捶楚遍於仆妾,前後愆過,日月滋甚。朕永鑒前載,無忘正嫡,恕其瑕釁,倍加訓誘。選名德以為師保,擇端士以任宮僚。猶冀中人之性,可以上下;蟠木之質,可以為容。愚心不悛,凶德彌著。自以久嬰沈痼,心憂廢黜,納邪說而違朕命,懷異端而疑諸弟。恩寵雖厚,猜懼愈深,引奸回以為腹心,聚台隸而同游宴。鄭聲淫樂,好之不離左右;兵凶戰危,習之以為戲樂。既懷殘忍,遂行殺害。然其所愛小人,往者已從顯戮,謂能因茲改悔,翻乃更有悲傷。行哭承華,制服博望。立遺形於高殿,日有祭祀;營窀穸於禁苑,將議加崇。贈官以表愚情,勒碑以紀凶跡,既傷敗於典禮,亦驚駭於視聽。桀跖不足比其惡行,竹帛不能載其罪名。豈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入監出撫,當四海之寄。承乾宜廢為庶人。朕受命上帝,為人父母,凡在蒼生,皆存撫育,況乎冢嗣,寧不鍾心。一旦至此,深增慚嘆。
這通詔書的核心一句話就是李承乾違背了儒家的教義,不符合君主的條件。好鄭聲、喜兵戰、性殘忍、近小人,這其實都是草原鮮卑人的習俗的表現。少數民族能歌善舞,喜歡音樂是自然的,李世民自己不也是有秦王破陣樂?當時對外用兵幾乎是沒有停頓,一個不喜歡兵事的太子恐怕都不合格。李世民本人不就是個軍事家嗎?至於殘忍,李世民是沒有資格說的。玄武門兵變在那裡擺著呢。所謂的愛小人,就是不親近那些儒家大臣的意思。這是儒家傳統對帝王的攻擊,幾乎算不上是缺點。但是綜合起來,就是不符合儒家傳統的要求了。儒家的要求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易於操縱的君主。我不認為李世民的教育是失敗的,我只能認為李承乾背後是李唐鮮卑貴族的代表,不符合主導帝國的要求。作為六鎮之後關隴貴族長孫氏的後人,生長在戰爭年代,這些性格不是非常合理的嗎?但是正因為是合乎關隴貴族的必然結果,所以必然不符合未來君主的大任。
通過對比,我們就可以看到兩者其實正好代表了兩股政治勢力:李承乾代表了鮮卑貴族當中更為落後的那一面,而李泰則代表了更加漢化的那一面。鮮卑漢化是自元魏時期就制定的基本路線,歷經元魏、東西魏、周齊、隋後入唐,走的是一波三折,坎坎坷坷,但是大方向是不變化的。因此,代表鮮卑貴族落後的那一派的李承乾肯定是沒有希望的。所以在廢、立李承乾的時候,詔書中都特別提出他讀過《詩》、《禮》,也就是接受過漢文化。李世民對這個嫡長子的價值傾向可見一般。陳寅恪提出的宇文泰建立的關隴貴族集團,不過是鮮卑貴族的一個變種而已。而既然是鮮卑貴族為主體的統治集團,唐太宗時期也完全沒遇到完全推廣漢人文化的歷史時期,所以,如果說李承乾過於保守了,那麼魏王李泰就是太激進了。而激進的表示就是無限地,不顧條件地推廣儒家文化,而在實行民族區域自治的地方,即以粟特人和突厥人自己該管理自己的地方,你如果去推廣三皇五帝的儒家文明,那麼這自然會起到不好的效果。而我們的魏王李泰同志就是打算這麼乾的。他不僅忽略了延懷涿盆地的粟特人和突厥人聚居的實際情況,其實更忽略了這個地區的當代史所留下的尷尬材料:
武德元年,懷戎縣的和尚僧人高曇晟乘縣令設齋來了很多百姓時,與五十名(《資治通鑒》作五千人)僧人裹脅參加齋會的人反叛,殺了縣令以及鎮守的將領,自稱大乘皇帝,立尼姑靜宣為耶輸皇后(《資治通鑒》作邪輸皇后),建年號為法輪。當天晚上,高曇晟派人招降上文提到的那個高開道,封高開道為齊王,高開道率領五千人歸順了高曇晟。三個月後,高開道殺了高曇晟,兼并了他的全部兵馬。【1】
李泰以此地而為舜都,有舜帝之聖跡。這不就是在糟踐舜帝這塊招牌?舜都之人不僅多僧,而且信僧的也多。這完全是在說舜帝毫無影響力。更糟糕的是這舜都的僧人居然還謀反,居然還娶尼姑為皇后!簡直是千古笑柄!僧徒信眾多,歷來是儒家影響減弱的標誌,而這裡的僧人還會謀反,這更印證了這裡的人幾乎沒有受到舜帝聖德什麼影響。反過來豈非可以說這樣地方怎麼能是舜帝的所在呢?這分明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啊!當年元魏末年杜洛州就起兵於此,如今連和尚、尼姑都要翻身鬧革命,這豈是舜帝之都所該有的事情?分明是王化未展,人心不古!恐怕就是今天,這個悖論也會讓當地的宣傳尷尬的很,不知道地方上有什麼高招來統一這舜帝的老家和和尚尼姑翻身鬧革命的矛盾。也許地方上有什麼高招,而我們還不知道,也未可知。
而李泰一心想著借這個媯水的名字順水推舟地宣傳儒家文化呢,卻未料到觸犯了帝王走中庸之道的基本準則。因此,如此急躁的性格是不符合帝王這萬乘之尊的標準的。他自然不會成為下一屆帝王。如果我們去看看漢武帝晚年在為趙王選擇世子的時候提出「無咎無欲」的標準,那麼就知道,李泰是不合格的。不過這點,確實實在太難讓一般人理解了。
因此我們現在大眾傳媒上大肆宣傳的媯州和舜帝有著重大的關係其實乃是最初的記載者的致命的敗筆。並非是其光榮而是其失敗的秘密。因為了了數筆就透露了李泰的基本國策的底線和方向!誰能想到在這離長安上千里的延懷盆地中也能找到如此詳細的深宮爭鬥的線索呢。
而唐代人編寫的史書如《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作烏滸水,《大唐西域記》則記為「縛芻水」。譯名「烏滸水」或「縛芻水」。這當然是與媯水分開的。既然粟特人將老家河水的名字帶到了大唐,你怎麼還能用舊名字稱呼在中亞這條河水呢?這些名儒們怎麼能不知道媯水的名字代表的是哪條河?長期的粟特人在華貿易,也足以讓當時的中國人知道了,更何況有大規模的戰爭在。但是偏偏這些儒臣們卻迴避了這個充滿了儒家化的名字:媯水。這不是奇怪嗎?這隻有一種解釋,就是這個名字已經被用了,而其原先的河流得用新的名字以示區別。這是當時的官方統一口徑,所以博學的唐僧也自覺遵守了。
這,當然要比將自己硬綁在枯燥的聖人的故事後面有意思的多。
腳註:
【1】《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