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楊永信後,青年吞葯自殺:比起被電,我更願意死
文|王沖沖 編輯王輝
網上又傳出了楊永信的消息。
2月20日下午3點,24歲的未青發現網戒中心關停了。
網戒中心又稱十三號室,是楊永信發明的「電擊治療室」。2006年1月,楊永信成立了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網戒中心,因央視紀錄片《戰網魔》成名。不止是網癮,成績差、早戀、同性戀等一切「不聽父母話」的人,都可以送來被「治好」。
在現場的未青,看到原網戒中心樓梯口的雙層防盜門已被拆除,外人可以進入;軍訓操場變成了停車場。他去醫院門診樓詢問,醫護人員均否認曾收治過「網癮少年」,並說楊永信已被調離到門診樓坐診。
未青在臨沂四院確認網戒中心關停的微博
一切並非風平浪靜。四個月前,一段孩子聲嘶力竭尖叫的視頻在微博上流傳,發布者暗示聲音來自網戒中心。
但兩天後,臨沂網心辦回應,哭鬧的孩子是醫院接收的是精神發育遲滯的8歲患兒。又過了兩天,視頻發布者公開向臨沂衛計委、臨沂四院道歉,並暗示「警察蜀黍還在關注我」。
十多年來,網戒中心一直斷斷續續地出現在公眾視野里。每次事發,從網戒中心出來的「盟友」們都會在群里轉發討論,罵楊永信,問十三號室什麼時候關門。
這回真關了,但未青在微博里寫道:「長路漫漫,道阻且長。」
央視曾報道十三號室
遺忘
聽到網戒中心關停,二樂已在國外。他的日常是上課、點外賣、做實驗,周末和朋友去酒吧。若不是未青的微博爆料,這條生活線和網戒中心似乎很遠。
二樂的這些日子多少有些「無聊」。朋友圈裡有赫爾辛基白雪覆蓋的教堂,華燈初上的維多利亞港,玉龍雪山背後深邃的藍天。除了旅行,他還輔修了心理學,「用理論知識調節壓力。」
四年前,因拒絕接受父母填報的高考志願,被送到網戒中心,期間被電擊過十次。這一年他18歲。
他至今無法忘記第一次被電擊的感受。一根長針刺穿他的虎口,夾子連上低頻脈衝治療儀,手彷彿要炸開。一股股電流通過全身,他控制不住全身抽搐,四五個人用力摁住他。
整場電擊持續了25分鐘。「如果用自殺和過電比,我會選擇自殺。」回憶當時的感受,二樂仍無法釋懷。
十三號室裡頭部受電擊的盟友
電擊給他留下了後遺症。到醫院,他看到治療室、白大褂、針頭、生理監視器閃爍的數字,雙手就會止不住顫抖。
更深的後遺症留在心裡。網戒中心制定的「互相舉報」的制度,讓二樂不會再輕信任何人。
被送進去的第二天,二樂在日記本里寫道,網戒中心就是集中營。日記被母親發現後,舉報給了楊永信。
帶給二樂的是「楊叔專場」。四台機器同時通電,其中兩台直通太陽穴和人中。整場電擊持續一小時,二樂感覺眼前一片是電視機的「雪花」,渾身刺痛。
楊叔專場
除了進過網戒中心「盟友」,二樂不再願意對人提起十三號的經歷。他和中學的朋友幾乎斷了聯繫,新認識的外國朋友無法理解「文明社會」里有這樣的事情存在,中國朋友「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不是同情或幫助」,對後者二樂也不想去費勁解釋。
即使對於之前的盟友,彼此沒有共同的圈子,沒有共同語言,交流逐漸變少。大家只在楊永信出事的時候討論一下,猜猜報道中的採訪對象是不是同一屆的。
2015年,20歲的未青被送進網戒中心。和二樂一樣,那段經歷就像病曆本上的紅戳,成為一塊不願觸碰的記憶。他只有在相親遇到不喜歡的對象時,告訴對方自己曾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百試不爽。
