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籠罩下的老劉
淅淅瀝瀝的鹽子雪下得正緊。密密麻麻潔白的雪粒在地面上跳躍著。沙潁河如一面鏡子蜿蜒在白雪之上,尤顯得冷清。灰濛濛的樹木肅靜地矗立在雪地中。河對岸,一棟棟樓房村舍,在灰黢黢的樹林中若隱若現,偶爾空中有幾聲雀鳴。小橋、流水、人家、漁船,好一副動人的新農村雪景圖。
樹林中,幾間頂上白皚皚的房屋便是老劉的豬圈。我初次應邀到老劉家出診。老劉的家境與鄰居精美的小樓帶優雅的院落比起來我確實不敢恭維:臨水泥路是三間平房,東西兩間為卧室,中間是過道帶廚房。進過道,院子左右是幾間豬舍,舍的外側用塑料布遮風擋寒,糞桶、掃把、鐵杴、食盆還有些雜物胡亂地堆放在院中。豬舍是石棉瓦搭建的窩棚 。棚上鋪一些麥秸,上面爬有乾枯的瓜秧,棕黃的吊瓜還稀疏地曲倦在雪頂上。
老劉家只有七十多歲的老倆口和一個四十來歲的兒子。老劉還有高血壓、冠心病,風燭殘年的他,自己勉強照顧住自己,還要養活一隻胳膊癱瘓的兒子。家境破落的模樣,儼然是新農村中的落伍者。
眼下,「山雨欲來風滿樓」。瘟疫疫情氤氳壓境,瘟霾驚駭。他隨時處在傾家蕩產的險境。我隱約地感覺到,老劉擔不起這個險,眼下儘快撤離這行業保本為上策。
老劉無奈地埋怨道:「現在行情低迷,加上瘟疫橫行,仔豬賠錢賣也沒人要,只好硬著頭皮養著!」
老婆哀嘆:「本來這個家,老的老,病的病,生活非常拮据。本想養三頭母豬掙點零花錢,現在,賠成這個樣子,看看今後咋過!」
這兩年低落的行情,讓養殖者賠得一臉愁容,滿口苦水。豬場又面臨滅頂之災,怎不讓人揪心。
兒子也抱怨道:「接連下了兩窩豬仔,我就睡在豬舍里,既要幫助仔豬吃奶,還得防母豬壓死仔豬。」
他唉聲嘆氣地講著,好像是我一手給他們造成的困局。哎:「有人說得好,『干生意別想著掙窮人的錢』,誰讓自己趟這個渾水呢。」
我緊鎖眉頭不再言語,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心裡隱隱憋悶,禁不住嘆了一聲。
第二天,老劉來店裡買葯。騎的那輛破電動三輪與他的年齡差不多。他戴破棉帽,穿舊大襖,滿臉胡茬,面無喜色,慢騰騰地走在前面。兒子揣個手,縮個脖,亦步亦趨地緊跟身後。進屋落座,我們閑聊一會,給他開了二百四十元的葯。他撩開衣襟,摸虱一般,半天從內兜里掏出個塑料袋,袋內是藍白相間的手帕包一卷錢。層層打開,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裹在一起,鄒鄒巴巴,讓人看著既彆扭又嘆息。一數,五十來塊。
「先給你個零頭,餘下的記著,賣了豬崽就還你!」
我妻子儘管一百個不高興,也無可奈何。
「你寫個條吧!」妻子無奈地要求道。
「我不會寫字,你寫吧,我回家划到牆上!」
不簽名,無憑無據,這條不等於白寫嗎?遇到這事,我能說個啥,順其自然吧!
