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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俠、愛麗絲與笛卡爾,以漫畫「寫」成的哥倫比亞博士論文講了一些什麼?

蝙蝠俠、愛麗絲與笛卡爾,以漫畫「寫」成的哥倫比亞博士論文講了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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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索薩尼斯在 13 歲時創造了自己的第一個超級英雄——柜子俠。

靈感源於他對學校走廊中儲物櫃的迷戀,艾爾蒙特高中的印表機承包了漫畫的印刷任務;十多年之後,柜子俠的形象在另一個漫畫中復活,這一次則是為了完成他的博士畢業論文。

用漫畫做學術,這樣「離經叛道」的行為並沒有什麼先例,但卻得到了索薩尼斯導師的支持。 2014 年,他從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畢業,獲得教育博士學位,並成為其史上第一個用漫畫形式完成學術論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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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學術成果」 後來被哈佛出版社出版成《非平面》一書,迄今已經被翻譯成法語、韓語、葡萄牙語等多個語言版本,並於今年發行了中文版。它在多地成為暢銷書,獲得了 2016 年美國出版商人文學科和學術卓越獎,以及 2015 年 Lynd Ward 年度圖像小說獎。

「《非平面》,」 Lynd Ward 的評審團指出,「是一部多層次的圖像小說,有關漫畫、藝術和視覺思維的創新……它帶領讀者從多個維度進行了一場奧德賽之旅,邀請我們從交替的視覺位置觀察世界。」

不過儘管具有圖像小說的外表,讀者很快就會發現它擁有的哲學思辨的內核。

《非平面》的主題並不複雜,有的甚至看上去有些老生常談。一方面,它試圖論證文字不是傳達信息,進行學術的唯一途徑,當另一個維度——視覺的方法被引入,人們才能從往常的局限中被解放出來,擺脫所謂的「扁平化」思維;另一方面,它描述了認知框架的形成,探討語言與所處的文化、社會結構如何塑造人們思考和行動的方式。

這大概對應了索薩尼斯的兩個身份。作為漫畫家,他試圖挑戰西方傳統觀念中,對圖像的邊緣化和偏見;作為教育者,他又迫切地想要鼓舞人們擺脫陳規,對自身和周遭的環境進行反思——他本人深受美國上世紀思想家約翰·杜威的影響,支持通過實踐的方法來學習,並強調民主社會中個人知情與參與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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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評論》這樣形容索薩尼斯,「(他)似乎是個堅定的公民;想法卻是徹頭徹尾的烏托邦,但也是堅決有益和積極的。他讓人想起那種受學生歡迎的小鎮高中老師,因為他們相信他會說實話,而且不怕偏移於課程指定的劇本。」

索薩尼斯擁有頗為曲折的職業生涯。高中小賺一筆的柜子俠並沒有讓他就此走上漫畫家的道路,本科時,索薩尼斯攻讀的是數學學位,還作為職業網球運動員打了幾年巡迴賽;搬到紐約市之前,他沉浸於底特律蓬勃發展的藝術社區中,合作創辦了藝術和文化網站 thedetroiter.com;而如今,他在舊金山州立大學擔任人文與通識教育的助理教授,並擁有自己的漫畫研究項目。

也許正是這樣,人們才得以在他的書中看到來自多個領域的經驗之談。

據索薩尼斯所言,他來自於一個寬鬆的家庭環境,總是被鼓勵著去做各種各樣的嘗試。因而一些對他來說似乎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外界看來卻頗有些反叛精神——《非平面》被評價為「對既定思維的一場起義」;用漫畫做論文的舉動也曾在學術會議上引起一些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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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能得到哈佛出版社的注意仍然出乎他的意料。當出版編輯 Sharmila Sen聯繫索薩尼斯並表達她的興趣時,他還以為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惡作劇,畢竟他們從未出版過一本漫畫。

《非平面》並沒有一條連貫的故事線,而更傾向於觀點的集合。索薩尼斯用 160 頁的圖像,結合大量科學、宗教、哲學與藝術中的著名理論對觀點進行了自證。

但最為出彩的,仍是整本書在視覺上的複雜與精美。

書中充斥著奇思妙想的隱喻與借鑒,足跡、河流與人偶的形象重複出現,起源各不相同的神話人物隔空相遇……無論是頁面的切割、分層、透視,還是各類元素的運用都顯出作者精心規劃的痕迹,和想要將高密度的信息濃縮於此的野心。

在書的最後,讀者可以找到長達十幾頁的參考注釋和大量草圖,佐證了他的這份努力。其中也不乏一些作品彩蛋:從對蝙蝠俠漫畫和《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數次借鑒,到作者對筆下奇特生物的辯護——「我母親是位博物學家,不會允許我瞎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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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讀博士期間,面對一些質疑,索薩尼斯曾受到來自導師 Ruth Vinz 的鼓勵,「論文是一個通向學位證書的途徑,還是通向對知識和意義的進一步的理解……與他人分享學習的途徑?」