網戒中心裡「舉報、連坐制」的扭曲環境,讓未青覺得自己的內心在不知不覺中被侵蝕,變得市儈,虛偽,學會逆來順受,忘記反抗,丟掉自尊,變得不再像一個「人」。
網戒中心互相舉報、加圈(記錄被電擊次數)、點評(批鬥)等制度
從網戒中心出來後,未青和二樂努力擺脫網戒中心留給他們的陰影,希望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未青進了一家國企,新交了女朋友。最近,他跳槽到私企做文職工作。沒有楊永信的日子過得很幸福。
二樂像同齡人一樣,聊著職業規劃、理想生活這些宏大的社交話題。他炒比特幣賺錢去旅行,和每個迷茫的年輕人一樣盤算著去哪個國家讀研、什麼工作前景好。
只有在對外發聲時,二樂才會把過去的經歷翻出來細細梳理一遍。他說,只有媒體是相信他的,他不想讓更多人被楊永信騙了,再去十三號室受那些罪。
剛進十三號室被「接待」的盟友
恐懼
在十三號室里受的罪和恐懼,即使逃出來,也遠未停止。
逃出網戒中心後,二樂住進了哥哥家。他買了一把匕首和一個帶針頭的注射器放在枕頭下。他每天穿著外套和牛仔褲睡覺,準備在被抓時隨時逃跑。
三個月里,他幾乎睡不著,一整夜睜眼盯著天花板。有時,二樂夢到自己被捆在十三號室的床上,護士拿著酒精擦拭針頭,紮下的一瞬間,他猛然驚醒,渾身是汗。
被電的恐懼延伸到對楊永信的恐懼。一想到他皮笑肉不笑的臉,二樂的手就會不自覺顫抖。
楊永信在接受央視採訪
恐懼讓二樂對一切風吹草動格外敏感。
有時候哥哥避開他打電話,他便開始緊張,覺得是父母聯繫哥哥,找人來抓他了。
兩個月後,父母強制二樂回家,並警告他「好好表現,不然去找楊叔」。
父母還每天逼著他給楊永信寫道歉信,威脅要將他送回去。他又怕自己寫不好,橫豎都得接受「再次矯正」,送進十三號室挨電,這在網戒中心被稱為「再偏」。
被抓回去「再偏」,只會比以前更慘。他親眼見過楊永信在「點評課」嘲諷:「你不聽話啊,這不又回來了嗎?」被「再偏」的盟友每天都將被送到十三號室,四台機器同時電擊。
內心巨大的折磨讓二樂選擇了自殺——被送進十三號室的恐懼和痛苦,比死亡更可怕。
他吃了一整瓶安眠藥,睡了兩天又醒了。期間,父母沒有未曾敲門進來後,他們以為二樂去吃飯去。
父母希望二樂乖乖呆在家裡,不打遊戲就萬事大吉了,不在乎其情緒和生活根本不在乎,這讓他感到被忽視了。
家庭給他不了溫暖,朋友也是。剛逃回來的二樂,去和朋友見面,講述自己被關起來電擊的事情,但身上還穿著網戒中心的迷彩服,朋友不相信,以為他是「逃兵」。
二樂覺得自己是在精神病院,他說自己沒病,沒有人信。
「我感覺很孤獨。」二樂說。
向楊永信下跪的孩子
「疼怎麼了,都過去了」
「電擊」、「楊永信」,兩個詞尷尬地橫亘在子女和父母間。
每次過年回家,父親讓二樂不要多管楊永信的閑事,在網上說些不該說的話。他從戒網中心帶出三本日記,已被父母悄悄扔了。他們認為「這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四年前,剛逃出來時,二樂和父母吵了幾次架,他說:「你們覺得楊永信對我沒太大傷害,那我買個電擊器電你們一下。」
母親想讓他不再介意,「再怎麼疼,不就那一會兒,我生你也很疼。」
父母知道他被電擊,但覺得他聽話了,能幫助成長,電擊就是件好事。
父母不知道二樂被電擊時生理上的痛苦,更不知道對他內心的創傷。十三號室修著兩道隔音牆和隔音門,站在外面仍能聽到裡面傳來的慘叫聲。
二樂不知道父母為什麼對此無動於衷。剛逃來的那一年,二樂特別恨父母。他曾計划過殺了他們,然後自殺。
恨意最後消去,化成沉默、隔膜,這是網戒中心留在這個家最後的影子。
此後,二樂不再跟他們提起過裡面的事情。二樂和父母保持距離。出門回來後,父母說「回來了嗎」,他回答「嗯」,對話到此而止。
