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演講:時空幾何與廣義相對論中的質量
演講者:丘成桐
時間:2018年7月6日
地點:天文數學館國際會議廳
內容來自《數學傳播》42卷4期
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的根源, 是意圖統合其發展的狹義相對論與牛頓重力理論。他在1915年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大多數物理學家認為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具創造力的科學工作。容我在此闡釋這個理論的一部分。
愛因斯坦
一個重大要素是「等效原理(equivalence principle)」的概念, 其發展之歷史至為悠久。伽利略曾以實驗驗證:物體因重力引起的加速度, 與質量無關。克卜勒曾說:「任意放置的相鄰兩塊石頭, 若不在其他同類物體的影響範圍, 則它們會如兩根磁針聚攏於中間點, 而一塊石頭朝對方趨近的量, 會與對方的質量成正比。」
愛因斯坦在1970 年說道:
「我們假設重力場與參考系統的相應加速度在物理上完全等效。 小測試物體的重力運動, 僅取決於它在時空的初始位置及速度, 而與它的構造無關。 在自由落體實驗室里的任何實驗(無論有無重力) 結果, 與實驗室的速度及實驗室在時空中的位置無關。」
因此, 愛因斯坦意識到, 在他想發展的新重力理論中, 重力定律應與觀察者無關。但他需要一個框架來構建此種重力理論, 聯繫起哲學與觀察。由於重力等價於參考系統的加速度, 且質點的加速度可藉由其軌跡的曲率來描述, 愛因斯坦推測:新的重力概念應該與新的空間概念有關。他知道(有固定的坐標系的) 靜態空間是不適用的。
愛因斯坦的偉大工作受益於許多幾何學家的幫助。他和Grossmann同受業於傑出的幾何學家兼物理學家Minkowski。他也與Levi-Civita 長期交流, 後來與Hilbert 和Noether 也時有互動。但最重要的是, 19 世紀大數學家黎曼的空間概念, 對愛因斯坦劃時代的貢獻居功厥偉。
在黎曼之前, 只有三種類型的空間: 歐幾里德空間、 球面空間及雙曲空間; 它們都由單一坐標系統描述, 類似當年牛頓所設想的靜態宇宙。
然而黎曼在1854 年發表著名的論文「關於幾何基礎的假說」, 徹底改變了空間的概念。他的空間與上述三種空間全然不同, 且在無固定參考坐標系的情況下仍可存在。他也知道: 當兩點非常靠近時, 我們感覺不到加速度, 所以在一階效應下, 我們感受不到曲率的存在。因此, 在無限小的尺寸, 空間應看似平坦的歐幾里德空間。另一方面, 重力的二階效應必來自質點的加速度。因此, 用於描述重力的動態時, 空間應展現曲率。
我們不確知大域空間是何樣貌。另一方面, 空間應該具有足夠的一般性, 能在不改變重力的物理本質之下, 容許不同的觀察者, 並讓他們得以互通信息。因此, 黎曼要求: 我們可使用各種不同的座標系來觀察空間的基本屬性, 但空間有意義的屬性應與坐標系的選取無關。這種空間觀點至關緊要, 因為它正是廣義相對論中關鍵的等效原理。
黎曼
在引入抽象空間時, 黎曼定義了曲率的概念。事實上, 廣義相對論中重力場的推展是由曲率來量度, 而物質分布是由曲率的一部分來表示; 隨著時間推移, 曲率也會隨著物質分布的變化而起伏。
曲率的動態顯示了時空振動的效應。正因如此, 愛因斯坦得出結論: 重力波儘管微弱, 必當存在。在愛因斯坦方程, 重力場與時空幾何不可分割, 渾然一體。
值得注意的是, 在1854 年的演講中, 黎曼開發新的空間概念, 是為了要理解物理現象。他甚至建議用不同的方式描述空間中至小和極大的部分。從現代物理的角度來看, 黎曼正在尋找量子空間的可能結構!黎曼曾考慮使用離散空間來闡釋這個問題。
黎曼自25 歲開始科學著述, 39 歲時因肺疾辭世。過世之前的三年, 他每年都前往義大利避寒, 從而影響了義大利和瑞士的諸多幾何學家, 包括Christoffel、 Ricci及Levi-Civita。
