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山高水遠是江湖
開元十五年春夏之交,正是長安春闈的時日。
一位目不驚人的中年男子,一路跋山涉水、飲冰食檗,從遙遠的家鄉來到這京畿之地。
這春闈折桂,揚鞭策馬中一日看盡長安花,彷彿是一場從不間斷的夢,他已期待了多年。
他叫孟浩然,儘管那時候幾乎沒有人知曉他的聲名。
可是揭榜的那一刻,他愕然了。
他左找右找,卻怎麼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這場原本綺麗娟秀的夢境瞬間驚醒,只剩通體的冷涼、無邊的落寞。
春闈落第,本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可是落到自己頭上,終究是心有芥蒂。
這多年的寒窗苦讀、誦經閱典,怎麼就甘心化作一抹齏粉?
這朗朗乾坤,卻似有天無日。
好在那個盛唐時代,除了應試中舉之外,尚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利用詩文贏取聲名,從而使上層社會的青眼相加。
這條僅存的入仕的羊腸小道,或許是他最後的希冀了。
於是,他靠他絕妙無倫的詩才,結交了許多達官顯貴、富家公子。
詩書唱和,推杯換盞,日子好不快活。
和王維的結識,更是令他酒逢知己千杯少。
此時的他定不會想到,他日後會跟這個男人,成為山水田園派的代表。
孟浩然和王維骨子裡都有一種寄情山水、快馬江湖的情懷,兩個人的結識可謂是一拍即合。
那日,王維正在宮中當值,因閑來無事,心中寂寞,便邀請了好友孟浩然一同聊天打發時間。
正在聊得興起之時,忽聞唐玄宗聖駕已到。
孟浩然一介平民,頓時大驚失色,他像一個偷了東西的賊人般蜷縮於床底下,不敢觸怒天顏。
玄宗李隆基發現了躲在床下的孟浩然,將他請了出來。
唐玄宗素來聽聞孟浩然的詩名,卻從未見過真人,為試他的詩才,便邀他現場作詩。
這場「面試」來得有些突然。
或許是因為春闈失意的情緒仍然漫漶不去,又或許是骨子裡的田園之思溢於言表,他竟不由地吟起了這首《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顯然是駁了玄宗皇帝的面子。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剛才還顫顫巍巍的孟浩然,頃刻之間把多年的積怨給傾瀉了出來。
逆天子之龍鱗,這一生註定與朝堂無緣。
如同那後來的「奉旨填詞」的柳永一樣,孟浩然離了京畿之地,從此天涯淪落。
柳永尚可以淺斟低唱,眠花宿柳,死了還有青樓女子出錢安葬;孟浩然卻只能孑然一身,浪跡江湖,從此不問世事。
仔細想來,即使當年榜上有名,步入朝堂,可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又如何能安放這心中隱逸的情思?
既然朝堂容不下自己滿腹的詩文,何不寄情于山水,快馬走江湖?
人生本來就有許多選擇,有些選擇必定要根據自己的個性來安排。
斷了入仕之念的孟浩然,一日來到建德江邊夜宿。
湖水平靜而澄澈,一輪皓月當空朗照。
他撫摸自己的須髯,想起半生無浮名,豈非如同這近在咫尺的廣寒宮中人,遙看江清月冷?
可是有所失,也畢竟有所得。
這濃濃的羈旅之愁,也終於被山水之間的自在逍遙沖淡了。
他提筆寫下了這首《宿建德江》 :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他早已忘卻了一切,如同那白鷺飛雁,翱翔於天地之間。
想起年輕的自己,與那友人鄭愔竹林撫琴嘯歌,「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余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有山風,有修篁,有美酒,有琴聲。
那時的生活,無憂無慮,好不自在。
遠離了仕宦之途的孟浩然,再一次隱於鹿門山,與松濤清泉、林鳥山石為伍。
而和李白的相遇,就像是清風遇明月,兩人個性中都有追求性靈飄逸洒脫的一面。
李白向來仰慕孟浩然的詩文,放在今天絕對是忠實鐵粉一枚,平生共寫詩十五首贈孟浩然。
那首著名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正是兩人相交相知的見證。
開元二十二年,李白自安陸前來拜謁這位隱士。
走過迢迢山水,只見他白首仰卧松雲之間,醉飲清酒,一派仙風鶴骨。
他讓李白坐在自己身邊,一同聆聽山澗松壑傳來的天籟之音。
李白折樹枝為筆,信筆寫下《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這位孟夫子也慨然以杯盞相對,與太白相談甚歡。
曾經的他,是多麼渴望功名,多麼希望建功立業。
想起年少的自己,曾經洋洋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弊廬隔塵喧,惟先養恬素。
卜鄰勞三徑,植果盈千樹。
粵余任推遷,三十猶未遇。
書枕時將晚,丘園日空暮。
晨興自多懷,晝坐常寡悟。
衝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
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
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
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
若能效仿潑墨《甘泉賦》的楊雄,和功成身退隱於田園的陶淵明,人生死亦何惜?
其實自己夢寐以求的,是一種建功立業後的大隱。
一朝解甲歸田,從此不問世事,看盡了人間煙火,閱遍了世事浮萍,一生豈非無憾了?
可是畢竟人生不是既定的棋局,長安城裡的落第,註定了曾經的希冀一朝成了泡影。
那麼,退而求其次,這些年鹿門山的山水田園般的日子,或許也是一種補償了。
早年的隱居襄陽,畢竟少了些洞穿世事的洒脫;現在這種隱,誰說不是經歷了滄桑世事後沉澱下來的大隱,是真正的蕭然物外?
也許作為區區一介隱士,孟浩然不會青史留名;可是以他的冷傲不羈的詩才,和骨子裡的狷介狂放,卻足以流傳千年。
晚年的他,終於可以拋下功名的念頭,把身心全部交給山水洗濯。世間再無孟夫子。
他提筆寫就《晚春題遠上人南亭》:
給園支遁隱,虛寂養身和。
春晚群木秀,間關黃鳥歌。
林棲居士竹,池養右軍鵝。
炎月北窗下,清風期再過。
翠竹當戶,鵝鳴小池。輕搖蒲扇,坐在那北窗下俟清風,讓每一寸肌膚都呼吸自然的氣息。
沒有了時間,沒有了歲月,他凝成了魏晉中人,與支遁道人共話桑麻。
在他的世界裡,生活儼然是一盞清茶,恬然自得。
他明白了,看穿了。
人的一生匆匆流逝,本就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沒有必須要走的路。
何須留下千載浮名,何須身居廟堂開疆拓土,百年後終不過是黃土一抔,墳塋一冢。
還不如守著當下的精彩,讓時間銘刻下永恆。
他在竹林修篁中,一襲白衣地離去了。
在他的江湖裡,沒有朝堂喧囂,只有山高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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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雨巷》《記憶迴廊》《蓑衣度》
作 者
作者:俞天立,英國卡迪夫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曾獲得過浙江省首屆魯迅雜文獎銀獎、「我的西湖記憶」全球徵文一等獎。現為浙江省雜文學會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集《茶當酒品》。
主 播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大家好,我是萬物靜觀,願我用聲音傳遞出的這份美好,恰被您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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