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這事,比你想像的憋屈多了
文/顏純鉤,作家、評論家。目前任香港天地圖書出版公司出版顧問。
中國數千年帝制,皇帝上銜天命,下御臣民,身居九五之尊,從來都是一言九鼎,似乎不受任何掣肘,但實際情況是不是如此呢?
讀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發覺並不如此。皇帝並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賞誰就賞誰,想殺誰就殺誰,皇帝做事,有時還要看臣子的臉色,做皇帝的有時身不由己,甚至還很痛苦呢!
《一本好書》中的萬曆
萬曆皇帝登位時才九歲,他從小就跟著首輔張居正,他的八個老師和侍讀,都是張居正任命的。他的兩位母親,受前朝首揆高拱脅迫,張居正獻計除了高拱,從此以後,兩宮太后和萬曆,都對張居正言聽計從。
皇帝批臣子的奏摺,都只會在張居正的「票擬」上批「如擬」,或「知道了」,張居正的人事任命名單,皇帝都依慣例,圈定排在第一的那個人名。他知道自己貴為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長久則在人和,要得人和就要慎選官吏,要慎選官吏只有信任張先生。
萬曆皇帝在張居正死後才真正嘗到做皇帝的滋味,但剛做皇帝不久,就有反張派清算張居正,他們揭露張居正結黨營私﹑生活奢靡等等的罪行。在幾個月之內,皇帝的情緒陷於混亂,一方面對張居正尚有舊情,另一方面又想及自己做皇帝甚至被限制到沒有錢賞賜宮女,不得已將欠賬寫下以待有錢時清還,他的外祖父因為缺錢要經手變賣公家物品牟利,因此被當眾申斥。前後拖延兩年,經不起廷臣多番施加壓力,最後萬曆皇帝才籍沒了張居正的家。
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中的張居正
清除了張居正的影響,皇帝發覺自己並沒有真正掌權,在勸諫的名義之下,廷臣批評皇帝奢侈懶惰,個人享樂至上,寵愛德妃鄭氏而冷落恭妃王氏,萬曆皇帝越來越感到做皇帝單調而疲勞,他主持殿試時出的試題,居然是「無為而治」。他下了一道諭旨,說自己頭暈腦脹,需要暫停早朝和出席經宴,一年後這種病症還沒有痊癒的跡象,但臣子們又聽說皇帝在禁城裡策馬馳騁。廷臣於是又奏上一本,勸皇帝要保重玉體,注意他身為天子的職責。皇帝又說他火氣過旺,服用涼葯後,足部奇癢行走不便,但廷臣們又聽說,皇上飲酒過多,夜間遊樂過度,與嬪妃交往過切等等——現實好像是,皇帝不那麼想做皇帝了,廷臣還要他好好做下去。
當時有個芝麻綠豆小官鄒元標,因上書指斥張居正,曾經被皇帝施廷杖貶為士兵,張死後才被平反任命為給事中,誰知他又上書批評皇帝不能清心寡欲,皇帝批「知道了」,算是給他面子。沒想到鄒元標不識抬舉,又上書說皇帝扯謊,有過不改,還說「欲人勿聞,莫若勿為」,說皇帝沒有君子風度等等。
鄒元標並不是孤膽英雄,朝廷中有大把這種敢於犯顏直諫的官員,有一本奏章上竟說,如果皇帝不肯接受他的意見,天下臣民必將視他為無道,而列祖列宗也必將痛哭於九泉。皇帝剛批示說此人語無倫次,應當降級外調(僅此而已),馬上又有人奏上一本,說皇帝的硃批不甚合適,進諫的人乃是忠臣,不但不應降級,還應該表揚獎勵,以顯示虛懷若谷的人君風度。
這些還都算是小事,更嚴重的是皇帝在立太子的問題上長期和廷臣針鋒相對,相持不下。萬曆的長子是恭妃生的常洛,但他寵幸的鄭妃生的卻是常恂,按慣例,皇長子應為太子,但皇帝卻想讓常恂接班。廷臣們雖然一再催促,但萬曆皇帝卻一再拖延,拖了十幾年,拖到皇帝死了,還沒有正式立太子。當然,最後還是皇長子常洛接了皇位,因為傳統比皇帝長命。
《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
讓萬曆頭痛的當然少不了海瑞。早在嘉靖朝,海瑞就做過出格的事,他向皇帝上過一個著名的奏疏,指責嘉靖皇帝是一個虛榮﹑殘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舉凡官吏貪污﹑役重稅多﹑宮廷浪費﹑盜匪滋熾等等問題,皇帝本人都應該負責。奏疏中甚至說:「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意思是普天之下百姓看不慣你已經很久了。
嘉靖皇帝龍顏震怒,連說:「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但旁邊一個宦官卻跪奏說:此人本就有痴名,據說他自知必死,在上奏疏前就買好棺材,召集家人訣別,僕從都跑光了,此人是不會逃跑的。
嘉靖皇帝長欺一聲,只好把海瑞的奏疏留中不發。後來,他還是找個借口,把海瑞抓起來準備處以絞刑,誰知沒等到處死海瑞,皇帝自己先死了。到萬曆朝,海瑞復被起用,但「老毛病」還是不改。
海瑞的剛正不阿讓很多同儕不滿,他們上疏說海瑞以聖人自許,奚落孔孟,蔑視天子,要求萬曆皇帝嚴辦。萬曆居然批示:「海瑞屢經薦舉,故特旨簡用,近日條陳重刑之說,有乖政體,且指切朕躬,詞多迂戇,朕已優容。」意思是海瑞麻煩多多,不過我還是原諒他了。又批吏部的建議,說:「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意思是說,海瑞做官雖然不太行,但他的正直作風,還是可以作人表率的,還是讓他繼續做下去吧。
做皇帝做到唾面自乾,說他是涵養好呢,還是不得已委屈自己?