他們推廣了黎曼的想法, 嚴格定義了張量和連絡(connections), 兩者都是廣義相對論和規範場理論所不可或缺。Ricci 引入了Ricci 曲率張量, 並證明此張量可產生一個滿足守恆律的張量。這些由幾何學家在19 世紀中後期完成的工作, 為廣義相對論提供了至關緊要的工具。
愛因斯坦在1934 年撰寫了題為「廣義相對論起源札記(Notes on the origin of the 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 的文章(見Mein Weltbild, 阿姆斯特丹: Querido 出版社) , 回顧了廣義相對論的發展。第一階段當然是狹義相對論。除了愛因斯坦本人, 該理論的主要創始人還包括Lorentz 和Poincaré。
一個最重要的結果是: 距離受時間影響。但愛因斯坦知道: 狹義相對論與牛頓重力理論的遠距離作用(action at a distance)並不相容, 必須予以修正。
牛頓
起初, 物理學家沒有意識到: 黎曼做了突破後, 空間概念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們試圖在三維空間的框架內修正牛頓的重力理論, 使之與甫發現的狹義相對論一致。這個想法導致愛因斯坦誤入歧途三年。
愛因斯坦在「廣義相對論起源札記」 (第286-287 頁) 中說:
我當然熟悉Mach的觀點;根據該觀點,似可想像慣性阻力的反作用不屬此類加速度, 而是關乎他物之質量的加速度。這個想法有令我著迷之處,但它沒有為新理論提供可行的基礎。最簡單的方法當然是保留重力的Laplacian純量位能, 並藉由某個對時間微分的項,以明顯的方式完整寫下Poisson方程,從而滿足特殊相對論。重力場中質點的運動定律也必須因狹義相對論而做修改。其取徑並未明確標出,原因是物體的慣性質量可能取決於重力位能。事實上, 基於能量慣性原理,這是合乎預期的。然而, 這些研究結果令我強烈懷疑。慣性和重力質量的等效原理現可極為清楚地陳述如下:在均勻的重力場中,相對於均勻加速的座標系,所有運動都如同發生在無重力場處。這個原則(「等效原則」)若適用於任何事件,就顯示出:要獲致自然的重力場理論, 相對論的原則需擴展至相互之間非均勻運動的坐標系。1908年至1911年, 這類思考使我煩勞不已…
Minkowski
愛因斯坦在蘇黎世求學時, 他的數學教授Minkowski 是與Hilbert 和Poincaré 齊名的大數學家。Minkowski 曾說: 」我的班上有位懶惰的學生, 最近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 而我已對此提出了幾何解釋「。
Minkowski 的物理師承Helmholtz、 JJ Thomson 及Heinrich Herz。他認為: 由於「數學與自然之間先定的和諧」, 幾何學可作為物理洞察力的關鍵。他把物理實相歸結為時空幾何。
1908 年9 月21 日, Minkowski 在科隆自然科學家和醫師大會第八十次會議上發表了題為「空間和時間"的演講, 其中所發展的空間及時間的想法, 隨後被應用在他於1908年發表的論文"運動物體之電磁現象的基本方程"; 這是他在電動力學定律的主要工作。(Minkowski 於1909 年辭世) 。這篇生前最後的論文, 對有重量的介質, 提出了第一個相對論上正確的Maxwell 方程表述, 及其以張量運算表達的數學形式。實際上, 愛因斯坦與普朗克(Planck) 就Minkowski 的這項工作寫了幾篇論文。
普朗克與愛因斯坦
Minkowski 寫道:
我想要鋪陳的空間和時間觀點, 已從實驗物理學的土壤中迸現出來, 含藏著它們的力量。 它們很激進。 爾後, 空間及時間本身註定要消沒於陰影, 惟有結合兩者才能保有獨立的實相。