他不想讓父母參與自己的生活。父母讓他回來工作,26歲前結婚,他用沉默回應。
網戒中心國學感恩活動上,孩子向父母下跪
未青的家庭也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中。出來後,父母對將其送進去一事避而不談,彼此緊張又敏感,稍不注意一句話甚至一個延伸都可能讓對方大發雷霆。
剛從網戒中心出來時,未青手頭拮据,每到月底甚至泡麵都無法維持,只能腆著臉回到父母身邊。在這幾天里,他會吃到很多平時捨不得買的水果,但要每時每刻承受白眼,訓話甚至謾罵。直到拿到工資後趕緊逃離。可過不了多久,周次往複。
他與家裡拉開距離。父母命令他做什麼,他回以「是是是」,「好好好」。
如今,二樂和父母的關係依然在冰點以下。但在兩年前,父親忽然對二樂說,把二樂送到楊永信那裡不合適,一時糊塗。
這是四年來,父親對二樂唯一一次表示歉意。
央視調查中,大部分家長承認教育方式存在問題
反抗
對楊永信的恨,二樂從未消失過。
他逃離了十三號室,離開了山東,一度他的心愿是「扳倒楊永信」。
有關楊永信的新聞,他都會留意。手機里保存著網戒中心的各種宣傳材料,這是展示裡面魔幻現實的「證據」。他還和三個關係尚好的盟友一起吐槽楊永信。
楊永信宣傳圖片
三年前,二樂先後投訴百度貼吧里設立的「臨沂網戒中心吧」、「網戒中心吧」、「山東臨沂網戒中心吧」,並成功撤掉了前兩個貼吧的吧主,還成為「臨沂網戒中心吧」的吧主。
當上吧主後,二樂開始刪宣傳楊永信的帖子,「誰宣傳我就罵誰,再把水軍家長的小號全部拉黑名單」。
許多反楊永信盟友和二樂一起保衛陣地。有家長在吧里發帖罵他,二樂就把罵帖置頂,盟友們在下面跟帖罵發帖的家長。
他不理解這些家長,更不明白自己的父母親的做法。
父母都是大學畢業生,父親經營公司,母親在當地為官。兩人覺得楊永信「很博學」。二樂不明白在父母親眼裡,一個專科生的楊永信,「只會拿《弟子規》糊弄人,怎麼就博學了?」
「楊永信動輒讓大家一起下跪一起哭,感恩父母,可能我爸媽還是喜歡這種吧。」二樂說。
「山東臨沂網戒中心吧」是唯一一個二樂沒有攻下的陣地,他的號被吧主slient3拉黑了。
除攻佔貼吧外,二樂曾報警讓公安局去查封網戒中心,但警察堅持讓他父母來處理。他又打市長熱線,讓網戒中心刪除他的宣傳照片。照片刪除後,市長熱線回復他,說二樂精神不正常。
「網戒中心警察不管,政府不管,每年有孩子源源不斷被送進去。楊永信十年不倒,不是沒有原因的。」二樂說。
國學感恩課上集體下跪
未青也像二樂一樣努力「扳倒楊永信」。
2016年8月,他在微博發布了《我在臨沂網戒中心的真實經歷》,閱讀量超過1400萬。隨後幾年,他在微博更新不同「盟友」講述在網戒中心的經歷與感受,曝光其斂財模式,論證「低頻脈衝治療儀」的非法性,甚至還搜集證據打算起訴楊永信。
未青說,自己沒有那麼偉大。幾年來堅持曝光網戒中心,只是不想辜負同樣堅持的盟友,以及支持他的粉絲。
2月20日下午,未青發現網戒中心關停了。
這並不意味著勝利。網戒中心團隊只是調離原科室,楊永信每周四坐診,行政職位仍是臨沂市精神衛生中心副院長。沒有任何人得到懲罰,家委會也依然存在,「很多東西還要時間去磨平」。
兩年前,未青因工作路過臨沂,去過一次網戒中心。當時的他趴在窗子上,想透過毛玻璃的缺口看看裡面。突然有人往外敲門,由於精神緊繃,他嚇得跑回操場。
在那次離開網戒中心後,他寫道:「那兩道鐵門後,是青春的墓地。」
(文中未青、二樂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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