也不能埋怨妻子吝嗇。這幾年,一到臘月,她就馬不停蹄地跑著要賬,好話說了一籮筐,就是資金不好回收。極個別年紀輕輕的還百般抵賴,拿信任當兒戲,恬以此為榮。我常感嘆:「借錢洗腳嫖娼的帳好要,借錢賭博和賣獸葯的帳要著真難。」
我不在家的時候,類似的事老劉又賒過幾次。更離譜的一次,他的破車子壞了要修理,他又拐回店裡要走了五十塊。妻子也哭笑不得。
轉眼出了正月,草長鶯飛。二月二龍抬頭,小雨天也多了起來。
一天中午,天陰得很,毛毛雨絲絲地下著。我和幾個養豬的老闆在店裡聊天,談著今年的行情和疫情。
一個老闆扯到了老劉,嘆息道:「你看,閻王爺不嫌鬼瘦。最近,老劉雞飛蛋打!母豬四百一頭賣了,仔豬也死得凈光光!」
這幾個月來,當地的養豬業真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前所未有的疫情橫掃而來,中招的豬場紛紛倒下,能活下來的算是主人在關帝廟燒了高香。面對疫情,人們無能為力,人人自危,仿若判了刑的犯人,希望渺茫,對疫情也就麻木了。
我妻子聽到訊息撇嘴斜我一眼。我點一支煙,雲霧繚繞地抽著,下意思地微微地搖搖頭,痴痴地苦笑著。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老闆們見狀莫名其妙。
雨下大了,霹靂吧嗒地打在雨搭上。
說曹操曹操到。突然,瞅見老劉姍姍地來了。他和兒子披著塑料布,淋得有點狼狽。落了座,掛在門口的塑料布還滴滴啦啦地流著水。我們談笑著,我看到老劉的臉色有點僵硬,煙在他的手指間微微的晃動。大家都不願提起老劉養豬的事,怕他誤認為我們看他的笑話,傷了他的自尊心。東拉西扯,三句話不離本行,又拐到了疫情上。
老劉脫口而出,語無倫次: 「媽的!厲害,真厲害!可真不是玩的,死得太慘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向老劉投去同情的目光。
「沒得治,幾天就死光了!」老劉唏噓著。
沉默,我們都沉默了,無言以對,大家心裡都明白啥意思。
「我還賬來了。」
我抬起眼,抽口煙,看看老劉。他彷彿有了底氣。
「那點錢算了,劉師傅。那來的錢?」
「還剩兩千斤玉米,便宜點賣給養牛的了。這病不傳染牛。」他心裡視乎平靜一些。
我見過好多還賬的。聽說賣糧還葯賬,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經商的喜歡有錢的!你信任我,解了我的急,這就算給面子幫忙了!大家都不容易。還了賬,不幹了,心裡就乾淨了。」
大家也勸說:「留個本,留個本!」
妻子心裡也很惆悵:「那就留個本吧。」
我嘆口氣,心裡說不出啥滋味。對我來說,幾百元錢留多留少無所謂,對老劉來說就不同了。他的行為令我欽佩不已,因為,他已經站到道德的至高點,我的心情怎麼能平靜下來呢?
風呼呼地刮著,雨滴也忽左忽右的交織著,砸在明晃晃的地面上,炸出一個個亮亮的水花。
看來,閃光的東西不必都是金子!
我讓一圈煙,沏一杯頂好的毛尖,給老劉遞過去。他微抬著油膩的粗粗的皺皺巴巴的棉襖袖子伸過來, 漏出幾個灰黢黢的手指。接過茶,輕輕地吹口氣,慢慢地抿一小口,淡淡的水蒸汽在那飽經滄桑的臉前繚繞著,那老老實實的臉龐顯得愈加憔悴。
老劉要走了,我們都站起來送他到門外。他兒子拉住車欄,縱兩縱才蹬上電車。我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不住的嘆息 。他確實太窮了,但他靠誠信和道德守護著自己的尊嚴。
我望著遠去的背影沉思著。現在,商業浪潮早已把道德的大堤衝擊得千瘡百孔。有時,司法這把那尚方寶劍也顯得蒼白無力。老劉真的窮,然而,他卻是道德的堅守者,在他身上還保存著許多美好的與閃光的品質。
一陣風颳去,倆人的塑料布飛起老高,在茫茫的雨幕里他們像兩隻落隊的孤雁。
我喃喃地說:「老劉要能有個低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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