有趣的是, Minkowski 承認: 在很大程度上, 他的時空概念歸功於Poincaré 在1906 年的工作; Poincaré 當時注意到: 借著將時間取為虛數, Lorentz 變換會成為旋轉。然而, Poincaré 並不認為四維表示具有太多物理意義。直到1908 年, Poincaré 仍表示: "三維語言似乎更適合用來描述世界, 儘管這種描述可改采另一種嚴謹的風格。"
這與Minkowski 的觀點截然不同。他直言:
在某種意義上, 空間和時間的世界是四維的非歐流形。 事實上, 我們所處理的不僅是一種新的空間和時間概念。 我聲稱的是: 它是一個非常具體的自然法則, 由於它的重要性(因為它涉及所有自然知識的原初概念, 即空間和時間), 它堪稱所有自然法則之首。
在1908 年的文章中, Minkowski 構建了一個四維空間, 仿效黎曼引入一個度量張量, 提出狹義相對論的幾何意義。作為狹義相對論中基本對稱群的Lorenzian群, 就成了Minkowski時空的等距群(group of isometries)。破天荒地, 我們從Minkowski 得知自己生活在四維時空中。於是, 在1908 年, 愛因斯坦從Minkowski 獲得廣義相對論最重要的靈感: 他必須根據空間應是四維的這一事實, 來構建他的新重力理論。
一般認為, 在這一年裡, 愛因斯坦最重要的作為就是他的思考實驗(thought experiment)。思考實驗讓愛因斯坦知道等效原理的重要性, 也讓他了解以新幾何展現重力的需要。他知道他需要新的空間概念來達成目的。牛頓重力的靜態空間不復適用。
Minkowski 的文章為何如此重要?從三維空間至四維空間, 不僅是概念上的突破, 而且也唯有在四維空間內, 重力才能有足夠的空間來展現它的動態性質!牛頓的重力理論是靜態的, 單一函數即足以描述重力現象。
Minkowski 時空提出了最重要的概念, 即我們需要一個張量來描述重力。張量是甫發明的概念; 組成張量的眾多函數協同一致地轉換, 從而遵循等效原理。
Minkowski 的張量完美地描述了狹義相對論, 但愛因斯坦希望進一步將牛頓力學與Minkowski 空間結合起來。因此, 在無限小的尺度, 他的新時空理論應等同於Minkowski 時空。也因此, 當兩點非常靠近時, 若僅慮及一階效應, 掌控它們的重力規則應即Minkowski 時空的規則。然而, 考量重力的二階效應時, 這不復屬實, 曲率變得重要。當時, 物理學家對張量概念一無所知(事實上, 也只有少數幾何學家了解張量分析。)
愛因斯坦由等效原理得知, 新的重力位能應取決於一點及該點之切空間的切線向量(速度向量), 但他不知道有何可用的數學工具。於是他求助於同窗Marcell Grossmann, 終於發現重力場應該用度量張量來描述。此張量在時空中不斷變化, 但在每一點都可用一階Minkowski 度量來作逼近。
Grossmann 是一位幾何學家, 在蘇黎世時曾幫愛因斯坦寫幾何作業。他在圖書館發現了張量的想法。然而, 單獨引入度量張量的想法並不足以描述重力場。我們需要知道如何在彎曲的空間對張量做微分, 並希望微分的結果也與坐標系的選取無關(等效原理的要求)。這正是Christoffel 和Levi-Civita 的連絡理論。
愛因斯坦在上述的廣義相對論回憶錄中說,這是他的第一個問題, 發現到已被Levi-Civita 和Ricci 解決。愛因斯坦的第二個問題是, 如何在這個新框架中推廣牛頓的重力定律。牛頓方程很簡單, 即重力位能的二階導數等於物質密度。
當時, 愛因斯坦和Grossmann 都不知道該如何微分度量張量, 好讓微分所得仍是與座標選取無關的張量。在愛因斯坦一再央求下, Grossmann 勉為其難去了圖書館, 找到Ricci 的工作。結果Ricci 早已將黎曼的曲率張量收縮為對稱的二階張量; 它與度量張量有相同的自由度, 可視為度量張量的二階導數。愛因斯坦立即意識到: 它必定是場方程的左側, 而右側是一般物質分布的張量(在平坦空間中, 該張量已被深入研究。) 在兩篇分別發表於1912 年及1913 年的文章中, 愛因斯坦和Grossmann 提出了這個方程式。
然而, 當愛因斯坦試圖藉由漸近方法解此方程時, 並未重現他試圖解釋的天文現象(例如光偏折、 水星在近日點的偏移) 。這讓他非常沮喪。