就後者而言,《非平面》的完成度很高。

學術意義上,這篇論文並沒有帶來突破性的見地。但作為教育的嘗試本身,卻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案例,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公眾與學術的壁壘,被許多評論家推薦為每個人都值得一讀的入門級哲學書籍。

整體來說,這本書的觀感就好像是走進童年中擁有穹型大圓頂和火山爆發模擬器的科技宮。不得不說,即便是對於成年人,科技宮的吸引力也仍舊是存在的。每個事物的原理都以最簡化直白,且盡量有趣味的方式表現出來,讀者可以在其中再次獲得「發現」和「頓悟」的驚奇。人們願意在其中長時間駐留並且反覆造訪。

《非平面》出版三年多之後,索薩尼斯已經在著手準備自己的下一本漫畫,也一如往常地發現,自己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這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作品,「但願完成的時候一切就都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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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和尼克·索薩尼斯的對談節選,文本經過編輯:

Q =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

N =尼克·索薩尼斯

Q: 《非平面》這本書原本是一個學術論文,也沒有故事情節的展開,一些讀者在剛剛拿到的時候會有些摸不著頭腦。您會怎麼去和不同的人群介紹這是一本關於什麼的書?

N: 確實,大多數人一開始會設想著這裡會有角色、情節,至少一些解釋性的東西,很少有人期待的是這樣的。所以對我來說最輕鬆的方式,就是帶著一些免費的小樣,然後發給別人。對我來說,剔除自己作為敘述者的角色是一個非常有意識的選擇。你可能會熟悉 Scott McCloud 的漫畫書《理解漫畫》(1993),裡面有一個小人在頁面間穿梭,對事物進行解釋,說今天我們要學習這個和那個。自那之後,大部分教育性質的漫畫都沿用了這種形式。而我非常希望使用一個不同的方式,嘗試只通過視覺隱喻以及頁面本身,來傳達一些很複雜的想法。我會把它稱為一部漫畫形式的哲學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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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哪些章節的內容被您選擇印在了小樣上?

N: 主要是前半部分,但每個章節基本都截取了一些。你也可以看出,這裡面幾乎每一頁都是可以獨立存在的。

Q: 書中強調了用視覺語言去衝破文字本身限制的重要性,以及圖像如何可以自成一體地去做表達。如果這篇論文是文字版的,可能會和現在有什麼區別?

N: 也許過程會更簡單一些吧,也很難說。因為我其實並不是先寫好了文字稿,然後再畫成漫畫的形式。這本身就是沒有腳本的,是一邊畫草圖的過程中,才一邊將思路里的元素和組合編織出來。

用畫畫的方式起步改變了我的思考方式,幫助我用視覺系統取代傳統的文字邏輯來做決定。如果是純文字的話,可能會失去現有的一些非線性的連接。《波斯波利斯》的作者瑪嘉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在文字失語時使用圖畫,圖畫無效時寫下文字。」而我認為圖像的優勢在於,你可以到達一個很高的信息密度,但它仍然可讀。如果說關於這本書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我還挺希望能有一個章節是完全沒有文字的。

Q: 正如您所說的,漫畫在美國擁有悠久的歷史,像《鼠族》、《波斯波利斯》這些漫畫小說甚至被包含到大學的課堂中。但比起圖像,為什麼人們仍然對文字的接受度更高,視覺語言似乎並沒有得到相等的廣泛認同?

N: 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漫畫確實都被視為最下等的文學。很小的孩子也可以閱讀漫畫這件事,似乎讓它顯得不那麼高級;而同時,很多漫畫又不是為小孩子設計的,有很多更加衝突和成人的情節,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甚至被視作青少年的大敵。

即便是對我,一個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畫畫的人而言,到了大學,也不認為漫畫是一個「正經」的職業選項而選擇了學習數學。現在情況有所改善,所以當我決定用漫畫來寫論文時,以為這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了,但事實證明,它還是。導師方面給予了我很多的支持,但在完成的過程中,我感到在學術界內部這仍被視為一個激進的舉動,也開始了解到,此前有一些被中途勒停的類似嘗試。這不是我的最初意圖,我的意圖是本身對漫畫感興趣,認為這是接觸不同人群的好方法,但在這個過程中,這本書開始變得更加關於其自身。

當然,這不是一個「反-文字」的倡議。有很多支持者會說,嘿,這很棒,但有時會讓我聽起來像是在試圖打倒其他東西。並不是這樣,我想證明的是,圖像有其非常重要的一面。在畫畫的過程中你會關注到原本不會注意到的連接,這不僅僅是針對繪畫者,每個尋常的人都應該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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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說到書中運用的大量形象比喻,其中不少有明顯借鑒引用的痕迹,像是流水線上產出的形狀相同沒有表情的人,還有《平面國》的故事中對維度的討論。但也有一些是您原創的,能聊聊這些形象的生產過程么?比如說第一章最後的陀螺?