書中附有《神宗實錄(二)》,筆錄了萬曆皇帝召見輔臣申時行等大臣時君臣之間的對話,讀來令人捧復。申時行向皇帝問安,萬曆說都給那個叫雒於仁的小官氣壞了,「肆口妄言,觸起朕怒,以致肝火複發,至今未愈」。又把雒於仁的疏本給申時行看,說他指責我酒色財氣,你來評評理。
皇帝一口氣申訴了很多冤屈:他說我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我酒後持刀舞劍,哪有這樣的事!又說我好色,偏寵鄭氏,我只因鄭氏勤勞,我去哪裡都跟著,朝夕小心侍奉。至於恭氏,她生了長子,我讓她母子相依,所以沒有朝夕相處,怎麼會有偏私?他又說我貪財,受張鯨賄賂,所以用他,我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之財都是我的,我如果貪張鯨的財,把他抄沒就可以了。他又說我尚氣,但人誰無氣!先生你們也有童僕家人,難道都不加管束?你們把他這個本子拿去,重重處罰!
申時行趕緊勸皇帝,說皇上如重處他,反倒讓他成名了,又有損皇上聖德,不如寬容他算了,就把雒的本子還給皇帝。皇帝沉吟答說:你這說得也有理,倒不只是損了我的德,也損了我的度量。
但皇帝還是氣不過,又把本子給申時行,說不行,我氣不過他,還是要重處!申時行又再勸,說他說的本來就不是事實,如票擬處分,反倒傳之四方,讓天下人以為是真的,還是留中不發才好。我們會將這件事寫入史書,傳之萬世,使萬世頌皇上是堯舜之君——又把本子還給皇帝。
皇帝又說:那你們說怎麼設法處治他?
申時行又答說,既然不發出他的本子,也沒什麼辦法處治他,還望皇上寬宥。我們最多是把他徹職就是了。
皇上還委委屈屈,說你們都是我的近臣,我做什麼你們都知道,怎麼會有這些事?
申時行又說:官闈秘密,我們都不能詳知,何況疏遠小臣?
皇上說:人臣事君,該知道理。如今沒個尊卑上下,信口胡說。早些年御史黨傑也曾奚落我,我都忍了,現在雒於仁又這樣,都是沒有懲處,所以如此。
皇上又說:近來只見議論紛紛,以正為邪,以邪為正,一個本子罵我的沒看完,又有一個本子來替他辯護,真是煩死!我現在看字都不分明,怎麼應付得過來!這真不成個朝綱了,你們是我的股肱,也要做個主張。
《一本好書》中的萬曆
申時行趕緊分辨說:我們才輕望薄,只有照章辦事,上稟皇上獨斷,下付外廷公論,所以不敢擅自主張。
皇上又說:我就是心,你們就是股肱,心沒有手腳怎麼能動?我既然委你們重任,有什麼好怕的?你們還是要替我主張,任勞任怨,不要推諉。
申時行們又提到立太子的事,說皇長子九歲了,要讓他讀書。皇帝說人人資質不同,不能一一教訓。等到申時行們辭行出來,太監又追上,說皇帝叫皇子來,讓你們都去看看。但又交代申時行把張鯨找來,好好責訓他。申時行又說,皇上罵過了,何須我們再罵!皇上又傳諭旨,說不行,這是我的命令,不可不遵。
結果申時行們果然去見了皇長子,善頌善禱一番,這件事才算了結。
九五之尊要處置一個犯顏直諫的小官,要花這麼多口舌,最後也不過讓人把他罵一頓了事,這皇帝做得也真有點憋屈了。
歸根結底,皇上又有什麼好避忌的呢?看來,皇帝怕三樣事,一是天命,二是道統,三是百姓。首先,皇帝是天授權柄治理天下,不得不依天命行事,俗話說人在做天在看,如不謹言慎行,那是會有後果的。其次皇帝治理天下,靠的是廷臣,廷臣靠的是儒家道統,因此皇帝也不能不畏懼道統,修身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他做了壞事太多,不顧祖宗成法,也是有後果的。最後,皇帝要永保天下,不得不收買人心,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皇帝要避免遭天下物議,只有管束自己的任性。
那麼廷臣們又有什麼好恃呢?廷臣們替皇帝辦事,排憂解難,管理天下,他們憑的是一個忠字,既然我忠於你,我站在你的立場去做事,你畏天命,我就遵天命辦事,你畏道統,我就遵道統辦事,你畏百姓,我就替百姓辦事。
按理,君臣互相制衡,這個制度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可惜皇帝不都是能剋制自己的皇帝,廷臣也不都是敢冒死直諫的廷臣,好皇帝碰上好廷臣,實在是低概率的機會。更何況,整個封建體制,就是一個封閉的﹑固化的系統,如果他國也都這樣,彼此可以拖下去,但如別國都進步了,我們還自以為天國永昌,那就有被淘汰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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