隨後的幾年裡, 他為了解釋天文現象, 試圖選取特殊坐標, 實質上放棄了珍貴而簡潔的等效原理。他與Levi-Civita 之間的諸多交流也無所助益。
為佐證我的陳述, 茲援引愛因斯坦的論文: 廣義相對論起源札記(1934年, 第288-289頁)
我很快就發現:等效原理所要求計入的非線性變換, 與坐標的簡單物理詮釋勢必無法共存;亦即, 坐標差異不再彰顯理想尺度或時鐘的直接測量結果。
我對此認知深感困擾, 因為我花了很長的時間, 才了解物理學中坐標的意涵。直到1912 年, 我才找到擺脫此困境的方法, 它是做以下考慮之後的心得: 必須找到一個新的慣性定律; 當沒有"實存的重力場"時, 若以慣性系統為座標系, 該新定律即為伽利略的慣性原理。伽利略所陳述的是: 一個未受力的質點, 在四維空間中將表徵為一直線, 亦即一段最短的線, 或者更確切地說, 一條極值線(extremal line)。
該概念預先假定線元的長度,亦即度量。在狹義相對論中,如Minkowski所示,該度量為擬歐幾里德(quasi-Euclidean),亦即線元『長度』的平方是座標微分的某個二次函數。如果藉由非線性變換引入其他座標,則仍是座標微分的齊次函數,但函數()的係數不再是常數,而是座標的某個函數。在數學術語中,這意味著物理(四維)空間具有黎曼度量。對於除了重力之外未受他力作用的質點,該度量的類時(timelike)極值線提供了質點的運動定律,而該度量的係數()以選取的座標系來描述重力場。如是, 等效原理的自然表述已被找到, 它可擴展到任何重力場, 形成完全自然的假設。
因此, 上述困境的解決方案如下: 物理意義無關乎坐標的微分, 而僅與相對應的黎曼度量相關。現已找到了廣義相對論的可行基礎。然而, 還有兩個待解決的問題:
1.若根據狹義相對論來陳述場律, 如何將其轉移到黎曼度量的情況?
2.什麼微分定律決定了黎曼度量(即)?
就問題2而言,其解決方案顯然需要藉由()來構造二階微分不變數。我們很快看出這些已由黎曼(曲率張量) 建立。在發表廣義相對論的兩年之前, 我們已經考慮了正確的重力場方程, 但無法看出它們如何用於物理。
愛因斯坦在1913 年至1915 年間持續拼搏。有趣的是, 在沒有物質分布時, 愛因斯坦和Grossmann 寫下的方程式其實是正確的。事實上, 在愛因斯坦和Hilbert 寫下正確的場方程之後, Schwarzschild 在1916 年對球狀恆星得到愛因斯坦方程的解。
Schwarzschild
Schwarzschild 的解假設物質不存在, 且該解足以計算由太陽的重力引起的光偏折。因此, 如果愛因斯坦和Grossmann 找到精確的球對稱解, 他們大可在1913 年進行觀察。顯然, 當近似解未能提供與物理觀察相符的正確答案時, 愛因斯坦氣餒了。他非常沮喪, 並試圖使用特殊座標, 放棄等效原理。以下的文字透顯了他的沮喪:
相反地, 我確信它們未能妥當處理實驗結果。更甚者, 我相信我可以在一般性的考慮下證明: 在座標變換下保持不變的重力定律, 與因果律不一致。 這些是思維上的錯誤, 致使我耗時兩年過於艱苦地工作, 1915 年底才終於辨識出錯誤, 懊惱地回到黎曼曲率, 隨即成功地將理論與天文觀測的結果聯繫起來。
由最終的理解看來, 喜悅的成果似乎理所當然, 任何聰明的學生都能毫不費力地掌握它。但在黑暗中焦慮探索的歲月, 內中強烈的渴望、 交替更迭的信心與疲憊, 以及最終湧現的光亮-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理解。
現在讓我們回溯廣義相對論的最後工作階段發生的事。1915 年春, 愛因斯坦造訪哥廷根的大數學家David Hilbert。Hilbert 當然深諳幾何, 但最重要的是, 他是當代幾何不變數理論的奠基者。他在哥廷根邀集了大批傑出的數學家, 其中的一些如下述: Felix Klein 是援用對稱群來分類幾何的先驅, Hilbert 的學生Hermann Weyl 是規範場理論的奠基者, Emmy Noether 堪稱史上最偉大的女性數學家。在1915 年至1918 年期間, Noether 發展了她的流(current) 理論, 據此我們可使用連續對稱來推導運動方程。(在廣義相對論中, 連續的對稱群是坐標變換的群。)