N: 我有一位導師叫 Maxine Greene ,是美學教育方面的哲學家,我最先為她創作了這個形象。我記得我們的第一節課是在她家的客廳,她當時已經 90 歲高齡了,坐在輪椅上慢慢從裡屋出來,行動不便的樣子,你甚至不禁會想她能不能撐過這節課。但一旦輪到 Greene 說話的時候,她就好像一下子被注入了許多的能量,活躍而敏銳。後來作為那門課作業的一部分,我以陀螺的形象為她畫了一幅漫畫。

陀螺的速度很快,橫衝直撞。這就是我的感受,我們每個人都以非常開放的眼光進入這個世界,興奮地移動著我們的身體,但隨著各種事情發生,這種興奮感就慢慢消散了。但在這樣的年紀,Greene 依然能夠保持如初。事實上,我的女兒是在我論文答辯不久前出生的,在她三周大的時候,遇到了這位 96 歲的老人,而她們對世界都有著同樣寬廣的目光。我想這就是作為教育者我想知道的:我們如何讓這種熱情在人們心中持續下去?我們如何保持他們生活和思想的活力,而不是熄滅它?

Q: 後來出現的柜子俠呢?那是您 13 歲創造的超級英雄。

N: 哈哈對。我父親是一名教師,我中學的時候常常會在學校里待到深夜,有時候是因為社團活動,有時則是因為他加班到很晚。然後你知道的,我會在那些黑暗的走廊里,和成百上千的儲物櫃待在一起。我之後很多的故事想法都來源於此,對我來說,藏在那些秘密之門背後的東西是特別有趣的。嗯,不過我想每個孩子都會對此感興趣,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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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的父母都是從業多年的教師,您是在什麼樣的教育環境中成長的?

N: 我父親是一名物理教師,而我的母親是一名環境學教師,他們都在某種程度上熱衷於實踐和親自探索,這對我能做的事情以及我被鼓勵去做的事情有著巨大的影響。大多數環境研究是關於看到事物之間的聯繫,了解自然界;而物理學就是要弄清楚事情是如何運作的,這些都在我的學術研究方向上有所體現。

我的家人非常鼓勵嘗試,如果你真的喜歡就會堅持下去。所以我經常參加體育比賽,大學之後作為網球選手打了一些巡迴賽,並開始做教練。教導人如何學習成為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每個人的學習方式都是非常不同的,網球在關於人們如何思考和學習方面給我很大影響,還有很多關於身體的思考。這也讓我不斷嘗試了許多東西,在一段時間裡,我很難判斷自己究竟想成為一個什麼角色,我不想被標籤為「網球選手」、「藝術家」或是「數學家」。然後我意識到,自己比這些都要更為複雜,於我而言,並沒有一條既定路線的存在。

Q: 這種環境怎麼影響到你對教育系統的判斷?您認為現在普遍存在的問題是什麼?

N: 我在書的注釋中有提到一些。我的父親是長期實踐 John Dewey 式實驗教學法的物理老師,退休之後被邀請到一個頗為高級的私立高中教書。但在他之前的那名授課老師,幾乎每次就只是在課堂上把卷子發下去而已。長此以往,根本沒有學生知道如何提問,這讓我的父親感到非常懊惱。

我是教師的下一代,自己也是一名教師,我並不認為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教育者是正確的。我的課堂里有很多未來的教師,我常常感到,他們在經歷了一個這樣的教育體系之後,又迅速地被拋回同一個循環,很難跳脫。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真正困難在於人們總是傾向於選擇最簡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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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但同樣,在很多情況下按照經驗和常識行事也會對我們很有好處,您認為「獨立思考」和「適應環境」是相違背的么?

N: 確實,在一些情況下有矩可循是有益處的。我常常收到這樣的評價說,「哦,你的書是在論證要跳出盒子思考」,但準確的來說,其實是關於「認識到盒子的存在」。

不是要實現完全的自由,而是要認識到綁定我們的結構,並儘可能通過這種認識來控制它們。比如重力,重力是什麼?我大概率不會突然開始漂浮,但可以增進對它的了解並和它玩耍。我不會自相矛盾地說要反對所有的框架,因為就漫畫而言,都是在大大小小的框子里進行的。

又比如你想理解為什麼教育系統是現在的樣子,為什麼先是幼兒園,然後一年級、二年級……如果我們對於事物為何如此有更多的理解,就可以更好地決定是否打算參與其中。像是成績等級 ABC 等,其實是來源於從前屠夫們對於肉的等級劃分——成績系統和重力不同,這是某個人在 150 年前所作出的某個決定,這可能是一個好的決定,也可能並非如此。它也許可以有效地進行質量評級,但這和一個人的好奇心、未來的發展相關么,對於學生成長有益處么?

我的生理結構也許或多或少無法改變了,但是我的健康不是,生活方式也不是。因此這並不是一個像要跳出框架那樣的爭論,而是希望人們能夠有意識地選擇,這真的是我想要參與的事情嗎?這不是件輕鬆的事,比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難多了,但如果每個人都真正地「集中注意」,對於那些不太好的人而言才會更難以逃脫。

題圖和文內未標註插圖為《非平面》片段,來源於後浪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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