愛因斯坦的訪問恰逢其時!Hilbert 在同年11月發現了Hilbert作用量(action), 借之迅即推導出正確的重力方程。獲悉此事並收到Hilbert 關於方程式的明信片後, 愛因斯坦也快速獲得他的方程式, 且據此推算出他一直試圖解讀的天文現象。
起初, 愛因斯坦不滿Hilbert搶得頭籌。但Hilbert旋即宣稱這項工作應該完全歸屬於愛因斯坦, 讓愛因斯坦寬了心。這是一項劃時代的工作。後代物理學家和數學家都應向愛因斯坦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但我希望歷史記住那群幾何學家, 莫忘他們曾幫助愛因斯坦完成偉大的重力理論。凡此所述大都出自愛因斯坦的文章。遺憾的是, 在那篇文章中, 他並未提到Hilbert的貢獻。
回頭看, Hilbert 和愛因斯坦導出的正確運動方程, 其實Grossmann 及愛因斯坦在1913 年早能發現。1913 年之方程式左側是Ricci 曲率, 右側是物質張量。右側是吾人所熟悉的, 符合守恆定律。但方程式左側是不滿足守恆律的Ricci 張量。所以兩側不會相等。因此, 左側應該置換為滿足守恆律的某種曲率張量。事實上Ricci 早已用Bianchi 恆等式發現了此種張量, 亦即把度量張量乘上Ricci 張量的trace, 而後將Ricci 張量減去此乘積。如果愛因斯坦和Grossmann 信賴幾何的美, 並試圖根據其內在一致性完成方程式, 就不必等到1915 年才寫下正確的方程式。
完成廣義相對論後, 愛因斯坦認為: 物理學最基本的部分應由思考實驗及數學的優雅來主導。在文章的最後, 他說: 在找到廣義相對論的方程之後, 一切都來得如此自然而簡單, 對有能力的學者來說輕而易舉。然而, 在找到真理之前, 他殫精竭慮, 經年勞瘁, 日夜承受煎熬, 箇中艱辛難以言說。愛因斯坦的工作堪稱人類所曾完成的最偉大科學工作。
廣義相對論的成功留給我們另一項艱巨的任務: 解釋重力的自然現象。任務之所以困難, 是因方程組為十足地非線性, 且背景時空呈動態變化。對此複雜的非線性系統, 重力物理學無法準確描述其初始數據或邊界條件。
動態變化的時空沒有全域的對稱性。全域時間不存在, 亦即類時的平移對稱性不存在, 致使牛頓力學的許多重要物理量難以定義。如果類時平移能讓系統保持不變, 則Noether 的流理論允許我們定義質量及線性動量之四維向量。但廣義相對論的一般系統不存在連續的對稱群。
不存在連續對稱性, 致使我們難以定義經典概念, 諸如質量、 線性動量和角動量, 這些是理解重力物理學的基礎。觀看兩顆中子星相互作用時, 我們需要知道每顆星球的質量及整個系統的束縛能(binding energy), 將物質和重力的貢獻加總。這個問題出現在廣義相對論, 因為該理論不容許能量密度的概念; 理由如下述: 如果存在密度, 它將僅取決於作為重力位能之度量張量的一階訊息。然而, 我們總能找到一個座標系, 其度量張量的一階微分在某點為零; 這意味著能量密度為零。
一百年前, 愛因斯坦已經意識到這些問題。基於模擬牛頓力學的擬張量(pseudo-tensor)概念, 他提出了能量的定義。Arnowitt, Deser 和Misner 在1962 年更精確地闡明此定義, 現今稱之為ADM 質量。該定義適用於孤立的物理重力系統, 其總質量可被定義。從Noether 的觀點來看, 這是很自然的, 因為對於孤立的物理系統, 我們期望在無窮遠處存在漸近對稱性, 且無窮遠處的時間平移捕獲系統的總能量。這是總能量的一個良好定義。但是, 它僅捕獲總能量, 而我們需要探索部分能量的詳細訊息。
再次, 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可回溯至愛因斯坦。他曾提出重力輻射的概念: 時空的振動會輻射出提供能量的波。該能量來自系統的束縛能。Bondi、 van der Burg、 Metzner 及Trautman 澄清了此概念, 在一些迷矢超曲面(null hypersurface) 上定義質量, 稱之為Bondi 質量。它具有很好的特性, 會隨零超曲面移往未來而減少。減少的Bondi 質量被詮釋為重力輻射帶走的能量。Bondi 質量的定義很重要, 因為它描述了時空的動態。然而, 該定義預設某些取決於愛因斯坦方程動態的時空結構。
ADM和Bondi質量本質上都是總質量,無法捕捉到與他物作用中的物體之質量。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定義兩個相互作用的中子星之束縛能。因此,我們需要一個擬局部(quasilocal)質量的概念:在時空中給定一個封閉的二維(類空間)曲面 S,它包含的總能量是多少?如果 S 是時空中某三維的類空間流形 M的邊界,我們想測量 M 中 S 所包圍的總質量。既然我們想確保能量守恆,那麼我們想要的量應該完全取決於時空中 S 的訊息,而與 M的選取無關。這是擬局部質量的守恆律。
長久以來, 這個量的存在性一直是個嚴肅的問題。愛因斯坦和廣義相對論領域的後繼學者最感興趣的是: 孤立物理系統的ADM 質量總量是否為正?
事實上, 在1957 年, Bondi 和其他著名的物理學家曾聚會, 討論廣義相對論中負質量的可能性。愛因斯坦的理論無法判斷這是否可能。但如果總質量為負, 則系統可能會崩塌, 這意味著: 對不穩定系統, 愛因斯坦的重力理論可能會產生相當讓人困擾的效應。
Schoen 和我在1979 年證明了ADM 質量為正, 並於1981 年發表完整的證明。我們的證明較為幾何性。隨後, Witten 藉由Dirac 運算元給出了另一個證明; 它對物理學家來說更易了解。不久之後, Bondi 質量也被證明為正。於是, 在重力作用下, 孤立物理系統總質量的情況非常令人滿意。
Schoen和我用我們的方法有效地證明:黑洞會在物質密度足夠大時形成。關於物質密度很大時黑洞的形成, 這可能是第一個嚴謹的陳述。
證明擬局部質量的良好定義存在, 耗時甚久, 涵蓋的工作分屬多人, 包括Penrose、 Hawking、 Brown-York、 Geroch、 Horowitz 和史宇光-- 譚聯輝。對平坦的Minkowski 時空中的任何封閉曲面, 這應該是零, 而對一般時空它是非負。因此, 如此的定義可存在, 且與ADM和Bondi 的既有結果相容, 實屬奇蹟。有兩個重要的定義被提出: 其一是由Robert Bartnik, 另一個是由王慕道和我。
擬局部質量允許我們定義與雙聯(binary)黑洞相關的束縛能, 它與重力輻射的能量有關。王慕道和我利用我們的方法, 與陳泊寧(Po-Ning Chen)定義了擬局部角動量, 有助於澄清之前的總角動量定義。
經由Richard Schoen 及他的共同作者的工作, 我們知道Bartnik 定義的質量不同於王慕道與我定義的。去了解何者對描述重力的物理動態較有裨益, 會是有趣的工作。
其他許多關於重力的重要經典概念, 在廣義相對論中有其對應物, 然而廣義相對論的非線性性質使其難以被定義。但我認為: 諸多幾何分析學家近日取得的進展, 將非常重要。
擬局部質量和擬局部角動量的概念, 打開了一扇研究時空物理和時空幾何的窗口。更多的努力需要投注於其研究。
對孤立物理系統中的物體, 這些定義最有成效。而在理解更一般的情況, 以涵蓋更高維度的類似物時, 它們仍然有用。這些概念的研究涉及相當複雜的幾何。
在上個世紀, 藉由物理洞察力, 愛因斯坦的重力理論開啟了我們對幾何的深刻理解, 反之亦然。我們預計這在本世紀將被延續。Stony Brook 的會議中, 有極為有趣的活動, 展現了幾何、 分析和物理相互作用的未來, 令人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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